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库茨克的国际机场非常简陋,被到过那里的中国游客形容为小铺子,虽大不敬,却离实情差不太远。从那样的机场出来,乘坐疑似黑车的42路公交车进城。天气寒冷,想要隔着车窗观望伊尔库茨克市容,车窗已经被一层薄冰遮蔽得什么也看不见,车停靠在卡尔·马克思大街我们下车后,踏着雪地旋转了360度,满目都是有些年头的老建筑,满心欢喜。
等到坐在伊尔库茨克机场的候机厅等待当天唯一一班飞机回家时,才由衷地感到我们的“领队”预订的酒店有多么好!从伊尔库特酒店出发,出租车行驶了不到10分钟,我们就进入到伊尔库茨克的新城区,那些丑陋的火柴盒式的居民楼比比皆是,让我回过神来:伊尔库茨克也经历过斯大林时期、赫鲁晓夫时期、勃列日涅夫时期……这些时期为城市添上的建筑疤痕,不知道何时才能愈合?
同样难以愈合的,是被称作十二月党人的那群爱国者留在俄罗斯历史上的伤痛。那尊举世闻名的雕像:一位美丽的女子手拿书卷远眺前方,身边的烛台上搁着的一支鹅毛笔特别引人注目。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如果告诉你这尊雕像的名字叫“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你就一定不会觉得意外: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几乎都是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除此而外,她们都坚信自己爱人的政治抱负是正确的,并愿意抛弃自己在莫斯科或彼得堡的优渥生活跟随丈夫或者爱人去往西伯利亚承受被贬之刑。
我要找到这尊雕像用我的方式祭奠她们。
游玩伊尔库茨克市内景点,除了喀山大教堂需要搭乘交通工具外,都可以步行到达,谓之绿线。我以为所谓绿线只是一种叫法,哪里想到,伊尔库茨克真的在人行道上画了一条显眼的绿线,你只要沿着这条绿线慢慢往前走,两天吧,就一定能走遍攻略上所有伊尔库茨克市内的景点——却没有这尊名叫“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的雕像。
安加拉河(之前的文章里我称之为安哥拉河,后来发现国内有统一的译法,为合乎规范,改称安加拉河)河边的凯旋门当然在绿线里,这座低矮又粗糙的凯旋门,我的旅伴一看就表示不以为然,可是,如果知道伊尔库茨克城就起始在这里,谁还敢轻慢在全世界凯旋门中排不上位的这一扇?
1661年,伊尔库茨克建城,旧名叫奥斯特罗格,距今已有356年的历史,不过,这座俄罗斯远东第二大城市真正兴盛起来,要等到建城160多年后的1825年的12月,那一年俄国爆发了举世闻名的对俄罗斯后来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影响的十二月党人起义。
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和拿破仑的崛起,撬动了欧洲稳定了数个世纪的君主专制。随着君主专制被撕裂,欧洲各地的自由思想澎湃而起,率先爆发大革命的法国,更是成了欧洲老大威胁着周边封建诸国的苟且。保守、自私的君王和政客不想看到拿破仑独霸欧洲,英国、普鲁士、奥地利、西班牙、俄罗斯等国齐聚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组成反法联盟,于是,欧洲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代表资产阶级的拿破仑对抗法国以外所有封建的欧洲诸国,最后的结果是,拿破仑战败,本人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法国封建势力复辟,各封建国家组建了维也纳体系,来遏制资产阶级的萌芽和发展。
从此欧洲陷入了近三十年的倒退之中。虽然如此,法国资产阶级关于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思想已经如火种播撒到了想要改变社会现状的知识分子的心田,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就是这样一群有识之士。
