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左右为难
第四部 李熠辉(之十七)
第二天一早,李熠辉来到御景山售楼部。看李熠辉过来,大元派驻现场的销售主管刘娜拿着一份表格走了过来。
“佳恒决定连夜调价,每平米将原来的定价上调两千元。”刘娜的语气中流露着不满。之前关于开盘价格,大元代理组与佳恒沟通了多次。虽然现阶段市场火爆,但大元认为御景峰体量较大,如果开盘就定太高的价格,那就会挤压后续调价空间,而市场毕竟不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狂热。
一个项目一旦开盘市场反映不够理想,那后面再要重新热起来就困难重重。所以大元提出的策略是小量快跑,分批提价。在双方多次沟通协调后,前天已经同意了开售的价格。想不到佳恒开盘前夜突击调价,不但没有和大元商量,连通知都没有,直接强制执行,这显得对大元很不尊重。
“谁决定的?这么大的事也没和我们商量一下。”李熠辉满腔愤恨,不仅是对大元缺乏尊重,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自己选中的那套单位要增加将近二十万的房款。
“佳恒的说,是他们李董事长决定的,没得商量,必须照此执行。而且这加的两千一平米,是作为装修款另算的,必须在首期中一次性付清,不能做到按揭里去。”
“首期一次性付清?为什么?哪有这样的道理?”这有点莫名其妙。如果说涨价还可以理解,毕竟现在市场狂热,没有哪个老板会嫌自己赚得多,能多赚决不少赚也符合老板的心理。但这涨上来的钱不能按揭,要一次性付清,就不合市场常规了,而且这让销售人员如何和客户解释?正好看到佳恒的策划经理梁斌过来,他赶忙走过去问。
“不用问了,这是老板的决定,我们执行就是了。”梁斌没有和李熠辉多说什么就转身走了。这样的决定似乎梁斌也有些不满,但此时显然已经没有改变的可能。
看着梁斌那厚重的背影,李熠辉有些呆。昨夜的激情与憧憬都慢慢幻化成了一张张钞票,从他的血管里往外流。一张张在空中飞舞着,又卷成一叠叠,一沓沓,飞进佳恒的售楼处,飞进李义山的保险柜。十八万啊,自己几年加班苦干,节衣缩食,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十八万,就这么一夜之间,在李义山的一念之间,就灰飞烟灭了。
更重要的是,这十八万,是要给李梅的父亲治病的。李梅家还没有拆,他父亲李树根为了多得一些拆迁款,夏天突急加盖房屋,一场大雨后因工地湿滑,从楼上摔下来,摔断了尾椎骨,需要动手术。手术费用需要二十万,李树根为了盖房子,已经四处借债,哪有钱给治病。李梅说,只要李熠辉能拿钱出来给他爸做手术,那李树根和张静就没理由再反对她和李熠辉的婚事了。
本来之前算好,用李熠辉家拆迁赔偿的一百万来交首期,而李熠辉自己积蓄的二十万给李树根动手术。但现在首付增加了十八万,如果买了房,就没钱给李树根做手术了。而不买房,自己父亲李建成可是在临死前叮嘱他一定要买这个可以看东湖的房子。不买,何以让父亲李建成瞑目?
