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江湖中人做事,向来讲究。
所谓的“名门正派”,讲究个顺应天道仁义,而被归类为所谓的“歪门邪派”,则就没那么多计较。
寻遍江湖,凡医术高明者,入得了每十年一次首榜的,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叫“司南音”的,哪怕是一个“司”姓,也无。
更不必说,“司南音”,是男是女,何门何派,师出何处。
然而总有那么些人,寻常江湖事倒是不放在心上,一副“事不关我,我若何顾”,偏偏以打听冷偏门来作为喜好,并无旁的非常原因,只因一个传闻: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除了相思,天下没有她治不了的病。
三月桃红,四月秀葽。这一年满目缤纷的桃林小径上,比寻常多了一名生面孔的男子,逢人便问兰香小筑如何去。
兰香小筑在与这片桃林相邻的十里八村都很有名,且不说大人,即便是孩童凡是能开口言语的,纵是不能说个所以然,但也都知道“兰香小筑”这个地方。可也仅限于这桃林附近的十里八村。
八村之外,再无人识。
兰香小筑的主人,是名司姓女子,人们都习惯称呼她“司姑娘”。
司姑娘医术非凡,虽说如此,可也并没抢了当地那些医者的生意,一来,寻常小疾,旁人能治的她不治;二来,每月只有初七、十五期间坐诊。之外的时间,一律闭门谢客,无人知晓她去了哪,做了什么。就好像,无人记得起兰香小筑开于何时,起于何时。
可纵使只有九天时间开门,其它天里,少不得有些人怀着“侥幸”心理而守在兰香小筑门前,以期司姑娘能破一次例。
可一次也没有。
时间久了,人们便谨守那“九日之规”,但少不了的被好事之人传开,说兰香小筑的女主人不近人情,性格怪癖,并以此杜撰出许多版本匪夷所思的故事来。
经过的一位老者给男子指了指路,过了这片桃林,看到门前有几棵海棠的地方,就是。
不过现在去的不是时候,司姑娘不见的。
男子没多说什么,笑着拱手道谢,寻路而去。
过了这片大得出奇的桃林,有一座围着一圈用青藤蔓爬而成围墙的院子,门面不大,招牌也不大,只在那青藤之上,悬挂着一块小板,上面刻着“兰香小筑”四个字,小体楷书,字迹娟秀,并不起眼。
男子整了整衣着,前去叩了叩门。半个时辰后,依旧无人应。
经过的一个小孩,嘴里不知吃着什么,含糊不清地朝他嚷道:“今天十八,司姑娘不在家,你等也没用,即便是在,里面也不会开门。”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她的规矩,村里人都知道。”
男子笑了笑:“我是外地人。”
小孩觉得跟大人说话着实无趣,嘴里嘟嘟囔,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走开。
男子再次叩门,果然,仍是无人应。
门前海棠树下,男子背靠而坐。
等。
暮色四合。
男子靠着树些许乏力,脸色苍白,冷汗滴落,原先经过刻意压制的阵痛再次袭来,心如刀绞。眉眼之间,尽是一副衰亡之色,嘴唇不知是因疼痛而咬的发紫,竟然有些哆嗦。
然而,衰亡之中,那双明眸里,隐约着一丝光华。大概是到了极限,男子觉得困倦,双目微合,也终于合上。
昏厥前的一线光亮,疑是听见门开声。
2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男子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
窗子透过来,外面的日头正敞亮,门外传来男子熟悉的杵药声,一声两声,声声扣心弦,敦实而厚重。男子抚了抚胸口,竟有种无比的畅快感。
杵药的,是一位女子。
听见脚步声,女子面无表情头也不抬地说道:“最好还是再躺会,你的身子,虚的很。”
男子看着这个衣着素雅怡人又显傲慢的女子,不仅嘘声道:“你是,司姑娘?”
