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
——《仪礼·土昏礼》
晨光微熹,晴光正好。
慕锦言懒懒地伸了一个腰。
门外老妈子早已叫得不耐烦。
没错,今天便是慕锦言的及笄之日了。
她换好衣服,再一次地看向桌案上几个匣子。她轻轻地打开匣子,用手轻轻地抚摸那些簪子,金步摇,银步摇……真不想带啊……
她向来活得大大咧咧,叫她一下子带女孩的东西,她也是有点不适应的。
她长得不算漂亮,也不算丑。眉目仅仅算得上是清秀,比不上那少年——她至今还未与他说上一句话,也不想叫他哥哥。
那少年也始终没有主动接触人,他只是整日捧着几卷书,一个人在书楼里,不喜与人交往。
慕锦言终究是让老妈子进来了,几个丫鬟过来,帮慕锦言梳发,慕锦言打开一个又一个匣子,最后看到一个黑檀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一串黑玉璎珞。
不会是爹与慕锦年所认的那对吧?
这样想着,便吩咐下人道:“这串,就带这串黑玉璎珞。”
老妈子责备道:“哪有姑娘及笄带黑的道理?”
慕锦言心里越有疑问,就越想带着它去问个究竟。
急急忙忙地梳洗完毕,慕锦言明显感觉到今天的脸厚实了不少。拿手一摸一层脂粉。她有些无措,这应该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花容月貌时刻。
她急急忙忙地穿过水榭,穿过沁芳亭,来到内堂。
庭院里腊梅正在盛放,那少年正在庭内倚着柱,吹着一曲箫。他着锦衣,头带束发冠,衣着金百箭袖,束五彩丝攒宫绦。眉如墨画,眼如桃瓣。
她回头望向那少年,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那少年停住了箫声,转头望向她。
慕锦言摊开手掌,问道:“这串黑玉璎珞可是你的?”
那少年朝她手心望了一眼,续而抬起头,眼神定定的,道:“是我的亦是你的。”
“缘何?”慕锦言不解道。
那少年一笑,声音却如珠玉声朗逸:“吾妹阿言,可否如此称你?”
慕锦言愣了愣,续而答道:“可以,可以……那……吾兄阿年,我可否如此称你?”
“不可。”
“为何?”
“我期许你叫我哥哥。然而这三天,你自始至终从未叫过我——哥哥。”
慕锦言心想,即是他期许,那便应了他。开口极为生涩:“哥哥。”
“吾妹阿言——”少年目光如炬。
“你还未曾告我这黑玉璎珞的缘由。”
他拿起黑玉璎珞,淡淡笑道:“阿言可知,母亲生你时多灾多难,你百日抓周时恰巧抓住了这串黑玉璎珞。母亲便在这串黑玉璎珞上刻了一‘言’字,然后将它佩戴在你的身上,只不过你年幼顽皮,不喜戴它。每每将璎珞带于我颈间。”
可有这事?她为何记不得了?似乎四岁以前的事,她都模糊了。
他又道:“你还记得你四岁那年的元宵节吗?”
元宵节?不记得。慕锦言脑海快速寻找着,印象十分模糊。只记得有一个美丽的妇人,云鬓沾雾,哭得撕心裂肺,是母亲。
是啊,怎么能忘记?就是那年元宵,哥哥失踪了。
当时母亲带着她和两名婢女一起挑花灯。一只黑兔子花灯,一只白兔子花灯。慕锦言一把挑中黑兔子花灯。母亲嗔怪道:“黑兔配黑孩。”
慕锦言做势不理母亲,转身去找“小白兔”。可她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他。夜越来越黑了,街上人逐渐少了,卖花灯的人也都要回家了。
她有些后怕,退回去找母亲。然后,她就听到母亲无措的叫喊声。显然不是叫她,而是在叫哥哥。
哥哥由母亲贴身侍女怀素看管,可怀素和哥哥都消失了。
母亲本来有疾,经历此事后便长病不起,一年后母亲悄然去世。
这段记忆太痛苦,她可以有选择地遗忘。
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在她与母亲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母亲始终把哥哥放在心头。至于她……她就像活在阴影角落里的苔藓。哥哥失踪以后,母亲欲加难过,弥留之际口里念念不忘的仍是哥哥。
她仍然记得母亲最后面容憔悴地喊道:“锦年,锦年……回来啊,我的孩子……”
无人应母亲,自打锦年消失后,府中再无婢女。
她亦是不敢发声,只是紧张地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直至母亲的手从她的手中滑落。她才“哇”地一声大哭。
这哭声惊动了府里的仆人,惊动了正要出门继续寻子的慕长云。
然后就是数不清,很是模糊的人影如鬼魅般出没。
慕锦言头一次知道,原来心里重要的人离开自己是那么痛。
她扑在母亲身上号啕大哭:“娘亲,不只是哥哥啊,还有我啊,还有阿言,你为什么不能为了阿言好好活着……”
可是母亲终究是离开她了。
两年后,也就是她七岁时,慕长云继娶了二娘。家中人丁逐渐兴旺,慕长云为府中多添了几名婢女。当慕长云为慕锦言配备婢女时,她断然拒绝。
她自此活得无悠无虑,像株野草。
得亏二娘照料,她不至于像那些无爹无娘的孩子一样没有教养。她在心里其实是对二娘怀有感激的,只不过她开不了口。
她定然地望向眼前的少年,她的哥哥,她不想隐瞒却又不得不隐瞒,是的,她不想他回来,即便母亲早已去世。
“阿言,你是记不清了吗?”他问。
“没有……只是这段回忆太悲伤,我……回想不起来。”
“哦。”他转而走向慕锦言,对她轻声说:“及笄之礼,无以相赠,聊赠一璎珞。”
说着将黑玉璎珞稳稳地放于慕锦言手掌心。
慕锦言低头看着黑玉璎珞,他却道:“本来,及笄之日是要取字的,但父亲不让,非要等到你出嫁之日才肯为你取字。我想,我一定得等到这一日。”
一朵腊梅花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慕锦言如瀑的长发上。
他或是想帮她取下或是想帮她戴上,他的手伸入空气里握了握,却终究放下。
他看着慕锦言,眉眼间说不出的温柔:“时间不早了,快进内堂吧。”
“啊?”慕锦言还没有回过神来,急忙跑向内堂,内心却如小鹿般砰砰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