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一副舒同(1905-1998)先生的墨迹:
这两句本是杜甫同志的自荐诗(原诗为《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自荐嘛,就不应该谦虚了,而要适当吹吹牛。杜甫感觉自己饱读诗书,“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学问大得不得了,找个工作应该没问题吧。结果还是“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一次次碰壁。
不过,这两句诗倒是提示了一个很好的读书方法——那就是“破万卷”。“万卷”不仅指数量多,还包括种类多,学理工的要读人文,学人文的要读理工;同时,这个“破”字用得极好,就好像“胆结石”、“肾结石”被击碎了,书中的“疙瘩”都解开了,你读透了、读通了。
清代大学问家汪中,读书多,学问深,名声很大。他是扬州人,曾讲“扬州一府,读书读通了的有三个人,没读通的也有三个人。”
有个自以为读书很多的人去见他,汪中讲:“你不在不通之列。”
这位大喜过望,“不在不通之列”,那肯定就属于读通了的那三个人了嘛!
但汪中接着又说:“你回去再读三十年,或许可以不通矣。”
这个故事不知是真是假,但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多读,是读书人的基本功。
人文教育、人格培养是中国传统教育的看家本领。我们看晚清民国时期的大师,不用说蔡元培、于右任、钱穆、钱钟书、冯友兰等,即使是理工科的大师,如梅贻琦、苏步青、陈省身、竺可桢等,人文修养也非同一般。陆游先生讲: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因此,即使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也需要专精与博学并进。大家看最近几年,国内的理工科大学里也纷纷开始注重人文通识教育了。现代西方分科治学是一个进步,但如果只囿于本学科的一亩三分地,是很难有创新、有作为的。
下面是清代文人梁同书(1723-1815)先生的“读书浩湖海,解意开春冰”,写得很形象——书读得多了,书和书之间互相解释,一处一处的疑难,就像春天的冰一样,一点一点地融化开解了。我们常说“涣然冰释”,也是这个意思。
下面是清代状元黄思永(1849-1917)的“杜拾遗读书破万卷,李供奉对影成三人”,把“读书破万卷”这句诗给嵌进去了。上联很明白,我们可以由此体会到儒家的苦读与求索;下联很巧妙,我们可以由此感受到道家的潇洒与风流。你读你的,我玩我的,一儒一道,对仗工整,相映成趣。就像一滴水能反射太阳的光辉一样,这一副对联就各用李白与杜甫的一句诗,把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给呈现出来了。
下面这副是民国元老居正(1876-1951)先生的墨迹,“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文辞气魄大、名气大,流传也很广。作者据说是北宋文坛盟主欧阳修。上联看似谦虚,实则以抑为扬、霸气十足;下联意为心迹坦荡,不隐不欺。但“事无不可对人言”则需要辨证对待——即使是夫妻之间、父子之间,谁能没有点属于自己的小秘密呢?
接着看一副谭延闿(1880-1930)先生的墨迹,“每日必拥书早起,无夕不饮酒高歌。”潇洒豪迈,痛快淋漓。
下面是一副曾国藩(1811-1872)先生的墨迹,“岂惟邺侯三万轴,试满庄生五石尊”。上下联分别集自苏东坡(1037-1101)的两首诗。
上联“岂惟邺侯三万轴”意思是藏书多,也可以引申为博览群书。“邺侯”指的是唐代政治家李泌bì(722-789),韩愈曾写过“邺候家多书,插架三万轴”,盛赞李泌藏书之富。
下联“试满庄生五石尊”的意思是酒量大。《庄子·逍遥游》中有这样一段话: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庄子这里并没有说用五石的大樽来装酒,苏东坡的诗是借用。
上下联整体来看——上联讲藏书多读书多,下联讲酒量大气量大。和上面的“每日必拥书早起,无夕不饮酒高歌”,辞异而旨同。
下面看林则徐(1785-1850)先生一副:
玉杯湛露歌三雅,绣幕围香读六朝。
这又是一副讲酒与书的。看看林公这讲究,“玉杯湛露”,“绣幕围香”,和文艺小青年、山野酸文人就是不一样!
看上联,为啥说“绣幕围香读六朝”呢?“六朝”指的是三国东吴、东晋以及南朝宋、齐、梁、陈等六个王朝,这几个王朝偏安江南,其流行文风音律精细,对偶工整,辞藻巧艳。后世也常称之为“齐梁体”,元好问论诗绝句有云: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此处的“齐梁”“风流”,即指“齐梁体”。这里上联说的是——要追求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读渊明须在陋巷,读太白须在名山,要读六朝这类华美绮丽的文章,就需要“绣幕围香”一般华美绮丽的环境。
再看下联,“歌三雅”是在说什么呢?——其实就是狂饮放歌。据曹丕的《典论》讲:
“刘表有酒爵三,大曰伯雅,次曰仲雅,小曰季雅。伯雅容七升,仲雅六升,季雅五升。”
刘表就是三国中刘备曾经依附的皇族亲戚,曾多年掌管荆州。大家看,不用说“三雅”了,就是最小的“季雅”也还五升呢?
接着再看林先生一副,“邺架牙签传藻笈,谢庭玉树起棠阶。”先生这字写得既法度谨严,又开张奔放,真是字如其人啊。
这里上联“邺架牙签传藻笈”又说到李泌了,“邺架”就是邺侯李泌的书架。这个李泌,家里不仅藏书多,而且也管理得井井有条。且看下面一段话:
李泌家中藏书充栋,人送外号“书城”。其父李承休十分仰慕南朝沈约、任昉等藏书家,遇到图书必购藏于家。李泌除了继承遗书外,又继续收藏并系统地整理了藏书,经部书用红色牙签,史部用绿色牙签,子部用青色牙签,集部用白色牙签。所有藏书均加盖藏书印。
看看人家李泌,在家的时候就是个“图书馆长”。经史子集各类图书分类管理,红绿青白各类牙签满目斑斓。真不虚“书城”之名也。
下联“谢庭玉树起棠阶”,说得是东晋谢安家族人才济济。《世说新语》中有这么一段:
谢太傅(即谢安)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即大破前秦的谢玄,谢安的侄儿,曾被追赠车骑将军)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这副整体上可以这么讲——好书籍包罗万类、井井有序;佳子弟显耀一时、个个不凡。也是一副难得的佳联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