“是。”
女子依旧是没有抬头。
“在下莫攸宁。”
“既然好了,你也该走了。”
“好了?”司南音并未曾抬头,自然不知此时莫攸宁脸上那抹淡然一笑,“听闻姑娘医术超群,当真解了我的毒?”
“现在还不知如何化解。亏你内功深厚,压制得了这种匪夷的毒。”
“不怕姑娘笑话,在下也只是略通医术,又有幸遇高人,施法暂时压住这毒,但终归不是办法,为作长久打算,这才从江湖传言中,前来寻求姑娘,还望姑娘,施救与我。”
“江湖传言,多半是好事之人,肆意由说,不可信。何况我鲜少踏入江湖,怕是要让公子失望。”
“司姑娘——”
“既知我‘兰香小筑’,若当真求医,不妨下月初七再来。”
“看来姑娘的规矩,传言不虚。姑娘昨夜肯打破规矩施救,实在令在下受宠若惊。”
司南音手中药杵微微一顿,这才抬起头,秀目之中,大有不悦。
莫攸宁借住在村里一户人家闲置的空房内,一日只食两餐,格外清淡。忘记多久没能这般踏实安心地睡过,窗子外便是那片桃林,桃林之外,便是那抹海棠。
却正是——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只是照旧的他还是做梦,梦中灯下读书,读着读着,却从字里行间,流出血来,灯火里也是,砚台里也是,连从窗外挤进来的风里都是血腥味。
惊醒,烛火尚未熄,清冷的光映照着他明了又阴暗的眼睛。
3
初七,莫攸宁如约而至兰香小筑。
其时门前往来如织,车马盈门。前来就医的人一直排到不知几里深。
等到前面那人从小筑里出来之后,夜已入半。莫攸宁理了理衣衫,款款而进。
少坐片刻,司南音便拿着一张单子出来,递与他手里。
“这大概是你时常所用过的药,你且看对是不对。”
莫攸宁将那单子拿了过来,只一略看,心中惊诧之色不禁凛然,当下只是服帖说道:“司姑娘果然妙手,传言不虚,仅是为在下切过一次脉,便这般出神入化。”
“公子谬赞。那晚你昏厥门前树下,替公子把脉之后,生平之前并未曾遇到过如此诡异之毒,当时并未曾想到好的法子,这单子,也是这半月多时间,冥思苦想才得来的。只是——”
司南音顿了顿,指了指那单子,嘘声说道:“公子身骨虚弱异常,这毒恐怕是难以一次根除,照着这法子,时日久了,也便能去除个十之八九。若是公子想寻求个快捷的法子,兰香小筑这,怕是要让公子失望了。”
“多久?”
“少则五年,多则十年。”
“只怕我这身子熬不到那个时候。可否赌一把?”
“赌?”
“看来司姑娘并不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鬼道圣手。”
司南音不禁笑了起来:“那些人的话,也是不足信的,只不过略晓医理,若是真有那本事,我何若还待在这里。”
“略晓医理的人是不会说出‘除了相思病,天下没有我治不了的病’的。”
司南音觉得好笑,一时哑然。
“病由心生,毒由外来。兰香小筑从来不问江湖事。”
“有人的地方,即是江湖。”
司南音沉吟片刻,“既然公子执意如此,小女子愿意一试,只是公子得先允,生死与兰香小筑,具无干系。”
莫攸宁起身作揖笑道:“一切悉听姑娘尊便。”
4
兰香小筑从此多了位常客。
这位客人与寻常人不太一样,明眼人一瞧便知,这人病的不轻。但尽管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待人却是极好的,温文尔雅,处事周贴。俨然是哪门富贵人家的公子,禁不住让人吁叹,上天如此不公,好端端的人,偏偏害得久治不愈的病。
