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总得写点什么,来记录我曾经走过的这些山川湖海,却一直被繁琐的工作绊住了手脚,不得闲。今儿从浦东飞成都,三个半小时漫长的航程正好用来倾倒我那些呼之欲出的声音。
从哪里写起呢
从小时候的愿望写起吧
我从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奔跑着长大,焚烧秸秆的木香萦绕着我的整个童年,小时候不知道天地为何物,以自我为一方,肆意、桀骜、猖狂,于是得了一个“铁牙巴”称号。
后来大了些,小镇里人人都说我聪明,我也觉得自己颇具智慧,于是自傲的内心生出了些想出去看看的心思。
我想,我得从乡下去县里,得从县里去市里,得从这西南蛮夷之地走出去,去东北的雪原里打滚儿撒欢,去苍凉的大漠生出些许侠气,去蓝宝石般的大海当一条带鱼,去广袤无垠的草原追逐堆满白云的天际线
我得走出去
后来我去了东北,这地方远比我想象中苦寒。
怪不得甄嬛那么恨皇帝老儿给她爹流放到宁古塔
每年十月底,哈尔滨的气温就会骤降,西伯利亚的陆地寒流像蔓延的瘟疫席卷整个东三省,呼啸的风割在我十九二十岁的脸上,生疼。被风撵出二里地是常有的事,我将躯干缩在长到脚踝的羽绒服里,脑袋上扣着雷锋帽,似呆板的企鹅,晃悠在凛冽的寒风中,寸步难行。
哐当当、唉哟哟,那是又有一队人摔跤了,鹅毛大雪洒在路面,被行人踩成结实的光板,和糖葫芦上那层亮晶晶的糖衣很相似,阳光一照,反出幽深的星芒。那会儿在某宝买鞋,好不好看不重要,搭不搭、配不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防滑,一双不摔跤还得抵抗零下三十度的鞋,鞋底儿得是老式胶鞋那种布满凹凸纹路的,且不能太硬,得是七分硬三分软的黑橡胶底,牛筋底的在东北行不通,一上脚走不出五步路,必得摔个屁股蹲儿。鞋里得有绒,袜子得厚,硬生生把我36码的脚包裹成了38码。
如若不然,那不是摔跤就是挨冻,最可恨的是在楼梯上跌倒,尾巴根儿磕在台阶的沿儿上,哐哐哐一路往下滑,尾椎骨磕过每一级台阶,刺溜刺溜的声音好听绵长又清脆,磕完所有台阶,在国粹声中怒气冲冲的爬起来,拍拍羽绒服上的冰渣子,一瘸一拐的去上课。
冬季的哈尔滨,下午四点准天黑,我妈晚上七点在四川给我打电话,说她那儿天光锃亮,我说我这儿伸手不见五指。我妈觉得新奇,我说中国东西部的时区得改改。
如果对东北的记忆是混杂着黑色污渍的白和刺骨伤肝的冷,那我对内蒙的记忆就是自由肆意的绿和提神醒脑的牲畜味。
几年前,疫情肆虐,中途有段时间管的不甚严。东航首先推出了随心飞套餐,MU航班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航司,活儿干的有些实诚,开放了经济舱所有的座位供大家抢票,以至于被我们薅秃了羊毛,当然这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那时50元一张的机票支撑我溜达了不少地方,作为我随心飞最后一段航程的压轴地,我选择了呼伦贝尔。
六月底的内蒙刚刚降过一场久违的甘霖,本地牧民告诉我,今年的草原是十年以来最茂盛最漂亮的一年。我看着他那群膘肥体壮的牛,深以为然的点头。
我后来逢人便讲,“你记得windows桌面吗?对,就是那张草原的照片,呼伦贝尔也长那样,一模一样!真的!”