客户越聚越多,工作人员全部就位,选房已经开始。作为策划人员,李熠辉此时已经没有多少事情做。他站在销售人员后面木然的看着一个个客户心急火燎的在项目模型、销控表、销售台之间穿梭。虽然价格临时上调了两千元,但这个价格与同类楼盘比并不算高。
最近各个楼盘都在涨价,这些买房者也进行了多番对比。而市场越疯狂,买房者下手越大胆,要多交一部分首期同样不能阻挡他们的热情。销控表上一个个红点贴上去,很快就贴了大半。刘娜走过来问:“阿辉,你选的那个单位要不要,不要有客户要了。”
要呢?还是不要呢?是买房呢,还是给李梅爸治病呢?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难以抉择。二者都无法放弃,却又没有可能鱼与熊掌兼得。如果这次不买房呢?以深圳这样的房价上涨,以后自己还买得起吗?自己做这行几年,见到很多人当初想买房犹豫不决,结果本来可以买得起市内三房的,变成只能买两房,最后变成只能买关外的房子,甚至只能到东莞、惠州买房子。
可不给李梅的父亲做手术,他们家也许就不会答应李梅嫁给自己。李梅是自己这一辈子唯一的女人,也是他最爱的女人。是李梅让他体验到作为一个男人的快乐与成就感。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李梅,自己在深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能和李梅生活在一起,哪怕是一直住出租屋,他也乐意。
他走出售楼处,准备远离这疯狂的场面。站在售楼处门口,看着远处的梧桐山,依稀可见的东湖,那山峦之间似乎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在哀愁的看着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对他说:“辉伢子啊,你要买咯扎房子,要买十楼以上看得到东湖的,我老了以后来咯里养老。”
李树根手术的钱,以后再想办法吧。项目卖得好,也许能多拿点提成,再从其它地方想些办法筹钱给他做手术吧。李熠辉深深的吸一口气,似乎那个清瘦的影子就此吸进了他肺里,骨子里,融为了一体。他走到刘娜那,由她带着,在认购书上签了字,又到财务室拿出卡,将首期款和那十八万刷了过去。
一百一拾五万多元。父亲以死抗争得来的拆迁款,自己几年工作辛辛苦苦加班加点,节衣缩食积攒的十几万,就此没了。换做了那套九十平米的小三室,那个未来他在深圳的家,那个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可能是他与李梅的婚房。
从佳恒财务人员手里接过那张刷完了的卡,那卡似乎一下子轻了很多,像一张轻薄的白纸,瞬间就能被风吹走。他空空落落的,没有其它购房者的那种激昂、兴奋,也没有与其它人交流,似乎这个热闹非凡的场合与他完全无关。走出售楼处,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几栋高楼,搜索着那个未来属于他的阳台。这就是我将来的家吗?当我住进去,迎着朝阳的金晖看不远处那青黛的梧桐山,波光粼粼的东湖时,是否会因此而感受到心安与幸福呢?我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吗?
尽管连夜提了两千元的价,但御景山首批推出的近四百套单位仍被一抢而空,而且还有很多客户想买而没有买到。买御景山的除少数是用来投资外,多数都是像李熠辉这样想买个房在这个城市安家的。虽然深圳的收入在国内城市排名前茅,但与这扶摇直上九重天的房价相比,那点收入实在是九牛一毛。或许买了房之后,不少人每天都要算计着自己的收入与开支,惆怅着什么时候能还清那沉重的房贷。
房奴房奴,很多年轻夫妻不买房可能还过得比较潇洒,时不时去旅个行出去聚个餐,过得小资情调十足,但一旦买房后除非收入突飞猛涨,否则将会长期是房子的奴隶,每一分钱都要算计着花。深圳年轻人创业的很多,大家都在追逐着财富的梦想。这自然与深圳的发展机会多有关,但恐怕也与生存的压力有关。如果你不创业,仅凭着上班的一份微薄收入,要在这个城市体面的生活下去,希望未免太过于渺茫。
御景山热卖,佳恒、大元、相关的合作单位都欢天喜地、踌躇满志。佳恒宣布晚上开庆功宴,饭后去K歌。按说项目大卖,李熠辉应该志得意满,这是他作为主策的第一个项目,项目成功为他的职业前景铺就了康庄大道,也能多拿到一些提成。但他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借口不舒服晚宴都没有去。
往住处走的时候,他想,怎么和李梅解释呢?他提交的御景山销售价格经过佳恒方面批准后,他就和李梅说自己还有二十万的积蓄,可以给李树根治病。李梅之前就想把这笔钱转回家去,但他说等几天,等御景山开盘房子的事落实了再办。或许他心里早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御景山可能临时加价?但他为何不放弃购买?一边是活着的李树根要治病,一边是死去父亲的临终遗嘱,为什么自己遵从了父亲的遗愿,而不是李梅的愿望去给她父亲治病?
或许,他终归是一个自私的人。他甚至都没有要李梅与她一起去买房,没想过房产证上要写两个人的名字,或许他本就对与李梅未来缺乏信心。好在李梅也没有提这方面的要求,或许李梅觉得他能拿出二十万来给她父亲治现,已经足够体现诚意,或者她对于这些本来就没有概念。但现在,自己却连这二十万都没有了,如何去面对李梅?