村里的人格外注意他,却并非是因为他若不是害病,不知又要让多少人家待字闺中的姑娘为其倾倒,而是因为他成为“兰香小筑”的特例——随时可以进出——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倘若流传进江湖,势必也让整个江湖中对“兰香小筑”感兴趣的人出乎意料。人们都以为司姑娘又改了规矩,于是除却初七十五期间,更多的人前去寻医问药,但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日升日落,兰香小筑的廊檐上不知挂了多少味药。
司南音每日只是研药解药,并无其它事宜来做,莫攸宁时常来走动,也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她沉思的举动,又或者自顾自地坐在一边翻看医书。
司南音有时灵感忽然现,想到什么关乎对症下药的,便问他现今症状,他都一一照答。只是这一日,莫攸宁看似漫不经心地多说了一句:“或许,司姑娘可以一试‘以毒攻毒’。”
“如何说?”司南音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面前那一摊方才捣碎的几味药之上。
“闻听司姑娘有种独门奇毒,唤作‘醉黄泉’。中了此毒,如人饮水,第一日并无任何感觉,第二日略显困倦,第三日乏力嗜睡,第四日陷入幻象,第五日呓语不断,第六日喜怒无常,第七日神情祥和,第八日七窍流血而亡,第九日恰如其名‘醉黄泉’。”莫攸宁说这话时候,有意无意地看着司南音,一字一顿,娓娓道来,不夹杂任何情绪,似是说着一件寻常事,然而若是换作寻常江湖人来听此事,那九日,哪一日都足以掀起惊天骇浪。
司南音依旧没有抬头,似乎从来都不喜欢“抬头”这件事,她不动神色地应道:“这毒害人着实不浅,早前就已将其毁弃。”
“传闻司姑娘先前为‘西泠阁’做事。”
“公子知晓的,当真是不少。”
“西泠阁做事,不讲天道,处事尽失仁义,历代阁主阴狠残忍,江湖中人,无不闻之色变,丧魂落魄。姑娘如此聪慧才情的人,他们怎会放过?”
“谁说我离开西泠阁了?”
“没有?”
“既知西泠阁做事风范,自然晓得凡事随心而至,近年小女子只是觉得有些乏累,不过是渐离教务。活着加入西泠阁的,从来没有活着自由离开的。”司南音冷笑。
这也难怪江湖人送她“鬼道圣手”的名号,她救治的多数是半步入鬼门的人。这“鬼门”,指的是西泠阁,更指的是人心。
莫攸宁一时沉默,思忖片刻,起身便要告辞。
司南音忽地抬头看向他,冷冷说道:“并非历代阁主都如传言那般阴狠残忍。”
莫攸宁回身看去,但见司南音目光幽幽,不禁失神,慌忙别过头,离去。
5
三日后,莫攸宁去镇上一家颇有名气的酒馆打了些新酿的竹叶青,又买了些鲜嫩食材,用一十分考究的竹篮装着,借着农家的厨房,做了几样拿手小菜,拎往兰香小筑。
刚至小筑门前,只听得里面传来寻常未曾见过的嬉笑声。莫攸宁不禁生疑,算了算日子,也并非是初七至十五,自打来兰香小筑这数月间,鲜少有外人来往。当下心中细想片刻,似乎猜到什么,浅浅笑了起来,理了理衣裳,推门而入。
竹篮里的小菜,温热尚还。
“……竹姐姐的一个得力手下私自偷着下山,梅姐姐与她商议,该是以何罪惩罚,竹姐姐因为护短,偏偏争执着说那人是偷偷下山,一个劲儿地嚷嚷着‘偷偷下山’与‘偷着下山’概念意义不同,自然不能按照‘偷下山罪’来论处。我听着她们的争辩,笑死我了……”
身着青色裙衫的少女笑得格外灿烂,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而后笑声忽然止住,好奇地盯着莫攸宁。
“司姑娘,失礼了。”莫攸宁不慌不忙地说道,视线并没有在那少女脸上多停留半分,自顾地将篮子里的小菜一一摆上,“这是我做的几个小菜,还请姑娘尝尝看。”
“你是谁?”少女似有所指地问道。
“我是司姑娘的病人。”莫攸宁微微笑笑,算是回礼,神色平静地应着。
“做的是什么菜?打的是什么酒?”
