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完食材再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半了,内田以三森是客人为由,坚持自己下厨。
三森在厨房门边站了一会,盯着内田娴熟的动作瞧了好一阵子,实在没有发现什么特别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扭扭捏捏半天,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客厅休息——确实也没有什么好休息的,沙发上还趴着一只不太待见自己的花斑猫——索性还是站在一旁看着她切菜下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内田怎么会不知道三森一直在身后瞧着,一个人生活习惯了,乍一被那种堪称仔细得过分热情的视线盯着,怎么也是不太自在的。
阖上电饭煲的盖子,她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一边反手解着围裙带子,一边回头。
“三森老师......是饿了吗?”
三森眨眨眼,乍然回过神来,“啊?喔,也不是很饿,午饭吃了不少呢,怎么忽然这么问?饭还要做很久吗?”
内田被她这一句可称纯真无邪的答语堵得说不出话来,大概也猜道了她只是不知道干什么才跟座门神似的杵在这里,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让她继续站在这里一直盯着自己也不好,可是又确实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做的。
“うっちー?怎么了?”三森被内田的沉默唬住,试探着问。
“......没,”内田将解下的薄荷绿围裙叠在臂弯,“饭已经快做好了,三森老师去客厅稍微等一下吧?”
“不去。”三森的拒绝斩钉截铁,脱口而出,末了才发觉有些不妥,又补充道,“うっちー的猫......”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抚着左脸颊上的医用止血贴。
内田怔了怔,这样的三森倒是非常像那种因为害怕恶犬而执意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孩子。有些愧疚,但更多的却是好笑,她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忍住快要漾出唇角的笑意。
“那只不是我的猫......不过,也差不多吧?”内田望着三森略有忌惮的样子,噙着笑,“三森老师如果害怕的话,就留在这里吧,晚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饭熟了就好,那我就先去客厅休息一下。”
“诶,诶?”三森猛地抬起头来,动作之迅疾差点碰倒门楣旁边挂着的插花——花枝剧烈地颤了颤,三森捂住头,“我、我也跟你一起去。”
内田点点头,转身,偷偷笑了。
餐桌一旁的雪白墙面上置悬着一盏黄铜包镶的暖光灯,是常见的那种样式,三森记得内田一直很喜欢微暗的暖黄光线。不同的是,墙面也同整个房子最初给三森的印象一样——挂满了紫金草、瓦苇、纸莎草、虎尾兰等各式花草。朦胧的光线透过墙上挂饰着的花叶曲曲折折地落在餐桌之上,落在面前一言不发默默用饭的内田头顶,恍恍然令三森觉得竟有些烛光晚餐的错觉。内田依然较为随意地挽着单股麻花发髻,有几缕浅色发丝从细白的脖颈一路散落到肩窝处,好像呵着有些痒,又拿手去拂。
三森放下碗筷,从内袋拿出手机,按下了静音键,假装随意地划着,趁内田没有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偷拍了一张。
收起手机,三森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不得了的错事,有些不自在,又有些羞愧地垂下头,可是又想到反正她也不会是自己的,像私下的照片什么的,只会越来越少直至再也没有,竟也觉得理直气壮起来。
想着想着,又将手伸进了衣袋,手机薄而硬冷的边缘正抵在手心。
“三森老师?”内田忽然开口,唬得三森手一松,刚刚拿起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木质地面上。
“没关系,没关系。”不及内田说什么,三森已经自个心虚地摆着手,弯下腰拾起手机。
内田却只是叫了三森一声,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沉默了。
三森自顾自地想,该不会是偷拍被发现了,只是内田不好挑明,以这种方式提醒暗示自己收敛一点吧?这样一想,顿觉得内田瞧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劲了。羞愧地低头,三森直直盯着碗里的白米饭。
“三森老师?”内田再次开口唤道。
“嗯、嗯?”三森不敢直视她的双眼,感觉自己已经被扔上了审判台。
内田顿了顿,却只是说道,“最近过得好吗?”
