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跟着雅姝来到了明树新城，果然是有些年头的小区了。翻新过的外墙看上去还算体面，绿化简单明了，目测最多5栋楼，层数都不高。
“因为是老小区，物业费也挺低的。”雅姝活像房产推销员，带着我走进了3栋的电梯。
“这里出门方便，离地铁站近，离中心广场也就两个站。”进了电梯，雅姝熟练地按下了12楼。
“快递就在楼下拿，不用去驿站，很方便。便利店啊水果店啊什么的都有。
电梯似乎老化得有点严重，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速度也慢。
我注意到已经超过检修日期近3年了。
终于到了12楼，雅姝领着我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摸出了钥匙。
“放心，他们都不在。”
在偷情一般的气氛中，我战战兢兢地走进屋。雅姝递来一双粉色拖鞋，说和她那双紫色的是闺蜜款，为我特地买的，我连声道谢。
换了鞋子环顾起四周，我深呼了一口有贺老师存在的空气。房间如雅姝所说很干净，也算宽敞明亮。风水什么的我不懂，但至少采光很好。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放满了水果和零食，还有一副三国杀。对面是大屏幕电视机，左边有落地窗，阳台上有四只高脚吧椅，吧台上放着红酒。屋子的另一边是饭桌和书柜。虽然装修简洁，但充满了家的温馨。
暖色的光线让我心情舒畅，柔软的沙发让我整个身体都陷了进去。的确是很好的房子。
电视机旁的拐角处有三个房间，旁边是卫生间。另一边饭桌旁的厨房和杂货间中间有个看上去似乎稍小的房间。
“阿宅就住那个小房间。”雅姝介绍道，“虽然小，但是有独立的卫生间。他自己买了游戏机、小冰箱，惬意得很呢。”
我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门把上挂着“谢绝打扰”的牌子。
“贺屺南的房间没锁，要参观吗？”雅姝对我坏笑。
“不用了，看看我的房间吧。”
“嗯，这间是你的，和我一样大，贺屺南的要大些。”雅姝说着打开了门。
我和雅姝的房间相邻，她对面是贺老师，贺老师房间旁边是卫生间。
“之前那个女的把这儿搞成了网红风，不知道你习不习惯。”
一开门，香气扑鼻而来。房间刷成了粉色，挂满了各种装饰：捕梦网、小彩灯、毛绒娃娃……梳妆台上也琳琅满目，躺着我根本买不起的化妆品。床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垃圾桶倾倒在地，在各色外卖包装袋中间还有一盒碎了的高光。
“有点乱啊，我帮你收拾。”雅姝说着已经迅速捡起了垃圾。
“呃，这么多东西都没拿吗？还是她改天要回来？”
“着急跑路没来得及呗。”雅姝头也不抬。
“可是这都很贵啊。”我拿起一瓶神仙水端详道。
“你拉开抽屉看看是不是还有前男友面膜。”
我按照雅姝指挥打开梳妆台下的抽屉，果然塞满了面膜。
“再看看衣柜。”
我又打开衣柜，全是大牌的上装和裙子，另一边高跟鞋和包包堆积如山。
“看来当时只拿了手机。”雅姝冷笑着，拎起一双黑色尖头蕾丝高跟鞋在我面前晃悠，“39的，你试试。”
我一直对39码的脚感到自卑，雅姝却总是这样直接。
“她脚这么大啊？”
“胖呗。”
“呃，我还是不试了。这些东西全给她打包吧，万一改天回来拿呢。”
“不会的。都是赃物。”雅姝语出惊人。
“赃物？！”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她在抖音上靠着美颜滤镜装美女，线下当酒托。可就她那个长相身材，卸了妆跟鬼一样，身高比我还矮，脚和你一样大，哪个男的心甘情愿为她花钱啊？”
“呃……你之前不是说她是卖肉被举报的吗？”