“你先回去。”司南音扭头说道,却并未看她。
“我也还没吃饭,我要跟司姐姐一起吃。”
“回去。”司南音脸色忽沉,目光变得凌厉,但语气依旧和缓。
少女怔住,委屈地撅撅嘴,袖子一摆,气呼呼就要往外走去,“哼!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也就那壶竹叶青还有点意思。本阁主想吃什么会没有?司姐姐也未免太小气了些!我再也不想来兰香小筑了!”
少女走后,司南音神色不改道,“有劳莫公子,没曾想,你竟然还有这一手灵巧心思,竟然晓得小女子好这家竹叶青的习惯。”说着毫不犹豫拿起筷子,挨个试吃起来。
莫攸宁笑道:“姑娘言笑了,近来多有打搅,无以为报,区区几番心思,本是应该做的。何况——”说到这,莫攸宁不禁感慨道,“若是连姑娘的这番喜好都不知,那我如何才能找得到这‘兰香小筑’?”
司南音并未作声去应这一句,只是低头赞道,“如此美味佳肴,公子难道不愿与小女子细酌几杯?”
“这……不怕姑娘笑话,在下的身子境况,姑娘也是了解的,当真是从来不敢饮酒的,只怕难承盛情。不过为姑娘添酒助兴,已是在下荣幸。”莫攸宁取过一只白瓷酒杯,浅斟一杯,递了过去。
司南音抬手接过,杯沿靠近鼻下轻嗅,眉梢不可察地轻挑了一下,淡笑,“好酒。”
“姑娘喜欢就好。”
6
去镇子上的时间久了,多数的店家也都认识了莫攸宁,日渐相熟起来,说话也都不再像当初那般生疏,当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在于一传十十传百地都知道他便是兰香小筑的那位“特殊”病人。
“莫公子真是好人,生的这般俊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我看呐,和司姑娘当真是绝配呢!”
每月初七至十五,前来兰香小筑就医的人中,总有那么几个,有意无意地提到这么几句。
莫攸宁一笑了之,司南音则是微微作窘,只得找个由头岔开话题。
可时日一长,任是在外人看来,俨然已将两人当作是了那种关系。这种关系也似乎在彼此心里结下一段丝,悬浮在某个地方。只经那夜风一吹,顷刻间便散了。
莫攸宁不愿去多想。
然而,西泠阁的阁主,可不这么想。
似乎早将赌气说的话,抛至九霄云外,青色裙衫的那位少女不信守“承诺”的程度,远远超乎莫攸宁的想象,近来一段时间,前来小筑,格外频繁,并且每次总是想要从他的嘴里打听点什么。
“从没想到,西泠阁的阁主竟然如此童真无邪。”莫攸宁感叹道。
“公子这是在夸我吗?”少女不好意思却又满脸欢喜地笑着向一旁的司南音小声询问道。
“闲着无事可做?”司南音没有理会莫攸宁有所指的话外音,“天色都这么晚,还不回山上去。”
少女脸色立马转冷,忿忿道:“又这样!只要是莫公子在这里,你从来都赶我走,如今连话也是不能多说了!是么?”
司南音眉头紧锁,十分倦怠地说了一个理由,“莫公子是病人,需要静养,你别打扰他休息。”
“哼!”少女可不管那些,从来也只在司南音这里才会耍小孩子脾气的她,自然是觉得得理应当不饶人,“梅姐姐竹姐姐她们都说你变了,我还不信,可什么时候兰香小筑那么容易就让人破例进来了,我又不是定要强求让你回去,你不愿回去也就罢了,如今我来看你,你竟然还要赶我走!我看她们说的话,一点也没错!竟然连我也开始嫌弃了!”