爆发过资产阶级大革命的法国,复辟了。作为维也纳联盟的中坚,19世纪初的俄国,更是专制集权的封建帝国了,显著的特征就是保留着野蛮、腐朽的农奴制度。原本就非常黑暗的社会形态,又因为要充当欧洲宪兵,支撑起军队用度的钱财必须要到民间去搜刮,导致俄国人民的生活异常艰难。俄国贵族,有到法国巴黎参加社交的传统,他们在领略巴黎时尚的同时,也被法国启蒙主义思想熏陶着。一边是对自由、平等、博爱的向往,一边是祖国野蛮、腐朽的现状,强烈的对比深深刺激着俄国的贵族和知识分子,萌发了“改造祖国”的愿望。
1816年,贵族青年军官穆拉维约夫和彼斯特尔在彼得堡建立了第一个秘密政治团体——救国协会。1818年,又在莫斯科组成了有200人参加的第二个秘密团体——幸福协会。这两个秘密团体的成员,热情地宣传民主思想,反对专制,但却因在斗争方式上存在分歧而相继宣告解散。与此同时,上述两个团体在俄国南方的一些成员,却在彼斯特尔的领导下组成南方协会。他们经常秘密集会,阅读进步书刊,主张消灭皇族,废除农奴制度,建立统一的共和国。他们的主要纲领充分体现在彼斯特尔所写的《俄罗斯真理》之中,这是俄国革命运动史上第一部共和国宪法草案。
1825年11月19日,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突然去世。专制的统治者的死讯,像一道闪电点燃了十二月党人心头之火,他们决定提前在尼古拉一世继位之日举行起义,由S.P.特鲁别茨科伊公爵担任统帅。起义持续到了1825年12月14日,这一天,天气寒冷,白雪皑皑的俄国首都彼得堡城里,一清早,3000多名俄国陆海军官兵,从各自的营房出发,列队走向彼得堡市中心的元老院广场。他们表情严肃,刀剑出鞘,一路高呼“拒绝宣誓”“反对宣誓”“要求宪法”“要求民主”的口号。上午10时,陆海军官兵们在元老院广场彼得一世铜像旁排列成战斗方阵,荷枪实弹,他们的枪口指向了正在准备登基的尼古拉一世。还有一群人,他们的手中没有武器,但是,他们一阵阵愤怒的响彻云霄的口号,如尖刀直刺尼古拉一世的心脏,他们,就是一批具有民主思想的贵族青年和知识分子领导的起义队伍。起义军官率领士兵到达彼得堡参政院广场,意外发生了,起义的统帅特鲁别茨科伊临阵脱逃,这让起义军陷入群龙无首的泥潭。得知这一情形,尼古拉一世立即调动军队,用大炮轰击广场,血腥镇压了起义,杀害了不少聚集在广场周围的群众。彼得堡起义的消息传到南方后,南方协会会员于1826年1月10日发动驻乌克兰的契尔尼哥夫兵团起义,不久也告失败。
十二月党人的起义失败了。尼古拉一世不能容忍治下的臣民居然敢在他登基的这一天发动起义,对十二月党人进行残酷的惩罚。著名领袖佩斯捷利、S.I.穆拉维约夫-阿波斯托尔、M.P.别斯图热夫-留明、P.G.卡霍夫斯基和K.F.雷列耶夫被判处绞刑,穆拉维约夫、特鲁别茨科伊等百余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或定居,大批士兵被判处夹鞭刑……
沙皇的侍卫武官谢尔盖·沃尔孔斯基也参加了起义。起义失败后,或许因为昔日的身份?谢尔盖·沃尔孔斯基没有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做苦役,而是被流放到伊尔库茨克定居。被迫离开彼得堡时,谢尔盖·沃尔孔斯基美丽的妻子才20岁,这位有着出众美貌又优雅博学的女人,决定跟随丈夫去伊尔库茨克,两个人在西伯利亚这座相比彼得堡荒芜了许多的城市里,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美好向往,而是将自己的居所变成了那个时候伊尔库茨克的文化沙龙,而今,他们曾经的居所成了十二月党人纪念馆。
我蹩脚的英文不足以让人明白,我想要找的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的雕像。我下载了那尊雕像举着手机询问伊尔库茨克的路人请他们告诉我它在哪里,他们的回答,我又听不明白,看来,与雕像只能擦肩而过了。惟其如此,我想我一定要去一趟十二月党人纪念馆,就在130俄罗斯风情街的那家餐馆里请服务生在谷歌地图上找到从我下塌的伊尔库特酒店去那里的路径,不近,满屏的我不认识的俄文让我不敢轻易寻找过去。到了奥利洪岛上的酒店,一看老板是中国人,就问他回到伊尔库茨克后我怎么从伊尔库特酒店去十二月党人纪念馆。他在他的手机上刷屏了好一会儿,回答: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坐在从利斯特维扬卡小镇回伊尔库茨克的公共汽车上,我沮丧到了极点:再在伊尔库茨克住一晚,就要回家了,难道,这一次真的去不了十二月党人纪念馆了吗?就拿出手机碰碰运气。运气真的来了,我门乘坐的汽车终点站在伊尔库茨克的汽车总站,从那里去往十二月党人纪念馆,只需要步行6分钟!已是下午4点钟,我祈愿车子开快一点,好让我在闭馆前走进纪念馆。
