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我不明白，赤峰飞机场，怎么就叫玉龙机场。
然后没想到，飞机上能看见这么蜿蜒美丽的线条。飞过一片山脉的时候，沟沟岔岔里有不少小河，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摇摆着轻飏的线条，爱煞人也。有一条远远就看见了，从山中伸出来，从一条宽大的河川中爬过去，左一荡，右一弯，波波折折向前延伸，却又长袖善舞一般，猛地飘回来，再飞出去，细细袅袅，像一缕微微活泛的空气中缓缓上升的香烟，像怀素和张芝兴致高涨挥洒的线条。还像一条纤巧的龙或者蛇。评论书法的时候有个好句子——惊蛇入草，嗯，我看见的这一长条，应该就是。
我的眼睛有福了。
这之前，还没想到我的座位靠窗户。在飞机上能靠窗，天大的幸运。每回选座，我几乎就没有成功选到窗子。所以看着好些家伙坐在超越地面几千米的窗口，坐拥凯撒大帝梦也梦不到的辽阔视野，呼呼呼睡得像个死人，或者拉上遮阳板，埋头翻手机，就大为愤愤。在杭州睡了一夜沙发，换票，居然靠窗，居然在第一排，居然有两个窗口。一上飞机，居然有人已占了我座位，他居然要求跟我换座位，这是俺贫下中农绝对不能答应滴。我挂出冷漠的表情，拒绝了。
然后你看，忍受完了杭州和江苏上空那一大团灰蒙蒙包裹着地球的雾霾，飞着飞着，飘荡在浩淼的白云之上，比棉花白，感觉很虚幻，天空蓝得不真实。然后，一大片秀丽的山峰浮荡在白云之上，我怀疑这是太行山。山头依稀的波浪线，是淡蓝色的。这简直是神话电影的背景。或者说我这会儿正在演虚幻离奇的神话电影。也或者，上天知道我喜欢玩弄辞藻，就把他最秀美的家当拿出来给我炫耀。谢谢你，我的老天爷。
然后没想到，赤峰那一带山峦，让我看见了世上最优美的线条，那是梯田。许许多多座山峰，上上下上被梳理成曲线环绕的美丽图案。层层摞摞，堆叠有致，秀雅飘逸。像大画家铁腕勾出的白描线。像中秋做出的层层叠叠的香豆子花卷。还像什么呢？我想起了《八十七神仙卷》里边那些密密麻麻、勾勒细致、丰富婉约的衣褶线条。有一些莫高窟壁画的白描图谱上，也全是这样美丽的细线。
我不知道世上还藏着这么大一片山中梯田。那肯定是几千年几百年来，一代代农夫精心耕作的妙构。粗犷的劳动，加上久远的时间，再加上坐在飞机上观赏的视野，壮美的作品就诞生了。
我心中似有所悟，却说不出来我到底悟到了什么。
下一个没想到，赤峰市语文教研员李书芳老师是如此纯粹的语文人，见面即欢谈赤峰语文，而每提语文教学，语文教研，立刻欢眉悦目，快言快语，成为一团燃烧的火。我啥也没问，她就向详细介绍了他们一年两度的语文教师新学期培训。我以前只知道山东的吴心田老师在一个区域里做教研，有那么多点子想法和要培育的苗子，却不知赤峰这么一块北方草原，也有跟吴老师一模一样的人。李老师向全体培训老师介绍我的那番赞美加激励的话，太动听，我都无法用自己的笔来复述。可随后，每有空，李老师必定要用同样热忱赞美的语言，向我介绍她身边那些热爱语文的人们，哪个哪个是个教书好苗子，哪个是个读书种子，哪个爱文本解读入了迷，教学设计总是别出心裁，哪个成长特别快，哪个发展趋势特别让她喜悦……。我就明白了，用热情的赞美激扬身边的人好好念书，高高兴兴琢磨着当语文老师，是李老师最喜欢的话题，一说起来滚烫滚烫的。
下一个没想到，是赤峰市松山区语文教研员饶晓茹老师专门准备的欢迎辞。我认为那是一首长诗，本来不过是开场几句介绍的话，但饶老师随手一写，就是洋洋洒洒的美文。再由她念出来，就更显诗韵琅然，芬芳人心。我只能说，我的课，和我的讲座，也必须付出最大的热情，挖掘自己全部的潜力。我受到了激励，语言的激励，语文的激励。
当然，我来之前，虽已早识这儿的张金华老师，从不曾想到跟王凌志、鲍艳秋、王树峰、刘洪涛、马秀娟、陈伟杰还有小成老师这些爱语文的同道相识。一谈教育，从文本解读到教学体验，从校园文化环境到学校的一棵树，从电脑投影到翻页笔的使用，这么多人跟我最投脾气的就是，我们全都觉得，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在校园里存在的一切，无不是教育的最好契机和最好教材。本来我根本没想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跟一群完全陌生的人，有这么投机投缘投了各自所好的滔滔不绝的话。那些话的最大特点就是，左一弯右一绕，摆摆荡荡，总会把悠扬的线条，伸展到语文教学那儿。
最后一个没想到，是由这么一大群新朋好友赤峰文化人，领着我去逛了一回赤峰博物馆。去那儿我才明白，原来赤峰就该叫红山，那座摆满奇秀又粗犷的红色大石头的山头，那个完颜阿骨打的城堡，就是赤峰这个地名的来历。这片土地是中华文明红山文化的发祥地啊。中华第一龙就是红山的玉石磨制而成。中华玉猪龙就是这儿的图腾。看了红山先人们精心琢磨出来的精美玉玦，最早将龙的形象变成了他手中把玩的工艺品，那些龙身上精美的凹线，那些龙的标准圆的姿态的盘绕，再加上许许多多彩陶罐纤巧的腰身，绚丽的花纹，早先辽人用铜铁金银镂雕塑造的千般娟秀，万种风姿，我忽然明白了，忽然就能说出先前说不出来的那个晓悟了：原来，赤峰就是玉龙的故乡啊。玉龙机场，名字正是来自扬名四海的中华第一龙！
这一点，也许聪明的你早就知道了。也许在各种书刊杂志和网络信息里边儿早都有着海量的说法，也许赤峰的人们习以为常，幼儿园的小孩子都知道这个事儿，但，我要说，我要告诉我自己：我真的是刚刚才知道！真的，真的是经历了两天的许多曲曲折折，从天上看了那么美妙的景象，那些线条悠扬的山川河流，那些线条婉转细密的美丽梯田，又在课堂上遇见了这么多心有默契开口同道的人们，我刚刚才发现：玉龙，玉龙，正是心曲婉转、妙手善创的赤峰。
视线盘绕回旋的时候
我看见了你用锄头
掘开荒野
扒梳一条缠绕在山腰的河流
千万年时光淌着汗
牵住你的手
琢磨一块
里边住着龙的红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