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司机载着我穿梭在草原公路上,两旁是闪退的木栅栏和满目的绿,黄白花儿的牛晃悠着尾巴咀嚼着青草,对公路上奔驰而过的四轮大铁盒行注目礼。
我在莫日格勒河让司机停了车,扛着三脚架,背着无人机,脖子上挂着长焦镜头,颇有点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调性(自认为的),一路灵活闪避着草原上的牛羊粪便,走向了河水边。
我的脚步停在离牛群稍远一点的地方,确保它们发狂我能有逃跑的余地。事实证明,它们压根懒得搭理我,吃草的吃草,散步的散步,偶有几只瞅瞅我,便又继续扭头睡觉。
莫日格勒河在午后的阳光下展现着“浮光跃金”四个大字,蜿蜒的河水似九曲大肠,穿过黑白花儿奶牛的嘴边,淌过米黄色羊群的蹄子,在棕黑油亮的马尾巴下拐进了草原腹地。
远处是垂在天边的云。夹杂着动物粪便、皮毛气味儿的风长出了无形的手,抓着朵朵棉花,混着河水变换的浆糊,一点一点堆砌在地平线上。
思维放空但抵不住身体诚实,我的食指已经条件反射得按下了快门。
在去呼伦贝尔之前,我还去了趟敦煌,看了看余秋雨笔下的莫高窟,三毛书里的月牙泉。
周五下班,我给我的同事们表演了一把苏炳添上身的戏码,嗖的消失在陆家嘴冰冷的数字世界里,又嗖的出现在南京机场附近的小民宿里。
从南京飞敦煌需三个小时,我从昏天黑地的梦境中醒来时,眼前已变成了呛人的黄。
敦煌,这个从字面就已经透露出历史韵味的城市,没有我想象中大,坐着公交车就可以溜达完整个城市。
我去吃了驴肉黄面,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老实说我确实没吃出来驴肉和牛肉的区别,这俩玩意儿在我不甚高雅的嘴里属实一模一样。我从黄面小馆子出来,搭乘公交车去了月牙泉,那会儿骆驼队伍远没有现在抵御匈奴的规模,只零零散散的分布在沙丘后。
攀爬沙丘是个体力活儿,一开始我不以为然,从下往上仰视,沙丘并不陡峭,我回望身后的月牙泉,我想我势必得爬上去,才能一观月牙泉的全貌。踩着沙丘上的木绳梯,一开始几步爬的相当顺畅,走到五分之一,我开始觉得脚掌酸疼,走到五分之二,小腿肚开始肿胀,但我想我还能再往上去去,走到五分之三,我想我是脑抽了才来爬沙丘。鞋子陷进柔软的沙子里,走一步往后陷半步,沙丘上除了被黄沙淹没的木梯,没有任何可以施展反作用力的地方,行走起来格外艰难,那一刻我恨不得偷走敦煌所有骆驼的蹄子,安在我脚上健步如飞。
最后秉持着中国人来都来了的优良传统,头发汗的能滴水的我终于半死不活的登顶了。我坐在沙丘顶端大口喘着粗气,眺望着茫茫大漠中的一点绿意,感叹着三毛诚不欺我,月牙泉果然是月牙儿形状的。
太阳落山,沙漠里吹来微凉的风,汗意散去后我脑中开始生出一点文人的矫情来,我想,月牙泉应是大漠的眼睛。
她千年前目送悠悠驼铃越过堆叠的沙丘消失在烈日下,后又聆听着十七公里外的凿壁声和绘画声,佛像在一个个洞窟中建起,鲜艳彩色的壁画逐步蔓延在敦煌的墙面上甚至穹顶上,又看着它们逐渐隐匿身迹,藏身于历史的长烟中。
那会儿这只眼睛里,是怎样的光景?