4点半不到,车子驶进了伊尔库茨克汽车总站。还有一个半小时纪念馆就要关门了,我们不敢造次,从汽车总站出来以后,过马路,搁下行李箱掏出手机问一位中年妇女,她先是让我们到前面一个路口右拐,我们拖起行李箱走了几步:不对呀,谷歌地图明明让我们左拐的呀!那位妇女追了上来,告诉我们应该左拐。我们笑着走到第一个路口向左过了马路,不见大路,只有一条弧度优美的盖满白雪的小路,怎么办?教堂门前总有乞讨的流浪者,路口的这间小教堂也不例外,就问他。他手掌向上地表示不知道。不肯死心,再走两步敲响了一辆私家车驾驶室的玻璃,体型壮硕的大叔先是在车里比划了一阵子,见我们还是一头雾水,索性下了车回身一指。呀,可不是嘛,那栋浅蓝色的木结构二层小楼。忙不迭地谢过大叔后奔将过去,却推不开大门,急得我团团转!幸好,退场的参观者拉开了大门,是的,参观者太少十二月党人纪念馆在这个冬日的黄昏显得那般寂寥,我走进纪念馆被老太太要求脱掉外套,取衣牌的号码是1号,告诉我此刻我是唯一的参观者。
暖气充足、灯光明亮,我慢悠悠地漫步在这栋昔日谢尔盖·沃尔孔斯基夫妇的寓所里,从起居室看到会客厅,从书房看到琴房,从卧室看到餐厅,精美的餐具,精美的钢琴,精美的家居,精美的礼服……一时间,我像那些将参观十二月党人纪念馆足迹留在网络上的游客一样心生羡慕:被沙皇流放了还能过这样的日子呀!不错,相对于大多数流放者而言,谢尔盖·沃尔孔斯基是幸运的,他们不需要去西伯利亚的苦寒地做苦役,他们也没有被流放到距离家乡更远的赤塔,即便被迫离开了彼得堡,富足的家庭还是能够帮助他们在边地建造这么一所舒适的居所,这也更让人们难以理解:既然已经成为在俄罗斯过上好日子的人群,十二月党人为什么要起义反对尼古拉一世呢?尼古拉一世也有过我这样的疑惑?对自己身边的侍卫武官居然参加起义,百般不解以后,并不想从肉体上消灭他,而是让他远离彼得堡远离思想活跃地,在孤寂的百无聊赖的边地城市,谢尔盖·沃尔孔斯基的起义之心一定会被得不到回想的伊尔库茨克绞杀,所谓诛心也。
殊不知,孤寂也好百无聊赖也好,都是人类感知世界的情感投射。内心丰满的人,又怎么会被寂寞的环境绞杀?谢尔盖·沃尔孔斯基夫妇索性把居所变成了文化沙龙,他们邀请同被贬到这里和到伊尔库茨克认识的朋友在这里交流读书心得、聆听音乐、观赏画册、共享美食……渐渐地,这种生活方式在伊尔库茨克流播开来,城市开始渐渐形成我们现在领略到的模样:形态各异的木结构小楼在老城区里比比皆是,沿着城市游览绿线走不了几步,就会有一座可爱的老建筑让你迈不开步子,至于那种因年代久远原木已呈深褐色的一层木结构建筑,大概是彼时不怎么富裕的市民居所,它们与那些有钱人讲究的建筑相杂在伊尔库茨克,让这座城市别有风韵!
别有风韵的,还有伊尔库茨克人。零下20多摄氏度的天气里,除了我们这些外乡人会包裹着一件看不到体型的厚羽绒服外,当地人特别是窈窕淑女,都是一件款式精致的长大衣,再足登一双俏丽的长靴。走进暖气充足的室内,她们一定会脱去大衣,哪怕在室内她们只停留几分钟,这时我们会看见她们一定穿着时尚的裙装……有着漫长严寒季节的伊尔库茨克,女人们还这么酷爱较为时尚的裙装,是不是跟一个人有关呢?这位法国姑娘的爱人被流放到了赤塔,她在伊尔库茨克等待沙皇的准许去赤塔见心上人。等待的日子里,法国姑娘在伊尔库茨克开了一家时髦的服装店。
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快要200年了。190年前被沙皇流放到伊尔库茨克的彼得堡贵族、知识分子改变了城市的风貌,可惜的是,190年后的今天,人们只愿意享受前人带到伊尔库茨克的华服和美食——小小的伊尔库茨克,供应美食的餐馆真不少,只留十二月党人纪念馆寂寞着。那位接过我厚重的羽绒服的老太太,在交还我衣服之前,一定让我看看那张照片。照片上长长的队伍排在十二月党人纪念馆门外,他们正焦急地等待着进门参观。那一年,是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