打开房门,李梅正在做饭。厨房里飘出一阵诱人的鱼香,桌上还摆着两瓶啤酒。看来李梅是特意做些好菜,准备了酒要庆祝一番。如果是以往,李熠辉会到厨房里去和李梅亲热一下,两人也曾有过在厨房里的激情经历。但今天,他却只是将认购书收到床头柜后就站到了阳台上,呆呆的望着远处的梧桐山。
这里离梧桐山稍有些远,高低错落的房屋遮住了山的大部分,只看得到一抹小小的轮廓。他又想起自己老家屋后的山,自己在山里钻进钻出寻找各种野果吃,与小伙伴们捉迷藏。
然而,那里回不去了,没有了。自己一直向往着回去,把那里好好整修一下,甚至发挥自己的建筑设计特长,设计建造一套传统风格的院落。有曲折回廊,柳树桂花,有充满阳光的书房。自己可以在屋后裁裁花、种种菜、养点鸡,在屋前的小湖里养些鱼,过一种闲逸而自由的山居生活。然而,没有了,回不去了,那些只存在于自己的梦里、记忆里。
总得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吧!他想。如父亲所叮嘱的那样,如所有在这里打拼的人所想的那样。有个房子,意味着你不再是一个飘泊者,意味着你在这个城市有了根,也将是你被这个城市接纳、认同的开始。既然已经回不去了,那就只能在这里将根扎下来,让他慢慢去生长。未来也许会有机会,也许仍是一无所有,但自己至少在这个中国最具活力的城市有了生活下去的基础。李梅不是一样吗?她也喜欢这座城市的活力、繁华。她会理解的,她父亲的病,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吧。想到这,李熠辉心安了一点,走回客厅。
李梅已经做好了菜,一个个的端上了饭桌,又拿来两个杯子,打开一瓶啤酒各自倒上。“来,干杯,庆祝我们在深圳有了自己的房子。”她见李熠辉呆呆的,脸上没有笑容,一愣。“怎么了,没买到吗?”
“买了。”
“那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啊?”
李熠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夹起一块鱼放进嘴里,踟蹰了一会后说道:“佳恒连夜调了价,提了两千块一平方,而且这提的部分算是精装修的价格,不能做按揭必须在首期交现金,这一下多交了十八万。”
“多交了十八万?”李梅发出一阵惊呼。“那,那,你是讲你的钱都买哒房子,冇得钱给我爹爹动手术哒罗?”李梅一急,就冒出了家乡话。
李熠辉没有坑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和李梅说。他希望李梅能理解他的选择,甚至认可他的选择,说两人未来在深圳有一个自己的窝更重要,将来再考虑李树根动手术的费用问题。
“你要我哦是跟我娘讲哦?我前刻日还跟我娘讲咯两天就把钱给她转过切。她都跟医院里讲好哒,联系好哒上海那边医院的著名医生来动手术。你现在冇得钱哒,我爹爹的命不罕令是吧?”
“买房子也是我们商量好的啊,我们要结婚冇得房也不行是不啰?”
“是房子要紧还是命要紧啦?咯大的事你总要和我商量一下罢?”
“你不晓得,那房子像抢一样。我再不买别个就要,哪来得及和你商量哦。”
“你不晓得不买啊?深圳咯多个房子,以后买别的地方要不得啊?买二手房要不得啊?我跟你好的时候,你不也冇得房子啊?”
李熠辉无言以对。他无法解释说自己准备放弃时站在售楼处门口,似乎在梧桐山顶的云端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听到了父亲临终的叮嘱。他无法说自己对于住在御景山,可以看到梧桐山看到东湖那似乎找到故乡的感觉。也无法解释那当时不买,就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的茫然无措。
随便吃了几口饭,李梅碗一丢就气冲冲的到房里睡觉去了,碗都没洗,连那瓶打开的啤酒都没有喝完。李熠辉默默的将碗洗了,将剩下的啤酒倒掉,冲了凉上床睡觉。李梅见他进来,自己拿着衣服去卫生间洗了澡,然后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这一夜,李熠辉呆呆的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不知道是该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还是该到客厅去向李梅解释、赔罪。但怎么解释呢?实在无话可说,等过两天她气消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