“你……”司南音重重地叹了口气,细声安慰道,“你且先回去,好不好?容我日后,再给你详细解释。”
“不用解释了,西泠阁的姐姐们,就数你对我最会给脸色,再也不来找你玩了!”
少女气的满脸通红,脚一跺,跑了。
当然, 莫攸宁也知道,这种情况,顶多过个七八天,少女又会屁颠屁颠跑来黏着司南音。
莫攸宁道,“西泠阁阁主,当真是见识了。”
司南音听得出他这话里深意,只摇头道,“她不过是孩子气重了些,还小。”
“孩子气?还小?”莫攸宁轻笑了声,眼中神色忽地变得灰暗起来,“孩子气就不该为自己所犯下的过错负责?”
司南音幽幽地看着他,不知要如何来应对这句话,或许世人眼中,做错事应当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下一直忘了问司姑娘一句话——”
“是我。”
“是我杀了你全家。”
7
莫攸宁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笑,“司姑娘何出此言,‘醉黄泉’是你的独门,可将它投入井中的却不是你。”
夏光退去,秋意渐浓。
清晨,少女大摇大摆推门而进,没曾想看到的却是司南音一张面色苍白的脸,从未见过她如此样貌,着实吓得不清,连说话也变得哆嗦起来,赶紧上前问道,“司姐姐,你——你这是怎么了?”
司南音欲言又止,只示意自己无大碍,便让她随处坐着,回过身去,又继续杵着那些不知名药草。
莫攸宁这时沏了杯茶过来,笑盈盈对着少女道,“天气干燥,渴了吧?喝杯茶解解渴。”
“多谢莫公子。”少女满心欢喜,忽然意识到什么,“对了,莫公子,你得的是什么病啊?还没好吗?不管你是什么病,只要找到司姐姐,都能见好。”
“着实。怕是还要打搅多时。”
“没得事,司姐姐总会治好你的。”少女嬉笑言说,正要喝茶,只是茶还没到嘴边,便被司南音指尖轻弹过来的一瓣花瓣打碎。
少女盯着碎在地上的杯子,愣了愣,“司姐姐,这可是你最喜欢的白瓷!”
司南音冷声道,“再喜欢的白瓷,也不能跟你的命相比!”
“我的命怎么就跟杯子有了关系?”
“你不是再也不来了吗?怎么又来了?!”
严辞厉语说过不是一回两回,少女却能每次都找到合适的由头,“谁说我是来找你的?我是来看莫公子的!”
“看他作什么?”
“要你管!”
莫攸宁这期间并未发一言,只将那一地碎片收拾过去,又重新沏了一杯给少女,“司姑娘方才想必是手滑,不打紧,还有。”
少女接过,一口喝下,司南音与莫攸宁同时微变了脸色。
司南音满目惊恐,莫攸宁目光微灼。
“啊——呸!”
茶水在少女嘴里滑了一圈,不知茶水太烫,还是茶味太苦,便被吐了出来。
“呀!莫公子对不起,我差点忘了,平时我是不怎么喝茶的。”少女擦了擦嘴,似乎那味道极其难以忍受,却又不好当着人面表露出来。
莫攸宁眼色阴郁。司南音松了眉头。
少女离去。
莫攸宁道,“她是天真童心,还是少年老成?”
司南音若无其事道,“她打小生活在仇杀中,虽然生性顽了些,可运气好。”
“运气?”
“所以,你想杀她,难。”
“是吗?”莫攸宁冷笑,“姑娘想必早都已看出来,在下擅长用毒,甚至不惜拿自己来试毒。只是不知,姑娘可调制出解药?”
