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三藩联合广场附近的奢侈品店不过几个街区,有人浑身抖动着蜷缩在路边,躺卧在被无数人的排泄物浸湿过的石砖地上。我从这里路过,一个佝偻的人慢慢走在我身后,反复对我说HEY。这问好让我毛骨悚然,我生怕他冷不丁往我头上吐口水。
学校外的people's park是流浪汉的家。我记得一个高高的黑哥哥,像唐僧披着袈裟一般披着肮脏的棉被,晃动着身子向我走来,自言自语着与我了打个照面。我也记得在街边大叫着让别人给他钱,大骂着这个世界的白发老头子。
他们就像城市里的食腐动物,在繁华人群的缝隙中生存。他们在屋檐下的睡袋里安眠,公园的草地就是他们的家。
我在报上读到过一则讣闻。一个流浪汉昨夜死在了某栋离我不远的楼的门口。自从妻子死后,他就在伯克利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流浪生活,并从此不再与家人往来。听说他的死讯,他在华盛顿的哥哥前来吊唁,将他草草埋葬。
面对人生的痛苦,是选择在波浪中浮沉潦倒,还是就此这样疯狂下去?当至亲离世,身有残疾,孑然一身独立于世,我立足的原因又是什么?可能,只是突然厌倦了在无聊世界中漫无边际的挣扎,只是不想再触碰自己避之不及的爱与恨,于是便沿着山顶坠落。人有权选择自己活着的方式,好像在这里,选择世俗价值上的堕落,也受到了尊重。
加州的阳光是那么怡人,花草芬芳,蚊虫稀少,露宿风餐也不会过于痛苦。即便是一身褴褛地走过街头,也不会有人向你投来异样的目光。校门口不时有为流浪汉筹款的活动,people‘s park是学生据理力争留下的流浪汉的天堂。
有些要零钱的老头会坐在超市正门口。问你要点你还未来得及收进零钱包的一分五分。把零钱放进他的杯子,他特别愉快地笑着跟你问好,祝你有快乐的一天。在图书馆,我看到过沙发前放着一个流浪汉鼓鼓囊囊但漫是尘土的背包,一本杂志就摊开在小桌上。
国内的乞讨者总是一副愁苦的样子,低着头,刻意展露自己的伤疤。或是缠着你,向你下跪,非要你给了钱才走。说话的声音细弱,听来像哭。我在地铁站遇到过一个老太太问我讨钱,她很可怜地带着哭腔说,她三天没吃饭了。我没有硬币,只有十块和五毛。我拿出五毛,她却马上换了脸色,向我翻白眼,做出嫌弃的样子,松开了抓着我的手,却盯着我,没有要走的意思。好像我给她钱不是出于同情,而是我欠了债的义务一样。我掏出十块钱塞给她,径直走开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更尊重自我选择了放任的堕落,却厌恶这做出被生活压迫至此的惺惺作态。可能,前者有一点背叛了生活的决绝。无论多么窘迫,有的人保持着愤怒,有的人保持着阳光。后者则把个体的尊严全放下了,活成了一团无人会去理解的委屈。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支持流浪,我只是尊重并怜悯这些流浪者——在不吸毒的前提下。
任何一座光鲜亮丽的都市,都有食腐者流浪其间。在深圳三和的公园里,总有人衣不蔽体地过夜。在凌晨的上海,南京东路外围的小路上,就有人和衣卧在某栋外表光鲜的大楼的门廊的石柱后面。这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的必然结果。只是,广州在高架下设立尖锥,阻止流浪汉栖身;一句市容市貌政治,就可以把不少街头疯癫的流浪者带走拘留。
如果城市是一个生态圈,那这些流浪汉是驱赶不尽,也不应当被驱赶的阶层。
我说,如果我不得不成为一个流浪者,我也会来旧金山,我也会跨过海湾,住在伯克利校园外的宿舍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