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到任小芬自首为止,S省最大的拐卖儿童犯罪团伙彻底被警方摧毁,无一漏网。
从最初落网的,人称“义气哥”的团伙骨干开始,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将心目中重要的人交代出来,以换取自己的宽大处理,可是没有人想到任小芬,因为她太不重要了,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不重要的,如今谁还记得她呢……
任小芬办完奶奶的后事,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到公安局自首了。
在广大犯罪嫌疑人的积极配合之下,司法程序进行得无比顺利,审判那天,任小芬的娘在法院门口一会儿哭得欲昏欲死,一会儿又打了鸡血一般举着菜刀要为民除害,以至于一向火眼金睛的吃瓜群众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是犯罪分子的家属,还是受害人的家属。
1.留守
任小芬的出生对她的爹娘来说算是一次不小的打击,好在农村第一胎生了女儿的人家还有一次机会,可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也被小芬的妹妹给糟蹋了。
话说机会是政策给的,怎么就来之不易了呢?那是因为小芬她娘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了这个“扫把星”之后就更不给力了,无论她爹如何辛勤耕种,她娘这块地就是寸草不生。
后来她爹经过深思熟虑,觉得与其累死在床上,不如累死在山上。原来小芬家所在的农村属于山区,山上有不少野生药材,大部分村民都拿上山采药当副业,小芬的爷爷就是个中好手,她爹从小跟着老爷子在山上采药,也算有些心得,于是决定学习神农氏遍尝百草,不过先圣是为了造福人类,他只为造人。
总之,经过小芬她爹山上、床上两点一线地坚持不懈,老任家终于在小芬七岁那年,迎来了一位新成员,这位不愧是纯天然药材滋补出来的,一出生就油光水滑,长得也比一般孩子漂亮,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呃,不带把。
小芬她爹真想一头撞死,可能人类在生死之间头脑总是特别清醒,只见她爹在承重墙前一个急刹车,道:“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于是,小芬活着的爹不等她那半死不活的娘出月子,就一个人进城去了。他倒不是去品味孤独、放飞心情什么的,而是投奔自己的亲姐姐去了。
小芬她姑是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毕业之后不但留在城里工作,还嫁了个城里人,也算是他们老任家的骄傲。不过,当年小芬的爷爷就因为供女娃上学,不供男娃这事,在村里可是备受质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这货真特么奇葩。当然,他老人家也有自己的说法:“男娃不上学,到山上采药也能卖几个钱;女娃可吃不了这个苦,要上学才有好出路。”
现实就如小芬爷爷生前所预言的,她姑在城里一家大公司坐办公室,每个月好几千的工资;她爹在老家的山上采药,能卖多少钱还要看运气。
小芬她姑倒是很疼弟弟,虽然对他连小女儿的名字都没给取,就甩手走人的做法有些看不惯,却少不得留他住下,好吃好喝好招待。她姑父到底是城里人,有文化底蕴,一个电话就把小舅子忘记的这件大事给解决了,他在电话里是这么跟丈母娘说的:“不是有个现成的词‘芬芳’吗,既然老大叫小芬,老二就叫小芳吧。”于是,老任家的小美女就有了一个被广为传唱的好名字。
小芬她爹可没心思管这等闲事,他只知道自己在村里肯定是不能再生了,不如带着媳妇来城里打工,既能挣钱,又能偷偷生孩子,这显然就是他在生死关头想到的妙计。当然,这么美妙的计划能不能贯彻落实,还要他那有出息的姐去想办法。
俗话说否极泰来,小芬她爹在连生了两个“扫把星”之后,终于时来运转了,他这次进城正好赶上他姐的公司增设职工食堂,如今厨师已经定了,打杂的倒缺几个,没费什么功夫自己和媳妇的工作都有了。
于是,小芬她娘一出月子就被自家男人接进了城,小芬姐妹自然而然成了当今社会的时尚一族——留守儿童。
小芬还好,毕竟已经七岁了,不但生活完全可以自理,还能帮着奶奶做家务、照顾妹妹。
小芳可就惨了,一个多月的毛孩子,娘走了就没有奶吃,婴儿奶粉根本不用想,爹娘迫于村里七大姑八大姨的舆论压力,只肯出奶奶的生活费,至于两个“扫把星”嘛,自生自灭也无所谓;她姑倒是以贴补娘家为己任,可终究还有自己的小家,因此所帮有限。最后还是小芬的奶奶和村里的小卖部达成协议,以极低的价格采购他们临近过期还卖不掉的牛奶,才算有了小芳的口粮。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年多,小芬的奶奶又发现了新问题,那就是村里和小芬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已经上学了,这下可真把老太太难住了。一来上学自然需要一定的费用,二来村里没有学校,最近的小学在县城,路远还好说,关键是人多且杂,听说还有人贩子,八岁的小女孩去上学,少不得要有人接送,可是家里刚会走路的小芳怎么办?
