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让电视吵死了……”吃饭前母亲跟我说,听着很是有点恼火。
“哈,那你关上就可以了啊!”我没忍住,笑了。我知道母亲又要说电视不让关。
“嗐,你这孩子,人家不让关哪!”果不其然。
母亲今天看起来精神很好,声音比平常高出好几度,走路不拄拐杖也挺稳。
“呵呵,谁不让关呀?”
“电视啊,电视里等着呢,哪能关呢……”母亲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
“呵呵,是这样啊,那你就开着吧……”我顺着她说下去。
“啊,开着,开着……电视里那个老头真能说,天一亮就开始说,天黑了也不停呢!那老头呀,高兴得什么似的,医生跟他讲,每天吃六个核桃,可以治病呢!你也每天吃,听见没有?回去你也吃啊……不要笑呀,人家医生说的,真好呢……还有呢,医生还说,吃萝卜,每天吃点萝卜,也治病呢……人家说每天吃,好……你家里有没有?嗯,没有啊?没有回家拿啊……嗐,你爹整天就会乱七八糟的种菜……什么都有呢,回来拿啊……要不,让你爹给你送去?……”母亲又开始了她的漫无边际的唠叨。
“嗯嗯,好啦,好啦,妈妈,我记住啦,每天吃核桃,每天吃萝卜……”我得答应她,否则她会不停地问。
母亲一生节俭。以前,电视不看的时候,会随时关掉。车祸以后,每天早晨醒来,她都说,快,打开电视,快,电视里面的人等着呢!
开了电视,母亲有时坐在炕上看会儿,嘴里不住的念叨:咦?这不是咱村东头哪谁家的那个谁来着?……奧,这个肯定是南面村里那个谁……哎,这些人啊,不是哭就是笑,天天这样呢……
很多时候,母亲打开也不看,直接出门,去地里干活了,电视也就那么继续着。母亲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电视也有。从地里回来,母亲说,哎,这个人真能说呀,大清早起来就说,现在还在说呀!
晚上,母亲躺下得早,电视响着,母亲睡着了。半夜里,我听见母亲房间的电视还在咿咿呀呀的说,一个台,单曲循环。
那没完没了的声音是不是母亲心中明媚的阳光?可以驱散那些个黑夜给她带来的无限的恐惧?
女儿说,其实这也挺好,至少比奶奶那样要好得多。女儿说,姥姥是身体能动,脑子糊涂,至少她自己不痛苦;奶奶是脑子清醒,身体不能动,她自己想做事又做不了,痛苦。女儿说,她有时候都能感受到奶奶的孤独,能感受到奶奶目光里的无限的孤独与凄迷……她想……
那个曾经与母亲同病房的男人,不过六十岁刚出头,偌大的身躯躺在那个小小的病床上,满身插满了管子,一动不能动,唯有脑子清醒。
我没有亲眼看见他的泪水,但我听见,他的妻子跟他的男人说:老王,老王,大老王,不许哭!咱不哭了,好不好?大老王,咱不哭了呢,不哭了,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呀?……咱不哭了哈,不哭了。你看,医生不是说,咱快好了么?你看,你的手都可以活动了呀!咱很快就可以回家了的啊……嗯嗯,不哭了,不哭了哦哦,不哭了,不哭了……咱就要回家喽……回家喽……”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唱着儿歌哄孩子入睡的母亲。
那个瘦小的女人,每天打磨着含有各种食材的流食的女人,每天将那些流食,通过管子打进男人的肠胃里去。她的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吧?然外表却依然是谈笑风生……
我不知道,这个陌生的男人,每日以那样的方式感受这个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也不知道,在那一个瞬间,他想到了什么?我只是听到了,他的泪水如山洪一样,肆无忌惮地决堤了;我只是听到了,他内心深处无声的绝望与呼喊……
我不知道,如果我是那个瘦小女人,是不是会干脆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哭得稀里哗啦昏天黑地?
我不知道,不知道……
女儿说的或许是对的吧。人痛苦的根本原因,在于能够清醒地体会到自己处境的无奈、孤独与绝望。
母亲已经无法清醒地理解自己的处境。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牵挂着她的儿女她的地,不幸福么?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母亲的唠叨依旧像歌儿一样,汩汩流淌,不止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