“当酒托，不就是卖肉嘛？线上线下都卖。”听雅姝的语气嫌弃到了极点。
“那那个阿宅怎么会和她成为朋友啊？”
“不知道，反正这事出了之后Strait，就是阿宅，被贺屺南训惨了。之前被那女的好不容易带出门了，又被训得自闭。估计请他吃饭也是贺屺南自责了吧。”雅姝又补上一句，“贺屺南那家伙，心还真是软。”
“他人好吗？”我盯着正捏着鼻子把酒托女的内裤往垃圾桶塞的雅姝问。
“好啊，给我们做饭，带我们兜风，也不催房租。”
“那他图什么呢？”
“佛系嘛。”
“发生什么事了？”
“改天再细说。房子你还满意吧？晚上一起吃火锅，乖。”雅姝站起身，摸了摸蹲着的我的头。
“今晚就签合同吗？”
“嗯。你没什么问题了吧？还有问题，直接问贺屺南。”
“可是，我……”
“安啦，我、贺屺南，还有Strait都不是坏人。”雅姝说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下了楼，她先给家政公司打电话预约了个保洁，接着打给了贺老师。
“还是请专业人士做个彻底的清洁，谁知道那女的有没有趁我们不在和奇怪的男人滚床单。”
“钱我出吧。”
“不用不用。”雅姝连连摆手，说话间接通了贺老师的电话，“喂，你在哪儿啊？”
自然到没大没小的语气……我又不禁羡慕起来。以后我和老师也能变成这么好的关系吗？可我不是雅姝，不会说话不会打扮，恐怕还是会像小学时一样没存在感。
想到这里，我拿出镜子检查了一下妆容。我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睫毛纤长了吧。除此之外，全都平淡无奇。今天涂了西柚色口红，头发也特意在理发店吹过了，还戴了压箱底的鱼尾项链。
才刚刚5月，F城的天气已经迫不及待地热了起来。我穿了无袖的灰色格子衬衫裙，只为了能露出细长的手臂。但对比雅姝艳丽的红裙，还是逊色不少。
“订好座位了？那家火锅店可常年排队的。”
“当然你请啊，你不是房东大人吗？我还没找你拿介绍费呢。”
“安抚好Strait没？等会儿可别在我家玖妤面前乱说话啊。”
“那就好，人家可是个神经纤细的美女。”
神经纤细？雅姝想表达什么？
“走吧，去江滨路。”
“哦，桥下那家吗？很有名的。”
“哟，连你这个胃病患者都知道啊。就是那家，天天排长龙，想去试试味道有没有那么夸张。”雅姝说着又挽住了我的胳膊。
以为还会坐地铁，她却招手打了车。
“他们已经到啦。”雅姝看着我，为我整理了一下露出的肩带，“下次穿无袖的时候，记得穿抹胸呀。”
我尴尬地点头，她又指挥起司机行车路线来：“别按导航走，听我的，现在这时间按导航准堵。”
“哟，美女，老江湖啊。”
“那是，我可是地道的本地人。”雅姝说着彪了句方言。
“哈哈哈哈，美女真幽默。”
“师傅你每天遇到这么多客人，有没有那种让你一见钟情的呀？”雅姝又没个正经了。
“有啊，上次拉了个‘迪丽热巴’。”师傅也是张口就来。
“真的？喂，师傅你觉得迪丽热巴和古力娜扎谁好看？”
“我觉得古力娜扎吧。你呢？”
“我觉得迪丽热巴。玖妤你呢？”
沉浸在即将面对贺老师的紧张中的我一愣：“呃，古力娜扎吧。”
“我又输了。”雅姝扁着嘴，“那师傅你喜欢石原里美还是新垣结衣呀？”
“什么什么？”
“这都不认识啊，老古董~”
“哈哈哈哈，我一把年纪了不认识你们年轻人的偶像很正常嘛。”
“你多大？”
“快40了。”
“不老呀，看着这么年轻！”雅姝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我和我闺蜜都喜欢大叔。”
“那可不好啊，吴秀波事件你们听说了吧？大叔套路深着呢。”
“已婚大叔不碰，只找未婚的。”
“离异的撇开不说，一把年纪了还未婚的大叔，更可怕。”
“那大叔你结婚了吗？”
“结了啊。”
“真不要脸，都结婚了还迪丽热巴呢。啧啧。”
“哈哈哈哈……你这小姑娘真有意思。”
我无心再听下去，望着窗外发起了呆。
