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上学两天,因为被人骂“地主崽子”和人大打一架,扛着从家里带去的板凳回到家,再没有踏进学校一步,所以大字不识一个。
我爸要走路过河,花费三四个小时才能到学校,饿极了就喝凉水,学校补助的饭票,每到周末还要换成馒头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吃,防止他们被饿死。我爸是那个时候的大学生。
我爸比我妈大五岁呢,我妈二十岁的时候,他倆结婚了。外婆气得不行,说我妈迷了心窍。所有人都唏嘘,因为我妈太漂亮了,太能干了,一头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皮肤还是白里透红,像三月的桃花。又因为我爸太穷了,一个家只有一张床,给家里的老奶奶睡,其他人只能睡草铺,更别说能吃饱饭。我爸虽然有个人人羡慕的城里工作,工资并不高,还要养活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妹妹,他是长子,据说全家勒紧裤腰带供他上学,他有养全家的责任。关键是我爸在遥远的西北上班,一年回来探亲一个星期,工资的一大半却要每个月按时寄到我爷的手里。
我妈图我爸什么呢?看旧时照片,我爸真算不上英俊。爱做梦的年龄,我也总是问我妈,到底看上我爸啥了?妈妈总是笑笑,说这就是命。我妈的笑是爽朗的,一笑露出整齐的洁白的牙齿,直到老了,前面的门牙落了一颗,妈妈的笑容都极有感染力,听到她的笑声,你也只想跟着笑。我爸总是严肃的,尤其在外人面前,在我哥哥面前,他沉默寡言,做的决定总是我妈用尽各种方法传达。
我爸常年累月在外面拼的日子,我妈就在家把孩子带大,把地里的活干好,把家里的鸡鸭鹅,牛羊猪喂好。我小时候,我妈还养了几百只兔子,那些兔子可会打洞了。有一天我正坐在堂屋的小凳上吃饭,忽然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兔脑袋冒了出来,我还不会说话呢,就只会咿咿呀呀地指着地面,奶奶和妈妈一看,都笑得肚子疼。这些记忆是妈妈告诉我的,以此证明那时候我家养的动物简直浩浩荡荡。而我的记忆中,我妈几乎没有坐着的时候,如果在那里坐着,手里也一定有活,不是拣麦子里的石子儿,就是缝补我们的衣裳。
我爸在和我妈结婚第十八年的时候,终于调回来了,每个周末骑自行车两个小时可以回家了。爸爸回来后也拼命地帮着妈妈干活,但是妈妈总不让他多干,饭桌上尽是好吃的,馋的我哥直流口水,我妈说爸爸辛苦,在外面舍不得吃喝,回家了要紧着爸爸先吃。可是,妈妈,你也从不舍得吃点好的啊。爸爸带回来的苹果,被妈妈切成一牙一牙,分给我哥和我,自己都不吃一口,却说嫌酸。
之后的岁月是,我们一家也搬进了城里,挤在几间小小的屋子里,严厉的父亲对我们兄妹学习上要求很严,而哥哥们正值青春叛逆,对爸爸的话不以为然。家里时有争吵冷战,都是妈妈从中缓和。爸爸对妈妈颇有微词,说“慈母多败儿”,妈妈不跟爸爸顶,背着爸爸,苦口婆心地劝诫哥哥。
每个人的命运轨迹都不完全相同。当哥哥们陆续成家,爸爸放弃了对孩子们的干预。他已头发花白,疾病缠身。他送走了自己的父母亲,帮持着弟弟妹妹有自己的小家,看着几个孩子也能辛苦谋生,他选择和妈妈回老家,过极简生活。日月的沐浴,妈妈裸露在外的皮肤终于也是黝黑的了。我记忆中的妈妈永远是一头短发,浓密得很。回到农村,妈妈轻车熟路,拿起锄头,开辟了菜园子,种的菜,我们几家都吃不完。
爸爸喜欢写大字,每天午休起来,便趴在桌上写几十个。这时,妈妈便在边上纳鞋底,她给我们做拖鞋,等着我们回家时,把它和滴着露水的菜一起带走。爸爸妈妈种的桃子、李子、柿子、枣子、石榴、花生、玉米……一年四季,他们有说不完的理由让我们回家拿。每次回家,总是爸爸把丰盛的果实装好,妈妈给我送到车站。我妈说我爸可抠了,一分钱都舍不得花,烧饭舍不得用电用液化气,每天拉着她去大坝上扫落叶回来烧,天天一架车树叶树枝,一顿饭就烧没了。我爸说我妈天天拉着他出去走路锻炼,还不如顺便变点财富出来。听他倆相互吐槽,是我的快乐,我发现爸爸总是笑盈盈的,他放松且满足。
