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低头,将会失去头顶的一片星空,当我们弯腰,尚可凝视脚下的一方土地,而当我们折骨,弃置的将是为人的尊严。
如果每天低头弯腰,而且只能低头弯腰,因为脊椎骨已经弯曲,不再直立行走,退回至原始状态,退回至动物状态,那么,我们的生活将会是什么?在那个年代,在我的家乡,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佝背人,田埂上,过桥头,墙角兜,他们和你说话,须得仰头才行。有一位佝背人,一位中年妇女,脊柱弯曲特别严重,一个身体几乎呈九十度的形状,有一次路上碰到,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艰难地把面侧过来,满面笑容,跟我说了很多话,我至今还记得她对我很关心的样子,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和善,但我只记住她说的一句话。
“表兄妹不能做亲”。她说。我想,她可能有所指。江南垟一带流行订娃娃亲,志平和她的表妹从小定了亲,高中毕业了,志平提出解约,那时,正为这解约一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几十年过去了,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年两季水稻收割以后,打成捆,挑回来。早稻收成时,水田里都是水,收割来的水稻都是水淋淋的,特别重,两捆加起来一两百斤,赤着脚,小跑在又窄又滑又烂的田埂上,每跑一步,十个脚趾头必须牢牢抓住路面,否则,就会连人带稻摔倒在田里。收割晚稻时,田里已经干了,劳作的繁重程度要稍轻一些。晚稻收割完毕,便到海下塗园掘番芋,如果找不到船,须挑着番芋跑三四里路程才到家。一年又一年,从不间断,两边肩膀磨出了泡,磨破了皮,泡破了,流出脓水,皮破了,渗出血丝,然后结成了茧,茧越结越厚,就不会有泡,不会流血了,而脊柱终于在重担的压迫下,日渐弯曲、萎缩。
一年之中,水稻的重担,番芋的重担,轮番压在双肩上,而番芋丝篱的重压是直接加在我们的头上。刨好的番芋丝均匀地摊在番芋丝篱上,然后须送到通风的田野晾晒。一个人是很难把一面宽一米多长三米多的番芋丝篱托上头顶的,须有人帮忙才行。铺上番芋丝的篱重量实在不轻,用头顶住,双手托住,以保持平衡,眼睛平视前方,还要看路,注意脚下安全,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翻倒。如果有风,风大,就很难行走,须在风中静立片刻,把篱稳住,认准风向,使篱的面稍侧一边形成一个角度以迎风,保持动态平衡,然后才可在风中继续前行。
压在肩膀上的水稻和番芋的重担,压在头顶上的番芋丝的重担,都落到脊椎骨上,并传递到腿上。千百年来,默然忍受命运的安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脊柱慢慢地弯曲,低头、弯腰、驼背,生活的重担,曾经压垮了一代又一代的江南垟的不少种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