小芬的奶奶想来想去,还是要跟儿子、媳妇商量一下,于是用女儿替换下来送给她的手机,给儿子那部女婿替换下来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出乎意料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老太太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响起了儿子激动的声音:“娘,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儿媳妇怀上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每天玩命吃醋,不是都说酸儿辣女吗……”
要说小芬的奶奶不高兴那是假的,可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只好弱弱地打断他那兴奋过度的儿子,说:“那个……我这次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有个事儿……”“啥事儿?啥事儿还能大过我给你生孙子?!”“不是,就是小芬,她都八岁多了,早该上学了。”老太太终于鼓足勇气,把想说的一口气说完。
不过,这次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儿子当机立断给出了回复:“一个赔钱货上啥学?!才八岁,还得养多少年才能嫁人收彩礼,烦死了!”说完就挂了。
小芬也不傻,眼看着自己的玩伴一个个背上了书包,奶奶整天唉声叹气,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小芬最失落的这段日子里,她爹报喜的电话倒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打过来——“娘,你儿媳妇又长了二斤肉……”“娘,隔壁老王说这肚子一看就是男孩儿……”“娘,这次准了,姐夫在医院找人给超了,男孩儿,没跑……”,“娘,你儿媳妇生了,真是男孩儿……”
当然,这倒不是说小芬她爹有多在乎自己的老娘,他只是希望这好事能通过老娘的嘴遍全村,毫无疑问,他的目的达到了。因为村里那些平时称呼老太太为“小芬奶奶”的人,纷纷开始打听她孙子的名字,这是准备给老太太换称呼了。小芬奶奶也非常忠于传声筒这个角色,每次接儿子电话都会把这个问题带到。
说起来,儿子的名字这件天下大事也一直困扰着小芬她爹,他是个粗人,一共上了三天学,第一天参加开学典礼,第二天装病,第三天逃学……肚子里实在没什么存货,憋了十个月也没憋出个好名字来,其间姐姐和姐夫也帮着想了几个,可他都没看上,总觉得不足以体现他们老任家唯一一根香火应有的气势。
转眼就到了产房门口,小芬她娘在里面生孩子,小芬她爹也不知因为激动还是紧张,突然想拉屎,可是没看到孩子出来又不敢去厕所,只好憋着等。好在小芬她娘已经是第三次生孩子了,熟门熟路,没多长时间就顺利卸货。小芬她爹哆哆嗦嗦打开新生儿的包布,专挑隐私部位看,确定了该有的都有之后,也匆匆忙忙跑到厕所卸货去了。
小芬她爹一边蹲坑一边为儿子的名字发愁,突然听到隔壁坑的一个哥们儿打电话,也不知是跟什么人,反正说了一大串恭维话,小芬她爹别的没听清,确切的说是没听懂,就捕捉到“人中龙凤”一词,顿时灵光一闪,儿子的名字有了,就叫任中龙。
2.进城
村里的日子好像每天都一样,转眼小芬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小芳也八岁了,虽然和出生时相比显得又瘦又小,出落的却越发漂亮了。可是最近两年,小芬总觉得妹妹的一双大眼睛里,快乐的成分越来越少,忧郁的比例不断攀升,她知道妹妹这是想上学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村里仍然没有学校,唯一能体现出时代进步的地方,就是到县城上学的费用更高了。