这一问句怎么想也该是在重逢的当时说才显得比较自然而合适,不知为何拖到了几天后的现在,偏偏二人共用晚餐一直冷着场也尴尬,内田犹豫着,又有些羞涩。
“啊?”三森闻言抬头,表情困惑,“什么?”
这下轮到内田困惑了,她回想了一下,实在不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有什么令人觉得表意不明的可能,只得再次重复,“最近过得好吗?”
“噢,”三森反应过来,“过得好的。”
“嗯......”内田应了一声。
“うっちー过得怎么样呢?”三森反问道。
“也挺好的。”
三森觉出内田应该并未发现自己不可告人的小动作,暗自松了一口气。而另一边的内田则再次为二人陷入冷场而尴尬。
“对了,うっちー。”三森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
“怎么?”内田抬头,看着三森被自己拍得乱了的深棕色刘海——在暖黄灯光的照映下发间阴影渐次变换,又打在光洁的额头与深眉之间。
“差点忘了给你说,”三森的上半身微微向前探了探,“要不要再次合作?”
内田一愣。合作?
只一小会她便反应过来三森说的合作是什么意思,习惯了这几天的私下相处,差点忘了彼此的职业身份,三森是导演啊。
“是什么剧本?”
“唔、一言难尽,我回去把详细的资料发给你吧。”三森皱着眉头想着如何措辞形容,“不过,是爱情类的。”
“哦?”内田拿过放在手边的玻璃水杯,浅浅啜饮了一口,饶有兴趣地挑眉,等待着三森接下来的话。
“男主角的话,空丸那边在联系试镜,我看过了剧本,觉得很适合うっちー,”提到非常热爱的本职工作,三森原本掩在昏黄灯光下的眼眸也亮堂了起来,“没记错的话,うっちー还没有演过纯爱情类的题材吧?”
内田点点头。
“所以对于うっちー来说也是一个挑战,”三森笑得眉眼弯弯,“不过是你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那么我回去的时候立即把剧本给你,我们可以挑个时间再约出来细谈。”
内田又喝了一口水,不置一词。她本来想再考虑一下,然而三森过分热情又期待的表现反而令人不好再说什么了。
“不过......”三森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皱眉,很沮丧的样子,好像担心着内田不愿意接受,“剧情要求会有一定程度的肢体接触,不知道うっちー......”
“三森老师,”内田看穿了三森想要表达什么,忍俊不禁,“您忘了我是一名演员了吗?这样的事情也是专业素养的一部分吧?”
“......说的也是,”三森也笑了,但是眉头依然蹙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犹豫着还是说了,“所以うっちー可能会把荧幕初吻......是吗?”
“荧幕上的确是第一次呢。”内田点点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三森惊讶地抬眼,仔仔细细审视着内田,似乎想要从她藏在光影下的表情里读出什么深意出来。结果当然是令三森失望的,内田只是淡淡地、温和地回望着自己,眼眸像是深邃的琥珀晶体,带着一如既往的礼貌的疏离。在那样的不可称之为表情的表情里,三森读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既无欣然喜悦之意,亦无缅怀追忆之思,她一向读不懂她。
读不懂她的表情,话却还是读得懂的,三森泄气一般地后靠在椅背上,开始琢磨起刚刚那一句“荧幕上的确是第一次呢”的涵义。
言下之意,就是内田本人真实生活中还是有过接吻经历吧?
三森愈想愈不是滋味,表情也不由自主变得奇怪起来。
“三森老师?”敏锐如内田,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三森突如其来的变化。
“嗯?”三森应道,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了内田的下唇上。唇色嫣然。
会是什么人,能和她......三森不禁开始在内心盘算其内田的年龄来,自己要比她大上差不多八岁的样子,四舍五入就是一整个十岁,自然没有机会参与她的青春——三森确确实实在脑中想象过内田的少女时代会是何种异彩纷呈。两年前相遇之时,内田尚未满二十,初吻与初恋最可能发生的年龄应该是十六岁吧?也不排除更早?但是以内田清冷的性格,也许会推迟两年也有可能,那么是十八岁?