贺老师他，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吧。
一定，是正人君子吧。
没抢过雅姝，让她付了车费。恍惚地跟着她走向火锅店，江边的夜风袭来，双肩有些不胜凉意。
好在火锅店人气十足，瞬间温暖到发热了。雅姝踩着高跟鞋走得很快，我跟在她身后像个丫鬟。
“看，我给你们带了个高挑美人呢。”雅姝说出让我脸红的开场白，拉着我在贺老师和Strait面前坐了下来。
正对着贺老师，我连头都不敢抬。菜单传到我手里，我随意点了两个菜，交给雅姝去点了。雅姝嚷着要一醉方休，贺老师以开车婉拒，Strait一直没说话，但感觉视线警惕地扫射着我。
“那我们三个喝，你负责送我们回去。”雅姝任性道，“反正玖妤已经确定住下来了。”
“真的？”贺老师似乎看向了我。
我心潮澎湃，自己竟然能和贺老师同桌吃饭，实在太魔幻了。
“真的呀，我带回来这么个大美女，还不快谢谢我？”
“你朋友到现在还没说过话呢，你也别光顾着自己说啊。”贺老师的语气很温柔，温柔到几乎让我感动。
“好好好，让玖妤来个自我介绍。”
“先点菜吧，”我为难地看着雅姝，“大家都饿了吧。”
“嗯，也好。那我点瓶梅子酒好了，玖妤爱喝。”雅姝这话是冲着贺老师说的。
“你不是说她胃不好吗？能不能喝酒？”
“梅子酒还是可以的。”我乖乖巧巧地说，声音低得估计只有自己听得见。
“嗯，那就梅子酒。”感谢上天，贺老师听见了。
“服务员，点菜。对了，这个梅子酒要稍微热一下。”他和服务员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我终于鼓起勇气看着他。
笑起来眼角有了鱼尾纹的他，比当年更帅气更迷人了。
贺老师身高不算高，只比我高出一点点。穿衣也不算讲究，就是随处可见的F城男人的装扮。我还记得他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的样子，所以吃相也不算好。很接地气，绝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我既看过他训哭班上女学生的样子，也看过他温柔地扶起小朋友的样子，看过他帮男同学捡树上羽毛球的样子，看过他和女老师相谈甚欢的样子。
看过他夸我笔记记得认真的样子，看过在校外偶遇他对我回眸一笑的样子。
所有这一切印象，组成了我对他的回忆。
简单到卑微，卑微到可笑。
“Strait，你是睡着了吗？”雅姝敲了敲桌子，“玖妤要做自我介绍啦。”
“做就做呗，关我什么事。”Strait眼皮也不抬，仍然盯着手机屏幕。
“你忘了今天答应我的事了？现在这说的什么鬼话？”贺老师突然严肃起来，当年训哭女生的场景又浮现在我眼前。
“烦不烦。我又不是你学生，犯什么职业病呢。”
“你还是有情绪是不是？不满意就搬出去，这房子抢手得很，你不住有的是人住。”
“呵，重色轻友。你他妈的哪次不是站在彭雅姝那边？！”Strait把茶杯往桌上一砸，拎起挎包冲了出去。
我不敢出声，脑补着他们四人的关系：Strait看起来还在念大学的年纪，和贺老师肯定有代沟。而那个女生是他的好朋友。雅姝和她关系不好，因此他怀疑是雅姝举报的。现在雅姝又带回了我，他不欢迎我也是正常的。
“这家伙，吃里扒外。劝他一下午了都没用。”贺老师看起来余气未消。
“行了，我懂了，说这么多都是给我听的呗。”雅姝也瞬间气场全开，冷冷道，“现在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对吧？”
“……”贺老师迟疑了一秒。
雅姝立刻拽我起来作势要走：“对不起玖妤，我没处理好就叫你过来了。走。”
“坐下。”贺老师盯着她，语气虽凶眼神却很慈爱。
我被拽起来一半，尴尬地愣在原地。
雅姝已经走过了两桌。
“彭雅姝我叫你回来！”贺老师站了起来。
服务员过来上菜，酒也端来了。我对着雅姝的背影喊：“雅姝，我陪你一醉方休！”