小芬没上过学,一心一意帮衬着奶奶把妹妹拉扯大,如今看到小芳这个样子,心里比自己当年上不了学的时候还要难受。
于是,小芬背上大竹筐,立志成为一名采药材的小姑娘,给妹妹挣学费,可惜却应了她那奇葩爷爷的话,女娃真吃不了这个苦。小芬只好下定决心,等下次爹回来的时候,跟他好好谈一谈。
现在小芬她爹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倒不是良心发现想起了老娘和两个女儿,而是为了山上的药材。
话说当年,小芬的爹娘在食堂打杂,每天耳濡目染也学了些做饭的手艺,虽然和专业的厨师相比只能算“半桶水”,不过小芬她爹还自有另外“半桶水”,那就是对药材的几分了解。于是,这位因得了儿子动力十足的半吊子,就合两个“半桶水”为“一桶水”,开起了饭馆,专门做药膳。
这两口子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也属实不容易,打工攒的钱根本不够启动资金,只好跟小芬她姑借了一部分,租了门脸就没钱租住的房子,索性带着吃奶的儿子住在饭馆的杂货间里。
不过小芬她爹却有自己的坚持,那就是对食材和药材的要求都非常严格,尤其是药材,每个月都要亲自回老家去收,必要的时候还上山去采,就因为这样,他的生意居然越做越好,现在不但还了债,买了自己的门脸、房子和汽车,还雇了服务员,俨然是个小老板了。
小芬她姑有时也回娘家看看,不过很少和小芬她爹一起回来,原因很简单,上班族要节假日才有时间,而节假日正是饭馆生意好的时候,所以姐弟俩总也碰不上。
不过这一次,小芬却同时等到了她爹和她姑,因为姑的宝贝独生女开学就要升高三了,姑就想着回村弄些药材给女儿补身体,自己又不懂,只好和弟弟一起回来,顺便还能蹭车坐,省得挤那又脏又乱的长途车。
她爹照例两手空空地回来,她姑也照例大包小包地带着自家女儿淘汰下来的旧衣服。说来也讽刺,别看小芬姐妹爹不亲娘不爱,却是村里穿得最好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爹娘舍不得给她们买衣服,所以只能捡城里表姐的旧衣服穿了。
小芬等到爹和姑都忙完了,在晚上吃饭的时候提出了妹妹上学的事,她爹把新买的苹果X往饭桌上一拍,说了句“没那个闲钱”,就自行用饭菜把嘴堵上了。
小芬早料到她爹不会同意,于是以脑残电视剧里黑社会谈判的口吻继续说:“我打听过了,现在城里雇一个服务员,包吃包住每月至少也要三千块工资,你给我们租个房子,让小芳上学,我给你打工,一分钱不要!”她爹没想到小芬会有这一招,愣了一下,说:“你让我想想,起码也要和你娘商量一下。”
小芬知道自己打了她爹一个措手不及,当然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而且现在正是暑假的尾巴,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小芳上学的事八成也就不了了之了,因此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爹的大苹果,说:“你给她打电话吧,如果行的话,这次我们就跟你进城。”
小芬她娘生儿子慢,算账可不慢,她想:家里现在雇了两个服务员,刨去房租每月还要支出六千块工资,一年就是七万二,在他们这种三线城市,上什么学也花不了这么多钱,于是兴高采烈地把两个服务员都炒了鱿鱼。
小芬她姑向来心疼这两个侄女,当场就包揽了联系学校的事情。
小芬祖孙三人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就跟着她爹和她姑进城去了。
住处是现成的,就是当初给那两个服务员在棚户区租的一间小平房,尽管如此,小芳还是兴奋得不得了,小芬见妹妹开心,也觉得心里暖暖的。
饭馆生意忙,小芬来不及休息就被她爹赶到了工作岗位上。不过,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承担的是原来两个人的工作量。
