辉大爹和香大妈先后生了五个女儿,喜萍、桃子、老三、慈儿,小五。因为生的净是女儿,俩老不时受到乡人的嘲笑,甚至于口舌之争时被谩骂为孤老。
辉大爹是个常年从大庸城里往我们沙堤乡供销社用板车拉货的人力车夫,矮胖敦实,似有着浑身使不完的蛮力。
桃子是她们的第二个女儿,与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虽然我只比她大了不到一个时辰,但也得名正言顺叫我姐。这称呼让我在家中身为老幺的我,有着一份异样的骄傲与满足。
每到夕阳西下,拉车收工回家的辉大爹,喝了几盅老米酒,就瞪他浑浊的如铜铃般的眼睛扯上香大妈一顿乱揍,骂骂咧咧她为啥总也不给生出个儿子来。香大妈被揍的满屋子的窜上跳下,尖声鬼叫。他家住在半山坡,每每这时,桃子就眼含着泪水从家中飞奔下来,哀叫着我妈妈赶忙上去劝架。每逢此时,我紧紧拉着桃子的手,不时帮她擦去纷飞的眼泪,跟上她们的脚步去她家平息战火。
妈妈爸爸是乡人们钦敬的教书先生,当然最具有发言权的。家族中每逢遇事,总能以几份威望在各种纷纭争吵中去化解那些矛盾。只是辉大爹打骂香大妈的故事却不曾真正得到终结,让妈妈极为沮丧。因为辉大爹只要看见妈妈来了,就只管呆在墙角直喘酒气,一味任凭数落,从不负隅顽抗,实在被数落急了,他才会嗡声嗡气出一句:“谁叫她给我不生个带把儿的!”当时的我年少无知,现在想来,辉大爹的愚昩之极让人无语也令人无辙。所以这样的闹剧就算暂时告一段落,明天又会继续上演,永无宁日。归根结底,只为没有留下香火,而这,毕竟是先生也无法解决的心头之患啊。
桃子五姐妹们就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生活,小心翼翼如惊弓之鸟,生怕因为自己点点过错又惹来爸爸对妈妈的拳脚相加,所以她煮饭、洗衣、喂猪样样学着做。桃子和四妹慈儿是五姐妹们长得最乖巧机灵的俩个,圆脸大眼,极是讨人喜欢。而她另外的三姐妹,大多是因辉大爹贪杯之故,有些憨傻,且样貌有点对不住众人。那时候,每个家庭都很穷,父母要起早贪黑的抢工分,勉强保证一家人的温饱。我们正处于人生的启蒙阶段,老师正是我妈妈。每天上学前,桃子都尽快的帮家里做下很多家务后,才能带上四、五岁的妹妹老三和慈儿上学,否则她爸妈不准她上学,要她专门在家带几个妹妹,还是我妈妈三番五次据理力争,我也跟着嚷嚷,才换来了桃子和我一块进学堂的机会,因此桃子对妈妈和我有着说不出的感激。
通常惯见的画面是,桃子带上一大土钵仨姐妹的中饭,一路小跑追着撵着喊着“融姐、周老师伯伯,等哈我......”仨人腿脚飞快的赶上我和妈妈,我们也就搭把手帮她牵上两个妹妹,下学后,她还要赶忙扯猪草,年少的她已被锻练的风风火火,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助手。
时常,我会在桃子忙活家务的空档,教她上课时因要照顾妹妹们没能来得及全学会的东西,比如唱歌,她仨姐妹就一板一眼跟着同样童稚的我一声一声的唱着,欢乐的笑声洒满了村寨,而这,成为了我们童年里最温馨的时光。
相对来说,我家家境在当时农村算是尚可的,有外婆家帮衬。妈妈很会打扮我和姐姐,在还穿家机织布的时代,她也会在普通的土布料上点缀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斜口袋,引来乡人们的啧啧称道,特别是同龄的小女孩子们的艳羡。
有一年小舅舅从海南学治种回来,给我和姐姐各带了一件的确凉圆领款式的上衣,一件红一件绿,上面绣有盘云花纹,做工考究精致,上身特别的漂亮。桃子每每把羡慕的目光投向我时,让我得意之余还伴着一抹心痛,这种感觉终于在我把衣服借给她穿了好几次后才消失。
此后的日子,随着爸爸的工作调动进城,我也被带进庸城,成了一名城里的小学生,与桃子的相处也就此中断。
临近小学毕业时,那年夏天放了暑假,我被一位很喜欢自己的姨接去茅岩河她家住了十多天后,才悠悠然回到自己乡下的家,进家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妈妈第一时间就告诉我:“桃子和慈儿死了,两姊妹一起鱼塘里淹死了!”一瞬间呆住了,我不敢相信,往日和桃子姐妹们的种种画面扑脸而来,泪水止不住哗啦啦了......
原来,时逢双抢,勤快的桃子和慈儿一起帮着她三爹家收割稻谷,这个时候通常都是亲人间相互帮忙抢收,到了午饭点歇工,因天气酷热,两姊妹就相约去生产队的鱼塘边洗洗凉快。在塘边洗时,慈儿没立稳住脚步,跌落了下去,桃子见妹妹滑下去,赶忙下去拉扯,反而被慈儿带入鱼塘中,两姊妹都不识水性,一顿挣扎后,沉入了四、五米深的塘底,待众人发现救起时,两姊妹紧紧相拥着,怎么也分不开,赶到的香大妈当场昏厥......那幅场景,令整个大家族的人都禁不住落泪叹息!
听到妈妈说桃子两姊妺的新坟就在不远处的李子湾山坡上,我飞快起身边跑边哭,一心就只想去看看她们去,妈妈则在后面一路追着。后来,隐约听闻乡人谈起,说罗融儿的胆子真大,天快黑了还敢去看桃子的坟,因为自她两姊妹过世后,据说煞气很重,很长一段时间,乡人每到晩上根本不敢出门。而我,作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姐姐,哪里还想到什么害怕啊!
那年我大学毕业分配上班,有一天在路上遇上了香大妈,她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我唤了好几声,她才移来目光盯住了我,慢慢才认出是已长大了的我,她的眼圈儿渐渐泛红起来,上前抓住了我的手,颤着声音说:“融儿啊,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我家的桃子,她和你长的是一样乖的.......”瞬间,我的泪水也忍不住漫上来。香大妈赶忙让那小男孩唤我姨,说是喜萍大姐招郎上门生下的儿子,她们这一家,也算是终于有后了。
街边就是一家米粉馆,恰逢午饭时间,我给叫了两碗米粉,另外还给小外甥买了一笼小肉包,在香大妈一迭声的道谢中和祖孙俩依依惜别。自此,关乎桃子的记忆,这一幕成了我生命中最后的一帧影像。偶回老家,见到垂垂暮年的香大妈,我有时竟会有一种也替桃子活在这世上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