司南音并没有回答,脸色苍白又平添几分,轻咳了声,吐出一口血来。
8
过去的数月里,莫攸宁给司南音的饭菜酒水,都下了毒。
“姑娘为何不为自己解毒?倘若你死了,那可就无人能顾及西泠阁阁主的安危。”
司南音闭目低吟道:“何苦呢?她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你们这些所谓的‘邪教’,还当真如江湖传言那般,与自诩名门正派的下流行径又有何区别?你们眼中的她还是个孩子,可在我眼里,她始终都是灭我莫家满门的凶手。有些事,活着的人从来没有资格去评说,所以我没有资格原谅她。除非她死。”
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九重极阴处,即是为黄泉。据说死去的人会在黄泉相遇。而莫攸宁已是记不清,多少回梦里,周身遍裹血腥,如临九幽黄泉。
黄泉路上,莫家一众老小,生生挣扎了九日,才得安息。
他觉得活下来,是另一种难以抉择的折磨,死本不可怕,生比死更难。满怀心思里,他只想着要如何为莫家复这深仇。
他甚至庆幸自己打小就体弱多病,这才通晓医理,寻遍江湖,方才用一年的时间清除了体内残留的“醉黄泉”之毒,又用六年时间潜心研制出“相思”,给自己服下,再用一年时间慢慢调和压制毒性。
“相思”,诗意缱绻,温柔翩翩。
之所以选用“相思”来作为研制的毒的名字,只因他日夜沉浸在复仇的恨意当中,无时无刻不想找到司南音,再找到西泠阁,时间久了,竟生出一种快感,恰若相思。
见到司南音后,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感觉,爱恨交织,他并不想真的杀她,只想慢慢折磨她,因此虽然下毒,却每次都是小剂量,不足以致命,即便是时日渐长,也只会埋下毒根,难以清除干净。
死本不可怕,生比死更难。这点,似乎也正好迎合“相思”——相思易结,却不易解。
重要的是,即便是江湖人称“鬼道圣手”的司南音,也是医不了相思病的,倘若是她自己得了相思,更是无药可解。
莫攸宁无须多问,司南音为何只在每月初七至十五开门就诊,他的家人正是初七吃了井水中毒,苦苦熬到十五才肝肠寸断而死的。
他向十里八村的人打听过,司南音已经在这里九年了。是因为愧疚吗?
尽管他并没有真正对她动过杀机,可只要是司南音在,就会成为他复仇路上的一块阻碍,并且这道阻碍,远比对付元凶更加困难的多。
然而实际上,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
司南音,病了。
倘若之前,只有兰香小筑的那几人略微知晓司南音的近况,可如今换作是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出个大概来。
江湖上被称为“鬼道圣手”的人,就这样栽在一个病怏怏的文弱公子手里。
莫攸宁背对着司南音房间的屏风,负手而立,眼神却不知望向房间里的哪一处,桌子上的一方太湖石砚,新添的白瓷杯,“其实,司姑娘你应该发现酒菜里有毒,更何况,小阁主当时大概也猜出端倪,可你为何不揭穿?”
司南音轻咳一声,“原本就是自己酿的果,更何况——”说到这里,司南音若有所思地扭头朝着屏风外那道身影看去,“何况,救你也是救我自己。”
莫攸宁当下一怔,“你到现在还想救我?”
“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以为我会放手?”
“如何才肯?”
“她死。”
“我死。”
“不行!”
“以命换命,为何不行?”说到这里,司南音的语气依旧是缓和恰如初见,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真诚,还是城府。
莫攸宁想着屏风里那个娇容楚楚江湖传言一直都神秘莫测的女子,此时过于冷漠的语调,竟然让他有些慌乱起来,“当真是如传言那般,此人功法竟到了如此境地?”
他在心里思忖着,可并未曾表露出来分毫,只说了句“不行就是不行”后,推开门疾步离去。
9
这一日,但凡路过那片桃林的人,都会瞪大了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那个向来鲜少出门的司姑娘,竟然走出了兰香小筑,走在桃林间的小路上,只是她的步调远比常人要慢的多,甚至连村里年迈的老人都不如。
“多半或是因为久未出门的缘故,见到桃林景色,索性赏玩一番?”