很快,学校就开学了,小芳每天开开心心地背着书包去上学,奶奶就负责接送,小芬每天晚上从饭馆下班,都会打包客人剩下的饭菜回来,生活好像步入了正规,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现在,我们不得不提一下老任家那唯一的香火——任中龙了,六七岁的男孩子本来就是淘气的时候,背后有两个熊大人的熊孩子就更不用说了。因此,小芬虽然和自己亲的弟弟经常在一起,可是除了厌恶之情,好像再也培养不出其他感情了。
这天,任中龙又假装肚子疼不去学校,赖在饭馆里撒欢。眼看到了饭点儿,客人坐了一桌又一桌,小芬跑来跑去点菜、上菜,忙得不亦乐乎;任中龙人送绰号“人来疯”,弄了个滑板车在客人中间穿梭,也嗨皮的不亦乐乎。
于是,狗血剧情来了,小芬端着冒泡的砂锅被任中龙撞倒,火辣辣地洒了一身,那感觉不用想也知道有多酸爽;任中龙也摔倒了,虽然没烫着,也没伤着,却嚎啕大哭起来。
听到儿子的哭声,小芬她娘冲过来的速度比踩上滑板车还快,只见这个曾经的林妹妹,如今的穆桂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儿子,还不耽误赏女儿一个大嘴巴子。
饭馆里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奔着药膳来的熟客,也知道他家的情况,开始也有劝的,可是每次劝过之后,小芬都会被她爹娘混合双打,原因就是这“扫把星”让他们失了面子,所以现在也没人说什么了。
小芬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咬牙忍着继续工作,可是这次烫伤确实比较严重,实在坚持不了,就挣扎着回家休息去了。她娘在儿子肥硕的光头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嘬着,间或腾出嘴来对着女儿离开的背影骂骂咧咧……
3.入行
小芬进城也快一年了,除了常和她姑走动之外,还幸运地联系上了一个自己的发小——玲玲。
玲玲比小芬大两岁,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女孩子,她原本并不在爹娘的计划之内,只因她哥九岁那年上山玩摔坏了腿,成了残废,爹娘才再接再厉又生了一个,如果玲玲是儿子,那必定会站在家中食物链的顶端,可惜她不是。
玲玲家就是普通的农民,爹娘眼看着儿子奔三了还没媳妇,急得就差挠墙皮了,忽然发现村里有此困惑的不止他们一家,另有一家天生的哑巴儿子,还有点……那个……呆萌,已经三十挂零了,女儿却是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因此,玲玲她爹和对方的户主密谈了一个下午,决定两家换亲。
这种事自然不便声张,尤其是不能让两个女娃知道,等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哼哼……
好在玲玲她哥只是腿不好,心却不坏,得知他爹的邪恶计划之后,偷偷塞给妹妹一千块钱,帮她逃出了村子。
别说这玲玲还真灵,就这么独自一人,拿着一千块钱进的城,摇身一变就成了成功人士,村里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工作,只知道她现在是有钱人,当初口口声声要跟这个贱货断绝关系的爹娘,如今却拿她当活祖宗一样供着。
小芬虽然没上过学,却知道要面子,从没跟这个有钱朋友张过嘴,可是这次她别无选择了。
因为小芬连续几天都没办法去饭馆工作,她爹果断地让她下了岗,并明确表示不会再出小芳以后的学费,小芬只好用她表姐替换下来,友情赠送给她的学生机,拨通了玲玲的电话。
玲玲像一般探病的人一样,买了几斤水果来到小芬的住处,得知小芬的情况之后,马上附和着表达了自己对熊孩子的深恶痛绝,又拍了一沓人民币出来,同时给予对方精神和经济上的双重支持。可是,当小芬提出想让她帮忙找工作的时候,她犹豫了。