三森不禁感到绝望,即使是十八岁,那么在她十八岁到二十岁的两年间,可以发生无数种她三森铃子怎么想也想不到,也永远无法追回的青春事件啊。
而那时,二十六岁的自己正是把全身心都投入在电影艺术中的时代,无心恋爱,无心享乐,就连德井等好友打趣她说再不恋爱就没机会了时,自己还一板一眼地说并没有考虑过这种事。
(“抱歉,三森老师,我还没有考虑过这种事。”)
真是似曾相识的话啊,三森几乎就恨不得自己能穿梭时空,回到过去,打那时的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大喊一声“你真的没有机会了!”这样的话。
“......森......三森老师?”那个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回荡在耳边,三森回过神来,双眼视焦重新聚拢,这才发现内田正站在面前,半弯下腰,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您怎么了?”
“啊?没什么......”三森难堪而生硬地回答道,内田靠得很近,熟悉的清雅香气笼住自己——曾经会令三森感到分外安心的气息,曾几何时已经是胸口忽然紧窒的罪魁祸首了。即使如此,三森的视线依然无法从内田的唇瓣上移开,思绪亦无法从对她的初吻的妄想中撤离半分。
内田极爱饮水,刚刚一直放在手边的水杯已经空了,三森看着她被水润泽而显得愈加丰盈的下唇,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启阖,有点像果冻,或者布丁一类的食物,倒是真的秀色可餐了,三森心酸地想着。
为什么当年自己不去找她呢?为什么偏偏自己不能参与她的青春哪怕一分呢?如果当时能有先见之能的话......三森满脑子都是一些任性而孩子气的想法,虽然知道那绝无可能。
正是知道那绝无可能,因此才生气,对自己非常、非常生气,且失望。
三十年来,三森一路顺风顺水,通过努力与实力接近着、实现了一个又一个少年梦想,可以说绝对没有对自己失望过的经历,她一直相信着自己的努力,相信着一定会有回报,无论是以何种形式。
然而内田却一次又一次动摇着她业已形成的价值观。
多可笑,那个人偏偏是自己最希望与之分享胜利、分享成功的心中之人。
想到这里,方才的戾气忽而尽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可奈何的悲凉——恰好与这料峭春寒竞相呼应了。
因为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可以有解答呢?
与三森相处日久,内田多少也对三森爱神游,而且表情总是藏不住心情的特质有所体会,乍然之下,她不太能明白三森忽如其来的失落原因为何,亦只是沉默。
“有酒吗?”三森忽然开口。
“嗯?”内田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果是うっちー的话,应该在家里有准备酒吧?能给我一点吗?”三森丧气地说。
内田自然能察觉三森的消沉,也并未问为什么——她本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亦是出于对前辈的尊重。
“当然有的。”她说着,转身往冰箱那边走去。
三森接过内田递来的啤酒瓶之时,注意到她手里还拿着另外一瓶。
“我酒量不太好,所以一瓶就够了。”
不想内田却笑了出声,“我知道。”
“那为什么......”三森不解。
“我陪你喝吧。”内田伸手,将尚处在怔愣中的三森拉了起来,“去外面园子坐坐吧,空气很好。”
三森恍恍惚惚跟着内田出了门,夜已经很深了,乡下的路灯并不如城市那样璀璨耀眼,只是远远地照着,乍一从室内出来,三森有些看不清楚脚下的路。
“这边,仔细脚下。”内田轻轻柔柔的声音响在前方。
三森一手握着冰凉的酒瓶——玻璃瓶面渗出细细的水珠来,一手被内田轻轻拉着,随着她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坐在园中的长木椅上。一抬头,明月正高高悬着。
三森总算是明白了内田为什么会想要再乡下购置新房了,这样的环境,的确是容易令人放松而心旷神怡,可以暂时忘却很多很多烦恼。她盯着大大的圆圆的月亮,将啤酒送入口中。