月牙泉在夜色中逐渐消失,我的冥想也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相机塞进背包里,跟在导游身后,游荡进了莫高窟为数不多可供参观的洞窟里。原本米黄色的的佛头在氧化作用下,变成黑棕色,让亚洲文化生出些非洲血统的荒诞来。
我听了段摩诃萨埵以身伺虎的故事,感叹自己果真是个俗人,怪不得成不了佛。
从敦煌离开后,我又去了趟云南边境线,一个名叫芒市的小城。这座黎明之城靠近缅甸北部,以各色蔬果茶叶和金银塔闻名。这个小城没有滴滴,只有出租,和各地来的零零散散的游客。这个小城女子就业率及其的高,随手招徕的出租,是女师傅。再来一辆,还是女师傅。街边的水果摊、小餐馆,一眼望去,也大多是女老板,大街上骑着小电驴窜腾的外卖大姐也远比外卖大哥多的多。
对于云南,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我一趟又一趟的飞往云南,我去过昆明,去过丽江,去过大理,这周末即将奔赴香格里拉梅里雪山,下个月还会再次出现在虎跳峡高路和大理洱海。
玉龙雪山下的白沙古镇,养着许多狗。任何稀奇古怪的品种你都能在这里找到样本。记忆最深的是我在小镇上遇到的哈士奇,我在回民宿的小路上,遇到了四条狗,一只短腿的长毛田园犬,一只肩高起码六十厘米的罗威纳,一只哈士奇和田园的雌性混血犬,还有那只纯种哈士奇。它们四个堵在我去往民宿的必经之路上,互相闻尾巴根儿。
我紧紧抓着三脚架,怂包蛋似的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内心期盼着它们赶紧离开,那一刻我成了我内心最鄙视的叶公。
目光纯粹的哈士奇在我眼前公然骑上了混血田园的背,然后开始了让我目瞪口呆的繁衍行为,罗威纳在旁边急切的转圈,小短腿也妄想搭上些什么。混血田园在和哈士奇接近十分钟的难舍难分后终于解脱,一溜烟跑走了,罗威纳和小短腿紧随其后也窜进了隔壁的巷子,我大松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脚步往前探去,确保它们都跑远了后我开始脚步加速往民宿窜去,活像个死里逃生的囚犯。
我想,如果我死后能烧成灰,我希望一把洒在玉龙雪山脚,一把洒在洱海的红杉树下,还有一把洒在西藏羊卓雍措宝蓝色的湖水旁,剩下的全倒在新疆,禾木倒一点,喀纳斯倒一点,草原里倒一点,雪山里倒一点。
今年国庆,我和几个同事一起自驾去了新疆,词汇不甚丰富的我一路上都在感叹:“这也太美了吧!”除了国粹感叹,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脱口而出的语言。
天山落满了雪,山下天池湛蓝,红白相间的游船形单影只的漂浮在水面,层层涟漪蜿蜒在身后。这些画面在我眼中自动排版,等到游船行进到山涧中央,我用180mm焦段拍下了下面这张照片。
前往五彩滩的路上,我们一行四人在路边发现了从未见过的风景,于是利索的调转方向,开进了一片无人区。姜黄色和鲜橙色交替重叠的山丘刺目又耀眼,盐碱地里生长着不知名的红色野草,一片一片蔓延至视线消失处。
孤独星球四个字在我眼前炸开,红的白的绿的紫的,炸成个调色盘。
在前往喀纳斯的盘山路上,我们偶遇了另一片仙境。雪山间忽起大雾,以极快的速度覆盖了山间略微泛黄的树,雪地里的毡房在迷雾中影影绰绰,孤独又醒目。
后又遇到蜿蜒的草地裂缝,淌着雪山融化️的水,长焦将远处的白色雪原和眼前的绿意融在一起,由远及近,层次堆叠,我的颅内兴奋值在此刻到达顶峰。
至此,除去中国台湾我还不曾踏足过,我已顺利走遍祖国的33个省级行政区。
我想我还会继续行走,背上行囊扛上脚架,从小镇走出来,再走向这个世界。
人这一生,总得图点什么,钱财也好美色也罢,总是被欲望左右的一场宿命。
我的宿命是什么呢,大抵是山林深处、雪山脚下、山川湖海,困在城市与自然间,逃避、清醒,反复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