这时,奶奶去接小芳放学还没回来,家里只有小芬和玲玲两个人,玲玲看着伤痕累累、眼泪汪汪、忧心忡忡……总之就是可怜巴巴的小芬,终于咬了咬嘴唇,说:“其实我们那儿是需要人的,只不过……”“玲玲姐,只要能赚钱,能供小芳上学,让我干什么都行!”小芬见玲玲松了口,一把抓住她的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玲玲的手不安地动了动,却没有抽出来,她望着小芬仍然雾蒙蒙的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说:“说实话,我干的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要想干,我能说上话,你不想干,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放心吧,咱俩从小一块长大,我的嘴有多严,你还不知道吗?!”小芬把玲玲的手抓得更紧了。
玲玲想了想,说:“工作不难也不累,你就是……就是在外面逛,看到独处的孩子,就用微信给我发个位置,我尽量多给你争取一些底薪,成了还有提成,你明白了吗?”小芬当然明白了,这不就是人贩子吗,多缺德,可是……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再说了,如果真有缺德这么一说,那自己一定是上辈子缺了大德,才会投胎到这样的人家,摊上这样的爹娘,既然已经遭了报应,还怕缺德吗?!
玲玲看不到小芬脑子里小天使和小恶魔撕逼,她只是低了头,抽出手,轻声说:“你再想想,我等你信儿。”小芬马上拽住玲玲抽出的手,说:“不用想了,就这么定了,什么时候能上班?”玲玲看了小芬一眼,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当然不是爱我中华,是“你明天去办张银行卡,我再给你弄个好用点的手机,就……就开始吧,每月底工资都会按时打到卡上。”
小芬一直把玲玲送到出租车上,又用她留下的钱到超市买了些好吃的,丰丰盛盛地做了一顿饭,还给小芳买了一瓶任中龙常喝的花哨饮料。
这顿饭祖孙三人愣是吃出了过年的感觉,小芳自不必说,一瓶饮料整整喝了一个晚上,最后连瓶子都收藏了。奶奶本来打算等过些日子,好好劝劝儿子,还让小芬回饭馆工作,如今听说玲玲给小芬介绍了一份好工作,也高兴得不得了,直说还是城里好,这次进城算进对了!当然,小芬并没有跟奶奶说实话。
小芬的工作也的确如玲玲所说——不难也不累,非但如此,还颇有些公费旅游的意味。想当初,小芬一进城就被她爹押到饭馆当苦力,什么好玩的地方都没去过,这下可好,城里的公园、广场、商业区……都被小芬逛遍了。
不过,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完美的事,更没有完美的工作,小芬第一次在路边发现合适的猎物,拿出手机准备投入工作的时候,差点把九块九的钢化膜给捏碎,砸了那祖传手机贴膜的金字招牌。
虽然小芬知道自己只需要发一个位置,后面就是别人的事了,可她总觉得街上所有人都在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还有这个孩子,如果成功,自己会有提成,他又会怎么样?小芬不敢往下想。
可是,接下来小芬想的是,如果自己没有业绩,就算靠着玲玲的面子,人家也不会白养活自己,如果这次工作再丢了,小芳只能辍学,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最终,小芬还是将自己的位置给玲玲发了过去,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的第一笔业务就这么做成了,提成也如玲玲所说,在月底按时打到了银行卡上,可她真不想花这笔钱,如果可以的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做缺德事就像做爱,有了第一次之后,就越来越放得开。几个月下来,小芬不但对这座城市和所谓的工作已经非常熟悉,对自己的催眠也到了一定境界,她想:我并没有拐卖任何人,只是提供一个信息而已,结果怎么样是他们自己的命。这时,唯一让小芬由衷抵触的,就是提供男孩信息的提成是女孩的两倍……