酒液辛辣而刺激,但是也荡着令人罢之不能的清苦香气。
“一直很想解释一件事。”身边的内田缓声说道。
“什么事?”三森沉浸在啤酒的苦涩芬芳中,又喝了一口。
“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三森老师有这样的错觉了。”内田亦举起酒瓶,非常豪爽——至少三森看来是这样——地饮了一口,末了才朝三森虚敬了一下。
双眼已然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内田皎洁的面容此刻清晰毕现,月光在她的侧脸边缘柔和地镀上一层莹莹的清辉。
“虽然没有正式地说过,那是因为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内田偏过头,直视三森,“但是一直很想跟您说一声谢谢。”
三森并不想在此时此刻听到这样的话,所以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您可能不知道吧?我一直对能够遇到您这件事,非常非常心存感恩,可以说没有您的话,也不会有现在的内田彩。”可能是喝了几口酒的缘故,也有可能是有些话压在心中已久的缘故,内田看似并无停止之意。
“没关系,那是你应得的,就算不是我,也一定会有别的人来发现你,钻石即使埋在石头里,依然是熠熠生辉的。”三森笑了笑,“月亮的清辉一照,你的光芒就会令万物失色。”
内田脸微微红了一下,真诚地说道,“那是因为月光借给她光辉。”
“月亮也借了太阳的光芒,”三森微微抬起身,细心地将内田散落在鬓边的发丝撩回耳后,“哪有那么绝对的孰是孰非呢?钻石本就是天选的宠儿。”
三森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脸颊的刹那,内田微不可觉地缩了缩,但是并没有拒绝。
“你看,说着说着我也变成那种满口诸神、天选之类的胡话了,”三森轻叹道,“然而其实我并不信这些,我觉得事在人为。”
“我也是,”内田含笑,仿佛犹豫着什么,又咬了咬下唇,“因为既定的目标而不停努力,三森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您恐怕不知道吧?其实要说我的梦想就是,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三森笑了,“如果你是说那种品质的话,其实うっちー本来就是的,或者说,别看我们如此天差地别,也许我们是同类人也说不定。”
内田点点头,将手中的酒瓶倾过去,轻轻碰了碰三森手边的啤酒,又是一口。
三森学着内田的样子,也是一大口入腹,刺激得喉咙生辣的疼。
二人再没有说话,只是喝着酒,虽然当时说着酒量不好只喝一瓶,但期间三森倒回了屋内,又提了几瓶出来。
内田自己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三森却仿佛跟停不下来似的,一瓶接一瓶。
“三森老师?这样喝真的没问题吗?”第一次见三森这样喝酒,内田开始有些担忧。
“唔、”三森咽下啤酒,溢出的一丝酒液染上唇边,月光下显得亮晶晶的,“没事的。”
“......所以说,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三森老师有这样的错觉了。”内田语气有些黯然,以为三森忽然反常的表现是因为那种不知何时传出的自己讨厌她的说法,“我......根本没有讨厌过您啊。”
三森愣住。
“从以前开始就是了,一直一直非常敬慕您,”内田轻轻叹道,“可以说......”
“嗯?”三森微微朝内田倾了倾身体,将长椅那边的毛毯拉过来,替她盖上,夜间风大,不要着凉了才是。
内田只静静看着。
三森的身体已经挡却了本应照在内田身上的大部分月光了,却依然看得见她掩在深浓夜色中的眼眸亮晶晶的。恍惚了一下,三森又望向她丰润的唇瓣,不合时宜地,再次开始想关于她的初吻的事。
“可以说一直都很喜欢您......”说着,内田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点酒的原因,她平时极少有那样带着些妩媚尾音的轻笑,与此同时颊边漾起梨涡。
话音未落,三森就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