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秋天,城里城外五彩缤纷,我们去天平山看烂漫的红枫,我们到定慧寺看金黄的银杏叶纷紛飘荡。
这个秋天,我爱上苏州的小巷,所以我的定慧寺走读,不只是定慧寺,而是绕着定慧寺走街巷,定慧寺的银杏叶,只是我们走读中的惊鸿一瞥。
从甲辰巷到天赐庄的走读,文人踪迹、民国故事,比比皆是。
东禅寺的红豆树虽然已经消失,而它开枝散叶的精彩余韵袅袅,红豆书房的三代经学大师,吴衙场的博学进士,在红豆树下苦读,成才,直至成就斐然。
官太尉桥边塔影里,诗人袁学澜悠然吟出3000首风俗诗;胭脂桥边,陈石遗指点民国文学江山,钱钟书与石遗老人谈笑风声……
民国的财经达人市隐于此,民国的福尔摩斯的家在小巷深深处……
宋代的石桥穿越时光而来,拍一拍武康石的栏杆,是否惊醒了那百头狮和百头鹿?
宋代的大诗人曾经凝视过的潺潺溪水,当代大儒走过的小巷,说不尽的故事,难免坎坷,终究风流……
下个周四,我们一起漫步官太尉,在双塔塔影中,赏金黄树叶,聊风雅往事⋯⋯
旧时说起定慧寺巷,总说“东起胭脂桥下,西至定慧寺前”。王长河头因为李鸿章杀降而消失了,河上的胭脂桥便也成了虚设,后来就消失了。
至少民国时期胭脂桥还在,因为有一位文化名人住在胭脂桥畔,建的园林还在园林史上记着一笔,叫做“陈石遗园”。
陈衍(1856年—1937年8月),字叔伊,号石遗老人,是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近代著名文学家,同光体著名诗人。
清光绪八年(1882年)举人。曾入台湾巡抚刘铭传幕。民国二十四年,在京城为《戊戌变法榷议》十条,提倡维新。政变后,湖广总督张之洞邀往武昌,任官报局总编纂,与沈曾植相识。后为学部主事、京师大学堂教习。清亡后,在南北各大学讲授,编修《福建通志》,最后寓居苏州,与章炳麟、金天翮共倡办国学会,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授。
晚清著名诗人陈石遗不仅学养深厚,授课水平也高。陈石遗在厦门大学任教时,他的课就是当年火爆的“网红课”。慕名听他课者非常多,当年的学生记录说:“后来发现陈石遗讲课鞭辟入里,设喻生动,于是教室里经常座无虚席,甚至连窗外也挤满了旁听的人。课余,陈石遗常常带着学生游山玩水,与厦门的诗词名家唱和,其下笔快捷,且善口才,饮酒赋诗,常常是举座皆惊。”
陈衍不仅是著名教授、著名文学家,还是著名文学批评家。在民国文坛,陈衍的评论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一言九鼎。他说这人作品好,此人著作马上能风靡,他不屑某人,众人都不再读此人的书。—— 陈石遗就是能这么牛!
1931年,陈石遗应唐文治邀请任教无锡国专。因苏、锡相近,石遗并未住在无锡,而是卜居苏州。初到之际,他暂住友人家中,后请金松岑代为赁屋。
金松岑当时住在濂溪坊,为陈衍觅得了官太尉桥胭脂桥畔的旧宅,陈石遗以七千金买宅胭脂桥畔,重新翻建成美轮美奂的私家园林。
他每个月只去无锡国专一到两次,其余时间就在胭脂桥畔园林里读书写作。全国各地的写作者都把自己的作品寄过来,期待陈石遗大师能拨冗指点,如果能得一两句提携的话,那就是极高的奖励。
国学大师钱基博拜访陈石遗,言谈间有意无意地猛夸自己儿子,陈石遗心领神会,便说“那就让你儿子来见见。”
当时在清华读书的钱钟书就与陈石遗诗信往来,得到大诗人的赏识和指教。
在钱锺书和陈衍的交往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1933年1月25日,钱锺书陪陈衍在苏州胭脂桥寓所守夜度岁,二人一起度岁谈诗,一夕之谈,成就了《石语》。
陈石遗是1856年出生的,钱钟书是1910年出生的,两个相差54岁的才子,互相欣赏,心心相印,成为忘年交。