路人们只是猜测,任谁也不敢上前询问。
兰香小筑是兰香小筑,可一旦出了兰香小筑,那便是江湖。
江湖传言,终究不全是传言。
一些孩童倒是不去理会,骑着竹竿从司南音身边经过时,都会扭头嬉笑着问候一声,“司姐姐,这是去哪儿啊?”
可司南音没有回答,确切说,没有力气回答。
“司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真是可怕。”
司南音默不作声,直到一家民居前立住,轻声问道,“莫公子可在?”
应门的老者见是司南音,慌忙应声道,“在呢,司姑娘,莫公子今早还未出门,我去给您唤一声。”
“嗯,多谢。”
不多时,老者一脸诧异来回道,“司姑娘,莫公子说,还请您进去一叙。”
司南音缓缓步入房内。
莫攸宁正端坐在窗子边,手里拿着一本《神农本草经》,眼也不抬,“司姑娘今日真是难得,九年里也不见得会出来几趟,这让在下可是受宠若惊。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她中毒了。”司南音神色一凛,直言道。
“哦?”
“公子一点也不吃惊。”
“姑娘可是来兴师问罪?”
“如何下的毒?”
“还有何用?你真应该去守着她,看看是否还能保她黄泉路上,诸事无恙。”
司南音移步走到近前,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解药。”
莫攸宁一声轻笑:“江湖传言,司姑娘乃‘鬼道圣手’?”
“来不及。”
“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司南音轻退一步,半手入袖,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莫攸宁神色微变,心声诧异,居然不想要解药了?正想着,忽又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侧头一看,却只见窗边桌上那株西府海棠被谁折了去,这才一惊,气恼至极,将书狠狠摔了出去。
月明星稀,司南音刚回到兰香小筑,便只见莫攸宁立在门口。
莫攸宁道,“解药可以拿走,‘相思’须还我。”
“相思?”
“不错。”
“我喝了。”
“喝了?”
“不错。”
“你在拿我开玩笑?”
“司南音从无戏言。”
莫攸宁愤愤地伸出手,“还我!”
司南音微笑从衣袖里拿出一只小瓷瓶放到他掌心。空的。
莫攸宁心中一颤,“你既折了海棠,得了解药,为何还要取我‘相思’?”
“由我开始,自然该由我结束。”
莫攸宁脚下踉跄,宛若没有听到,神色悲怆,“为何偏要这样?死的不该是你!”
“没有该死,只是不得不死。”
“什么是‘不得不死’?”
“她死了,周围的人才好过。”
莫攸宁摇头,“我们莫家人,碍着谁了?”
“十四年前,有个孩子,我给了她一瓶药,跟她讲,只要是被谁欺负,就可以将药给那人吃下,那样以后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会欺负她了,可孩子心软,又惊又怕,竟偷偷将那药洒入一口井中,而后我又救了那孩子,便将她送到了西泠阁。”
莫攸宁震惊,脸色苍白,瞪大眼睛,“你……你说谎!”
司南音唇色乌青,禁不住吐出一口黑血,却依旧神色缓和道,“你仇人,原本就应是我。”
莫攸宁魂神崩溃,疯傻一般,连连摇头。
“就要结束了。”
10
阴云密布,天雷滚滚,一场大雨滂沱。
少女伏在香榻边沿,死死握着早已冰冷的那双玉手,大声恸哭:“司姐姐,你怎么了?醒醒啊……你怎么舍得留下我自己啊……”
莫攸宁木然呆在一旁,嘴唇上下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西泠阁鲜少出阁的梅竹菊三君子,也都到场,泪眼潺潺,皆来劝慰少女节哀。
“司姐姐没死!你们都滚!再敢胡说,全都杀无赦!”少女动起怒来,当真是有教主的威严模样,只是话不过三分,又哭成一个水人。
因为是在村子里,谨遵着司南音生前的习惯,不便对村子里人造成惊扰。任凭少女哀嚎了两天,这才决定入土为安。
少女道,“司姐姐最喜的是西泠阁山后的那座小亭,就将她葬在那里,时常也能去看看。”
没有奏乐,诸多事宜低调进行,尽管少女始终觉着委屈了司南音,可还是遵着司南音生前的习惯。
“莫公子。”少女这时才一本正经地看向一直神情恍惚站在那里的那位公子。
莫攸宁似乎还未曾回过神来,“阁主?”