不管怎么说,小芬如今的收入绝对比她姑这个白领多,而且金钱这东西真的很奇妙,它既能买享受,也能买尊严,运气好的话还能买个亲爹、亲娘玩玩。
小芬祖孙三人已经在棚户区里体验过一个美丽冻人的冬季,于是这一年,小芬在采暖期到来之前,就通过中介租了一套新装修的两室一厅,带着奶奶和妹妹搬了过去,至于那间小平房自然是交给她爹去处理。小芬她爹一直为这间平房的租金神经衰弱着,现在终于药到病除,只觉神清气爽。
她娘想得可就多了,居然挑了一个宜出行、宜嫁娶、宜安葬……的好日子,拎了一只批发绿色蔬菜的寡妇送她的王八,亲自登门拜访婆婆和两个女儿。
现在,小芬和小芳已经不捡表姐的旧衣服穿了,用的东西也基本都是搬家之后新买的,再配上这新装修的房子,还真给了她娘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小芬奶奶对儿媳妇倒是客客气气的,小芬却少不得对她这个亲娘冷嘲热讽几句,小芳对于娘这种东西,可以说是听说过没见过,始终怯生生地躲在奶奶身后。小芬她娘示好没什么效果,还赔了一只王八,却贼心不死,仍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叫小芬姐妹回自家饭馆吃饭。
小芬在那所谓自家饭馆工作的时候,从来不让小芳去,因为她无法容忍小芳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虽然小芬实在无法理解,她娘怎么能把“外面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还那么贵,回家吃爹娘做的饭多好”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但每次听完这句话,她总少不得带着小芳回家看看,顺便赏脸尝尝她爹娘张罗的一桌好饭,至于刷筷子洗碗、捶背揉肩的环节就免了吧。
任中龙仍然是熊孩子中的战斗机,不过没有了熊大人的支持,杀伤力也就微乎其微了。倒是小芬每次见任中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会去给小芳买,反把这熊孩子弄得妒火中烧,幼小的心灵饱受折磨。
4.业绩
如果要形容小芬现在的状态,那就是除了缺德什么都不缺,不过她还算有一丝底线,即使在得知真正实施拐卖的人,收入都超过自己好几倍的情况下,也仍然坚守在基层工作岗位上,其间玲玲也劝过她几次,但都被小芬一口回绝了。
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一次学校的例行体检,竟查出小芳患有白血病,小芬当然不愿相信,马上带妹妹到大医院去做检查,结果证明不要小看例行体检。医生建议尽快手术,费用大概需要十几万。如果说两三万,小芬还能凑出来,可是十几万……她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
小芬在第一时间想到了她的爹娘,十几万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数,如今双方关系亲近了不少,想来他们对小芳也会有一些感情吧,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不愿白给,借总是可以的吧。
总之,小芬当晚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敲开了她爹娘的家门,家里只有她娘和任中龙,她爹这段时间对绿色蔬菜比较感兴趣,所以经常不在家。
在小芬哭着说明来意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刺耳的童音,只听任中龙尖着嗓子喊:“不借,不借,那个大眼睛的瘦鬼死了才好,你以后少来我们家,不许打我爸爸妈妈的主意!”