《石语》一书,共48页,前一半是钱钟书60年前笔记的影印,后一半是笔记经订正后的排印。文字少,学术价值高,记下了石遗老人对民国初年一些文士的评论,对后人研究那段历史很有益处。这是钱钟书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本书。
石遗老人说:“为学总须根柢经史,否则道听途说,东涂西抹,必有露马脚狐尾之日”,有几分“独立之精神”的意思。男人在一起总要谈女人,高超如陈、钱二人也不免。陈说:“女子身材不可太娇小,太娇小者,中年必发胖,侏肥不玲珑矣”,似是经验之谈,不知有几分根据,亦不知话头由何而起?陈又说:“少年女子自有生香活色,不必涂泽。若浓施朱白,则必其本质有不堪示人者,亦犹文之有伪魏晋体也”,这个有道理。
《石语》一老一少,奚落一时名流,引来不少议论;不过其中最感人的还是石遗老人末了那语重心长的一番话:“三十年来,海内文人治诗者众矣,求其卓然独立自成一家者盖寡。何者?治诗第于诗求之,宜其不过尔尔也。默存精外国语言文字,强记深思,博览载籍,文章淹雅,不屑屑枵然张架子。喜治诗,有性情,有兴会,有作多以示余。余以为性情兴会固与生俱来,根柢阅历必与年俱进。然性情兴趣亦往往先入为主而不自觉。而及其弥永而弥广,有不能自为限量者。未臻至境,遽发为牢愁,遁为旷达,流为绮靡,入于僻涩,皆非深造逢源之道也。默存勉之。以子之强志博览,不亟亟于尽发其覆,性情兴会有不弥广弥永独立自成一家者,吾不信也。”
说得要比袁枚透彻、中肯多了。
有个花絮,陈衍是同光体大诗人,钱钟书是青年才俊,虽然志趣相投,平时相聚也就罢了,为何钱锺书要巴巴地到苏州和一个老人度岁呢?
其实是因为女友杨季康在苏州。这是钱锺书在清华读书时的最后一个寒假,正与杨季康身处热恋之中。他住在陈石遗园,每天白天去会杨季康,晚上与陈石遗秉烛畅谈,岂不快哉!
1933年秋,钱锺书清华毕业到上海光华大学任教,杨季康考入清华大学研究生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暑期,他们已在苏州订婚。正是热恋中人,哪里受得了南北相望的煎熬。钟书君尤受杨季康“折磨”,几近“疯狂”,几乎每日一信,有时甚至一天两信。
钱锺书在《烬余日记》(始于1933年10月25日,终于1934年2月28日)中记录,1934年1月1日钱锺书“作书上石老”,告知与杨绛订婚事。
1934年初,钱锺书工作、杨季康研究生的第一个寒假终于来临。杨季康一回到家,钱锺书就迫不及待地赶到苏州。此间,他隔三差五去苏州会见情人。短别重逢,说不完的浓情蜜意。
可惜,这一年春节,杨季康竟未在苏州过年。1934年2月4日(腊月廿一)钱锺书日记:“得季书,云拟八日赴平,欲留不可,为之失神落魄者终日,两作书与之。昌运来谈。终日不快,率二顽弟出观电影。门里安心,出门亦不能遣也。”
也就是说,腊月廿五(2月8日),杨季康将要回北平,钱锺书因此闷闷不乐,失魂落魄。2月6日,赶在杨季康回平之前,“访季话别。弦弹录别,花赠将离。梦绕梨云,泪零兰露。虽皆知言面在即,而各有忽忽作恶之怀,惘惘可怜之色。旋复哂彼此之情痴,破涕为笑也。季将于八日夜午时行。风霜勿厉,中我玉人!晚归,即作书与之。”(1934年2月6日日记)
2月8日,一天写了两封信给杨季康。2月9日,又写了两封信,还作了首诗《念季平、浦车中第二夜,冒寒嗽疾无恙,并怀觐虞》。这是多么不放心呢!
1935年5月,钱钟书在即将赴英国留学前,还特地到苏州给80岁的老诗人陈石遗拜寿,
陈石遗园: 在胭脂桥,本世纪30年代初陈迁苏。是年恰其妾(本北方名伶)30岁,陈亲撰联语,上联云:“北地胭脂,恰住胭脂胜地……。”竹树萧森,中置半西洋化住屋,书室前小园,杂种奇花异卉,《石遗室诗话续编》即寓苏时作。民国26年6月陈返闽,旋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