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了，离我们自己的家还有好几十里路呢。再不走，天就完全黑了。只能起身告别。
孩子喊，爹爹（爷爷），我走了。
老公轻轻地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又交代了几句，好好吃饭；每天上午八九点的时候坐轮椅出去转转。
我站在床边地，交代他一定要吃饭，吃饭就有劲下床了。我说，下次放假再把佳慧带回来看你。
我们说的，他都答应“嗯”，但因为虚弱，声音已经已经很小了，而且带着哭腔。
临走的时候，婆婆、孩子姑姑一家、孩子伯伯一家都送到门口路上。但没有了他，也没有他的那些爱的叮咛和唠叨了——他已经无力从床上爬起来了。
以前，每次回一趟老家，临走的时候，总是交代我们不要忘了拿这个，不要忘了带那个。车蓝里塞满满的，还要往里塞。我们说走了走了，他还要叮咛几句。说了几遍“走了”，才能打住他的话。我们走的时候，他一定要跟在后边送一程。经常送到村头，又要交代我们几句。有时老公嫌烦，就不耐烦地叫他回去。然而，每次走出很远了，坐在车子后面的孩子都说，爹爹还站在路头望着我们呢。
而今天，他只能蜷在床上，再也不能起来送我们了，再也没有劲跟我们叮咛唠叨了。
婚后曾经很是奇怪，公公他怎么对孩子们疼心那么重，比婆婆重好多。每个儿孙，似乎都感觉到了这一点。而且很脆弱，容易掉眼泪。如果我们很久没回家，突然回去了或者是家里哪个孩子遇到什么事了，或者是我们给他们买了烟啊衣服鞋子什么的，都会惹他落泪。公公是高兴了也抹眼泪，难过也抹眼泪。后来，跟婆婆聊天，知道了公公小时候的一些经历，也就明白了。
公公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后来母亲改嫁，他和弟弟跟奶奶和姑姑过活。母亲改嫁在本庄上，兄弟俩经常手牵手去找妈妈。当妈的就很心疼，会偷偷地搂着落泪，塞点吃的。但母亲的改嫁的那家人容不下她这么做，就把她赶走了。公公的母亲又改嫁到较远的村子，兄弟俩就连偷偷摸摸的母爱也没有了。最疼他们的姑姑也嫁到了很远的外县。只剩下年老的奶奶带着他们。可以想像，在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期间，他尝到了太多的辛酸。我想，也许他因为太缺少爱，所以，当他自己成了家，有了孩子，他要把他所有的疼爱都给他的儿孙们吧。而当他收到孩子们的一点爱，就会激动，竟也会忍不住落泪吧。
公公一辈子省吃俭用，一辈子自尊好强。从来不轻易开口求人，对自己的孩子也没提出过什么要求。昨天却叫家人打电话给我们，让我们回去给他带个轮椅。早晨接到电话，吃过早饭，就连忙去买了。当我们把轮椅送到家的时候，他很高兴，似乎精神也略好一些。但婆婆在屋外跟我说，他已经完全吃不下饭，只是熬着罢了，也许连中秋节都撑不到。说是公公想坐轮椅上出去转转，再看看这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晚风习习。两旁的稻田里飘出正灌浆的稻谷特有的清香味。其中有公公耕作过几十年的地，有他走过几十年的田埂。一切仿佛都依旧，一切却都不再依旧。
明知道结局，还是祈望能有奇迹。祈望下一次回家来看他，他还能说说话。祈望今年的新稻打下来后，他可以喝上新米熬煮的粥。祈望，那一场永远的别离，来得晚些，再晚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