她娘动作娴熟地把儿子往怀里一揽,对小芬说:“芬啊,娘知道你懂事,可你也要为自己着想啊,小芳这病说白了就是个无底洞,非把咱家拖垮不可。”小芬马上说:“娘,医生说小芳查出来得及时,应该做一次手术就能好。”
她娘揉搓着儿子脸上的肥肉,柔情似水地说:“傻孩子,那医生不这么说,医院咋挣钱嘛?”小芬还不死心,接着说:“可我们总要试一试……”这次却被她娘无情地打断了:“芬啊,你还小,用钱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最起码也要为自己攒些嫁妆吧!我和你爹呢,就龙龙这么一个儿子,现在要供他上学,以后还要给他娶媳妇,实在没那个闲钱打水漂。”
小芬在任中龙得意的嘘声中,晕头转向地离开了她爹娘的家,不知不觉走到了她姑家楼下,却没有直接上去,而是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希望可以清醒一点。
平心而论,小芬姐妹从小到大没少受她姑的恩惠,但她姑和姑父都是挣工资的人,现在还供着一个在外地上学的大学生,过两年表姐毕业回来,少不得还要花钱找工作……小芬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找她姑借钱的想法,迈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家。
这时,小芳已经睡了,看起来老了许多的奶奶在她床边守着,见小芬回来了,才以羊村村长的速度来到客厅,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小芬,说:“你姑和姑父刚才来过,这一万块钱是他们的……”小芬捏着信封泪流满面,奶奶后面的话都是模糊的。
这是小芬懂事以来,第一次在奶奶面前哭,奶奶把她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拍着、哄着……
第二天,小芬找到了玲玲,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需要钱,一大笔”。玲玲也算是为数不多了解小芬的人之一,马上拉起她的手,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小芬把小芳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玲玲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别急,你知道负责咱们这一片的‘义气哥’人不错,只要你能交到我手里一个男孩子,给你争取十万不是问题……记住,必须是男孩子!”小芬确实听说过他们这位领导的诸多感人事迹,据说他为人非常义气,对属下一向是能帮就帮,在团伙里口碑非常不错。
小芬得了玲玲的保证,心里踏实不少,只是这男孩子……她工作时间不短,却从来没有实际接触过被拐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人弄走,那难度系数绝非发条微信可比。
而且,小芬这两天一直在想,小芳得这样的病,会不会是自己做缺德事的报应,那些无辜的孩子……小芬低着头,扭动着双手,手上烫伤的疤痕仍然清晰可见,对,也许有一个男孩子没那么无辜……
小芬利用工作时间在商场买了一些礼物,第一次主动到她爹娘的饭馆吃饭,她爹娘和弟弟也是第一次见她带着礼物上门,她娘虽然爱占小便宜,但警惕性还是有的,对女儿递到面前的东西一时想接又不敢接,显得格外尴尬。
小芬用力把东西塞到她娘怀里,说:“娘,我想过了,还是你说得对,小芳的事我们也无能为力,让她开开心心过完最后这段日子就好了。”她娘听了这话,确定小芬不是来借钱的,这才把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开始鉴赏起怀里的东西来,嘴上也不闲着:“你知道娘是为你好就行了,还买什么东西……哎呀,还有一把玩具枪,这是给龙龙的吧……龙龙,来,快谢谢你姐!”
任中龙迫不及待地从她娘手里抢过玩具枪,对着新雇来的两个服务员一通扫射,根本没有半个“谢”字出口。
小芬她爹虽然最近不怎么在她娘枕边,不过该吹的风还是吹过来了,他就怕小芬认死理,把大把的银子浪费在那个小扫把星身上,如今见女儿的基因和自己还是很相似的,心里早乐开了花,麻利地系上围裙,说:“芬儿,陪你娘坐着,爹给你炒菜去!”
小芬一边剥着刚买来的开心果喂任中龙,一边跟她娘闲聊,这老任家唯一的香火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现在已经放弃了枪击服务员的任务,哈巴狗似的围着小芬要吃的。
小芬亲亲热热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对她娘说:“我已经把小芳的学退了,昨天带她到儿童乐园玩了一下午,她可高兴了!”任中龙听到儿童乐园四个字,哪里还能把持得住,马上嚷嚷起来:“我也要去儿童乐园!你也带我去!”小芬把一颗开心果塞到他没有门牙的嘴里,宠溺地说:“行,姐有时间一定带你去!”她娘见状,不失时机地对小芬说:“就是,就是,你是老大,可不能偏心!”