爸爸的糖尿病还是严重了,他看不清东西,走路不走直线,说话模糊不清,一着急说不出话只会哭。花白的稀疏的头发趴在他的头皮,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院子里追寻着太阳的温暖。看到我,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就哭了,无声的泪弯弯曲曲地沿着脸上的皱纹落下来。他指着我妈,支支吾吾:“她惹我生气。”我看向妈妈,同样苍老的脸,挤出一丝苦笑,“讲吃饭就要吃,晚一分钟都不行。”“妈妈,你不要怪爸爸,他生病了……”“我知道,还跟他计较什么?”妈妈说着,一边悄悄把脸上的泪抹掉。其实,妈妈又何尝不是病人,这十多年,她的脑梗已经发作两次了。
爸爸开始频繁地住院,都是妈妈陪护。爸爸好一点的时候,会让妈妈出去走走,不要老是看着他。妈妈总是寸步不离,那时她也有些神志不清。有一次爸爸又住院了,妈妈回家给他拿换洗衣服,结果自己晕倒,被急救车也送到了爸爸在的医院抢救。同一楼层,爸爸住东面,妈妈住西面。我担心爸爸知道又着急,便瞒着他,说妈妈有事耽误了没赶回来。结果,爸爸在走廊散步时发现一个人和我妈好像,进去一看就是的啊!他进去和我妈说话,而我妈却痴呆了,问他是谁?没说几句,就大笑起来,裤子又被尿湿了。爸爸也笑,对我说:“你妈傻了。”两个相濡以沫走了半生的人,互相忘了对方的样子,我逃进卫生间痛哭失声。
还好,爸爸妈妈经过治疗,都恢复了一些,两人磕磕绊绊地住院、回家、又住院。过了一年多,爸爸的并发症爆发了。他瘫痪了,病腿开始溃烂,医生也无计可施。他异常清醒,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拉着我的手,望着我妈。我懂,我趴在爸爸的耳边轻轻地说:“你让我照顾好妈妈,对不对?”他点点头,放心地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妈妈不回大哥的家,她日夜守着爸爸,常常呆呆地盯着爸爸看,醒着的爸爸也常常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一个深夜,爸爸走了。他最后的目光落在妈妈的身上,瘦骨嶙峋的他伸着右手,要抓住什么一样。我妈哭得没有声音,我把妈妈搀到走廊,把她搂在怀里,不让她进病房。爸爸被推走了,妈妈看着他远去,忽的大哭出来:“我的亲人啊!”
整理爸爸遗物的时候,我妈说你看,你爸这辈子就这几件衣服,他那么有学问,那么能挣钱,没给自己花一点。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天蓝色的毛围巾,仔细地抚摸。“妈,是你的吗?我怎么没看见你围过?”妈妈看着我,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些笑容,“你爸这辈子就送我这一样东西,还是你大哥小时候,他过年探亲回来带给我的。”“妈,好漂亮啊!”“嗯,我也喜欢!”妈妈把围巾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妈图我爸什么呢?我妈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我想她一定是觉得我爸看书写字的样子很帅吧!或者她觉得我爸太苦了,她想给他温暖呢?或者,拿笔杆子的爸爸让妈妈对明天充满希望呢!
爸爸此生应该也是幸运幸福的,他和一个美丽善良勤劳的姑娘,相遇相守,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