“尽管先前,并不曾知你与司姐姐是何关系,可既然司姐姐能让你来去小筑自如,想必不止是病人那般简单。我不想过多询问,西泠阁也并不会为难与你。只是——”
说道这里,少女又朝着司南音的遗体方向看了一眼,“如今司姐姐走了,你不来送她一程?”
“去哪儿?”
“呜——呜”少女没能忍住,转身伏在梅君子怀里哭了起来,“可能是黄泉路吧。”
雇来的人,抬着灵柩徐徐而行,马蹄阵阵,声声踩破村子里的安宁。虽已近热天,可这天竟然冷的出奇。
莫攸宁默默跟随着众人出了村子,一步一步走,一步一失魂。
暴雨刚过,山路泥泞,马蹄打滑,脚下不稳。
“翻过山头就到西泠阁,大家加把劲!”少女骑在先头的一匹马上,向着身后的众人喊道,“万般小心,司姐姐在里面!”
山路一侧,即是悬崖,众人无不小心翼翼。
11
凭空一声雷鸣,棺材微微震了一下,又震了一下。边上的人惊恐万分,待第二声雷响时,只听得“嘭——”一声,棺材盖径直飞了出去,砸翻一众人。少女跳下马,喜极而泣,大声嚷着,“司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司南音面带倦色,缓缓坐起,淡漠看着众人,直到看到不远处的莫攸宁,便露出笑来。
那笑,异常薄凉。但即便是薄凉,在莫攸宁心里,也荡起一阵花来。
只一瞬,莫攸宁便看见司南音向自己飞来,一只玉手同时推向自己,苍白阴沉,那玉掌正中胸口。他向身后倒去,身后即是悬崖。
时间刹那间拉长,这种感觉,曾在无数个冷夜里秉烛夜读时候,觉察到过,阴冷,无光,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那是走在黄泉路上的感觉。
忽然他想到很多,想起司南音的每句话,每个眼神,每份平静,都那么自然,却又那么虚幻。
“你说的‘就要结束了?’原来竟然指的是?!”
“到底哪一步走错,还是从来都是错的?”
他最后一刻也没能想起来。
唯一想起的,还是初见司南音时,她那静默如秋的脸,甚至她从来不怎么抬头听他说话的样子。
他没有不甘,只有不解。
大概是,人终究到底,还是容易被迷惑的,被人事迷惑,被世俗迷惑,被江湖迷惑。
丝毫没去注意莫攸宁,少女欢快地朝着司南音跑去,紧紧地抱住她爽朗地笑着,“司姐姐,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司南音微微一笑,转而扭头厉色向着梅竹菊吩咐道,“去找!棺材现成。”
梅竹菊三君子齐声应道,“是,教主!”
“司姐姐,你的毒解了吗?”少女依旧是一脸天真地问。
“恩,解了。”
“如何解的?”
司南音似有玩味地笑道,“以毒攻毒,‘相思’的解药正是‘醉黄泉’。只是效用慢了些,如今才醒来。回去之后还得仔细研究一番。”
“哼!又是药,司姐姐的眼里向来只对药有兴趣!”
“我等了九年。”
机关算尽,有时的目的,却是如此单纯而又残酷。
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除了相思,天下没有司南音治不了的病。她从未曾害过相思,可她知道,黄泉无路,莫言相思。
从此,桃林深处的兰香小筑,再也没有开过门。
江湖传言,鬼道圣手,先行鬼道,再施圣手。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