不一会儿,小芬她爹就像所有好男人一样,为老婆孩子做好了饭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晚饭。饭后,小芬还很懂事地让爹娘忙饭馆的生意,自己哄着弟弟玩……
到了周六,小芬她娘在饭馆忙完中午的就餐小高峰,就急急忙忙把任中龙送回家,让他等着两点钟钢琴老师来上课,自己则返回饭馆一直忙到晚上打烊。
这钢琴老师每周只来一小时,出场费五百,三点钟一到立马闪人,绝不拖泥带水,这是任中龙告诉小芬的。
于是,小芬坐着玲玲开来的,车牌害羞般半遮半掩的面包车,刚过三点就来到她爹娘家附近,在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路上停了车。小芬换上玲玲新给她的手机卡,拨通了任中龙的手机,没错,这个牙都没长齐的货是有手机的,号码也是他自己告诉小芬的。
任中龙一接起电话,就听到了他亲姐热情洋溢的声音:“龙龙,你不是要去儿童乐园吗,姐现在小区后面那条路上等你,快下来吧!”
很快,一个不那么无辜的男孩子,积极主动地坐上了拐卖儿童犯罪团伙的业务用车……当晚,小芬的银行卡上就多了十万块钱。
同时,小芬的爹娘发现儿子不见了,手机也打不通,两口子连夜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问的人也都问了,还是一根儿子的毛都没见着,只好报了警,回去等消息。
尾声
小芬第二天就把妹妹送进了医院,一切都顺利得不像真的,手术非常成功,小芳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家了。
小芬在城里时间长了,也知道了不少事情,比如说新装修的房子可能含有对人体有害的污染物,于是,她准备在小芳出院之前先把家搬了。就这样,小芬每天忙着找房子搬家,奶奶一个人在医院照顾小芳。
一天,小芬正在收拾妹妹的书包,准备拿到新租住的房子里去,忽然接到奶奶的电话,让她马上去医院。
小芬眼皮一阵狂跳,匆忙打车赶到医院,一进病房就看到奶奶瘫坐在椅子里,却不见了小芳。小芬一时愣在当场,脑子里浮现出无数种可能,不过没有护士告诉她的这一种——小芳丢了。
奶奶照例中午十二点去食堂打饭,回来之后小芳就不见了,医生护士把医院翻了个底朝天,监控也调了,警也报了,因为在监控中发现了几个可疑人物,所以警方认为不排除被犯罪分子拐卖的可能。不过,所有的监控画面上都没有发现小芳本人,因此案件难度较大,还需要时间。
小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处于痴呆状态的奶奶带回家的,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才倒在奶奶身边睡着的,她只知道第二天一早自己醒来的时候,奶奶还睡着,身体还是热的。
小芬起来洗漱了,想来想去这事还是得找玲玲帮忙,也许通过她的关系能找到小芳的下落,可是,玲玲的手机不管打多少遍都是关机。小芬坐不住了,出门打车来到玲玲的住处,根本不用打听,房东大妈正扯着嗓子骂街呢,大致意思就是她有眼无珠,把房子租给了一个人贩子,如今还欠着一个月房租就被警察抓了……
小芬靠在墙上缓了好一阵子,大脑才开始运转,想来自己供职的犯罪团伙已经game over了,不知道警方有没有解救出来一些被拐卖的儿童……
总之,小芬现在一心只想找到妹妹,至于职业身份什么的,暂时是顾不上了。她立刻联系了在医院立案的民警,得知真的有十几个孩子获救,都在市公安局等着认亲呢。
于是,小芬又打车赶到公安局,向民警说明来意之后,就被带到了认亲现场,小芳是没见着,却遇到了另外两位至亲——她爹和她娘。小芬自然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瞬间有些慌乱,不过,这些孩子里面并没有他们老任家那唯一的香火。
小芬在外面跑了半天,最终一无所获,只好先回家,也难为她在无比复杂的心情下,还不忘顺路给奶奶买些吃的,不过奶奶是再也吃不到了。医院给出的结果是脑梗,如果抢救及时也许还能捡条命,可惜当时家里没人……
小芬两天之内失去了一切,她没勇气自杀,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自首,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办案人员通知了家属,于是就有了她娘在法院门口的精彩表演,至于她爹,正忙着在批发绿色蔬菜的寡妇家制造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