雅姝终于调头，扫了满桌子的菜（百分之九十都是她点的）一眼，理了理头发，撇着嘴不满地坐下了。
“我不管胡茜玲是不是你举报的，反正她是酒托属实，人也已经走了，你和Strait再怎么闹都没用。他爱走不走，你也一样。胡茜玲才走三天你就往回领人，还把锁都换了，你是房东还是我是房东？”
“第一，不是我举报的。第二，你是房东。”雅姝的表情微妙地从不满变成了委屈。
“知道就好。Strait跟我说，他不求让胡茜玲回来住，只求让我给他点时间，她那么多东西都没拿。你把你朋友领回来，那东西呢？丢了？”
“给他多长时间？房间就那么空着吗？房租算他头上啊？”
“嗯，他这么说的。”
“那些都是赃物，从别人手上骗来的，给她留着干嘛？”雅姝理直气壮。
“那咱们报警充公？”
“警察迟早会找过来的。”
“所以呢？把东西打包好，静待警察？”
“嗯。”
“谁来保管？”
“你啊，你是房东。”
“行，那等会儿我们回去一件一件地清点。”
“嗯。”
“Strait肯定还会回来，你和他以后怎么相处？”
“就那样呗，反正他一个人住那边。我们三个和谐就行了。”雅姝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贺老师，“玖妤可以做自我介绍了吧？”
“边吃边说。”老师说着，示意我动筷子。
“都快饿死了。”雅姝像是在撒娇。
我安分守己地只夹清汤里的菜，贺老师和雅姝看样子都很能吃辣。雅姝给我倒了酒，和我说笑起来。气氛渐渐缓和了。
这家店传说中的招牌梅子酒，热了之后更合我胃口，果然名不虚传。
我偷偷看向贺老师，他专心地吃着菜，若有所思。
又过了一会儿，雅姝已经彻底嗨起来开始哼歌的时候，老师给Strait打了电话。
“等会儿不准吵架。”吩咐雅姝道。
雅姝白他一眼，继续和我碰杯。
“回来，别又点外卖。”说了这么一句就挂了。
然而十分钟后我又见到了Strait，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都蔫了。
“坐啊。”贺老师对愣在桌边的Strait说。
“雅姝，我知道她是酒托，也知道她那些东西都是赃物，但是我们谁也没资格替她处理。她在的时候对你也不错，你没必要这样。”Strait说着又看向我，“还有，我也不是针对你朋友。就是觉得你太自说自话了。”
“坐下吃饭。”雅姝酷酷地说，给他倒了酒，“再说一遍，不是我举报的。至于赃物，等会儿回去我们一起清点好，等警察来。我朋友玖妤是无辜的，以后住进来了就是新城的一员，别为难她。”
“好。”Strait和她碰了杯，美酒下肚表情总算松缓了些。
“行了，人家等到现在还没自我介绍。”贺老师温柔地看着我，“叫玖妤吗？”
“嗯。”我小心地开口，“冯玖妤，和雅姝一样大。现在在外贸公司上班。”
“哦，有男朋友吗？”贺老师问。
我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稳：“还没呢。”
“在F城确实难找，男的都跟我一样矮，哈哈哈。”贺老师自嘲道，仰头喝了口茶，我怔怔地看着他的喉结。
“喂，第一次见面就调戏人家啊？”雅姝大哥一般地揽过我的肩，“注点儿意啊，这是我的女人。”
第一次见面……我品味着这个措辞。然而贺老师的表情毫无变化。
“你啊你，做不了大哥的女人，就做女人的大哥？”
“是啊，都记住了，玖妤是我罩着的，要欺负她先过我这关！”雅姝似乎已经有了醉意，越说越夸张了。
Strait的嘴角终于牵动了一下，贺老师和他相视一笑。
“好啦，我以茶代酒，欢迎冯小姐入住。”
“那我就打扰啦。”我举起酒，和贺老师碰了杯。
叮铃。
清脆的、梦幻的声音。
酒意融化的夜晚，复杂而微妙的少女之心。
眼前容颜未老，潇洒依旧的老师，对我展开了恍如隔世的笑容。
我的心隐隐作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