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大我十五岁。也就是说他初中毕业那一年,我才呱呱坠地。高一那年他逃课,只因迷上各路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外面看“水浒传”正看得津津有味时,被我大娘逮个正着。于是大伯和大娘商量后决定把他送到我们家来接受“劳动改造”。他回来那年,我还不会走路。具他所说,要是他哪天不出去干农活,就会在家带带我。我坐在他的脚背上,背靠着他的双腿,他就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我。
从我记事起,堂哥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家庭相册里那张薄薄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位个子高挑,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头发呈自然弯曲状的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坐在一头大象上笑得一脸灿烂。对我来说,照片里的生活离得太遥远,因为我周遭的环境里没有大象,也没有白衬衣。所以即便是看了照片,也产生不了任何现实的联想。对堂哥的印象,也就浮于表面,视线一旦从照片上移开,堂哥也就抛诸脑后了。
大概从我九岁开始吧,我对他的印象渐渐由陌生变为熟悉,再转化成深刻。那几年我特别盼望过年。倒不是说过年有压岁钱拿,有新衣服穿,有各种各样好吃的摆在眼前,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显得稀疏平常。就像除夕夜必然会有的“春晚”,临近十二点的鞭炮声以及初一早上的汤圆。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不觉得稀奇。稀奇的是:不知怎的,从我读小学三年级开始,几乎每年的春节,堂哥都要来我们家过。
他的个子像白杨树一样挺拔,不胖也不瘦,穿着黑色的皮夹克,配上那头蓬松的卷发,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时髦又帅气。笑起来,就是一枚阳光开朗大男孩。不过现在想来,那年的他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好青年,已经参加了工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就是有一种朝气蓬勃的少年感。
他每次来,手里都拎着大包和小包——全家人的新衣服,大伯从台湾带回来的干桂圆,从新疆带回来的葡萄干。这些东西现在看来不甚稀奇,但是在我的童年,在那个闭塞的小村庄里,堂哥带来的东西,还是让人啧啧称奇。这也让我得以窥见外面世界的一个角,如管中窥豹。那个世界里有大象,有各种各样好看的衣服,有好多好吃的零食。
初一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和妹妹就醒了。等到天光放亮时,我们就起床了。起床穿上新衣服,新裤子,新袜子,新鞋子,戴上新头花。洗完脸,刷完牙,来来回回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幸福的杯子瞬间斟满佳酿,我们仿佛品尝到了生活酿造的酒香,陶醉在自己今天最好看的幻想里。堂哥显然不像我们一样兴奋,大家汤圆都吃过了,他还赖床不起,妈妈看了看钟表,大概觉得堂哥有起床的必要了,就派我去把他喊起来。
我就那样讨人嫌地跑到他屋里,站在他床头,面对着那张酣睡的脸,一遍一遍地催。堂哥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是我,说他晓得了,让我出去,他一会儿就起来。等到堂哥起床洗漱完毕,吃罢早饭,已是日上三竿。接下来就是我们的快乐时光,因为堂哥会像去年一样带着我,妹妹,表弟,还有我们院里的另外两个小伙伴一起去赶集。
一路上,我们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到了集市上,堂哥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个哨子和气球,这样一来,我们一行六人就更热闹了,尖锐的哨声响成一片。回家途中,堂哥看到路边有卖甘蔗的,就买了好几根,小贩把其中的一根砍成一段一段的,剩余的几根,堂哥则扛在了肩膀上。堂哥扛着甘蔗走在前面,我们五个像他的小尾巴,一人手里一截甘蔗,一边走,一边小口咀嚼。那时候的堂哥,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超级英雄”。接下来的第三个年,差不多也是这样过来的,让我们好不开心。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读小学六年级。那年春节堂哥如约而至,不过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我后来的堂嫂。不过那时候他俩尚处于热恋期。吃完饭,堂哥再也不吆五喝六带我们出去玩了。而是带着堂嫂去爬山或是躲在没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到了饭点才磨磨蹭蹭地出现在堂屋的四方桌上。
我的堂嫂长着一张鹅蛋脸,大眼睛,薄嘴唇。皮肤白皙,肤若凝脂,很像我家日历画上的“香港小姐”。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跟我堂哥站在一起显得有点矮。其实她个子并不矮,净身高一米五九点五,也就是一米六。主要我堂哥太高,接近一米八,所以就显得……堂嫂对我们家的人都很热情,初一早上,看到我和妹妹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直夸我俩的头花和衣服好看。但是那年春节,我们过得无精打采。原因是堂哥不再是我们的“超级英雄”。他遇到了他的“紫霞仙子”,就变成了痴情的“至尊宝”。
后来,堂哥和堂嫂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春节还是会来我们家过年。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小学毕业,是大姑娘了,心里也发生了变化。跟堂哥不再那么亲近。我记得那年堂哥,在压岁钱之外还单独给了我十元钱,说是让我自己留着花销。也就是在那一年,我的妈妈因病去世,我也因此知道了我的堂哥其实就是我亲哥哥。
我们一母同胞。当年我有两个哥哥,堂哥在家排行老二,他的小名叫东东,上面那个哥哥叫“小平”。因为大伯和大娘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养。奶奶便做主,让他们在我的两个哥哥之间选一个去养,说横竖是自家的种。大伯大娘商量后同意了,爸爸妈妈也没有意见,心想去了一个儿子,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嘛。就这样,家里的老二过继给了大伯。哪知后来,我那年幼的大哥,在一次意外落水后走了。正因如此我妈在生了我姐之后,又才有了后来的我和妹妹。
堂哥比我早几年知道他的身世,在他满十八岁那年,我大娘亲口告诉他的。不知他当时有何感想?当我知道这其中的渊源时,我是满怀激动和高兴的。血缘真的是很神奇的存在,在我还不知道他是我亲哥时,我就喜欢当他的“跟屁虫”。原来,我们曾住过同一个子宫,我们拥有相同的基因。
后来,我也来到了堂哥所生活的城市。我发现这里跟我生活的小山村没有一点关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我发现堂哥的世界并不总是五彩缤纷,也有心灰意冷的时候。婚后五年,他跟堂嫂因为生活理念不合而离婚。离婚后他遇到了爱情,但是一直没有遇到那个让他对婚姻有信心的人。正如“廖一梅”女士所说:“我们这一生,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以至于他中途一直没有结婚,年近半百才和我现在的嫂子安定下来。
疫情前的一个夏天,我们约在一处生态火锅公园里聚餐。我站在岸边,看我那年近半百一头卷发染上霜花的哥哥,在竹筏上划船时那些夸张的动作,像孙悟空挥舞金箍棒一样耍着手里的撸。坐在竹筏上的其他人,无不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我陡然想起了当年那个肩扛甘蔗的青年……
“快看,你哥像不像个老顽童?”大娘愉快地指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