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泽》作者:十渡

一。

终于有人肯住进这间宿舍了。

我默默地坐在简陋的木头桌子上,这种桌子是全国上下各大学校的标配,棕黄色的漆面,粘着各种各样的污渍,还有一块一块受潮翘起的木皮,等待着有哪天,姑娘们无聊时会随手把它们抠掉。

这间宿舍已经三年没有人居住了,理工学院嘛,女孩子少,没人住也正常。

今年的女学生也同样少得可怜,一间八个床位的宿舍,却只住进两个人。一个姑娘叫刘子瑜,另一个姑娘叫张萌萌。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刘子瑜姑娘没有选择住方便的下铺,而是选择了住张姑娘的上铺。

她的说法是这样的:诶,听说这宿舍死过人诶,咱俩住个上下铺,上下都有人,心里踏实。要不然上头顶个空床,半夜——

哎呀!你别说啦!

张姑娘以一声尖叫回应她,顺便踢了踢床板当做抗议。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两盏台灯亮着微弱的光,窗外漆黑一片,阳台上黑咕隆咚的,几只衣架上晾着长长短短的衣裳,看不见模样,只剩下飘忽的黑色剪影。张姑娘身下发毛,总觉得会有什么东西从床底下爬出来,可能是腐烂的女尸,也有可能是一个惨白惨白的影子。

刘姑娘不肯停嘴,继续道:据说这儿以前住着个女学生,后来不知怎么给跳楼死了,怨念化作冤魂游荡在这栋宿舍楼里,据说不少人都看见过,半夜就有个长头发的影子在楼道里晃悠来——晃悠去——

你讨厌!

张姑娘又使劲儿蹬了蹬上铺的床板,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这三更半夜的,讲什么鬼故事啊,我挑了挑眉,没错,我就是那个冤魂。怎么称呼?叫我跳楼学姐呀,多简单。

你问我为什么跳楼?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我继续瞅着这两个小姑娘,现在上铺的那位正在哈哈大笑,下铺的则吓得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苦了你了张姑娘,这可是九月份啊,你也不嫌捂得慌。

“好啦好啦,我随口胡诌的,你也不想想,这可是理学院啊,阳气那么重,而且女生又少得可怜,就算是冤魂也不敢待吧,快睡觉,别乱想。”

刘姑娘一看就是条汉子,对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完全不感冒。

“鱼鱼,我害怕——你来陪我吧……”

张姑娘还是躲在被窝里,我歪头看了看床上的那一坨,顺手就把桌子上的化妆水打翻了。

“啊啊啊啊!”

化妆水骨碌碌地滚到桌下,嘭地一声砸到地上。

“啊啊啊啊!鱼鱼!鱼鱼你下来啊!刘子瑜!你下来啊……”

张姑娘已经哭出来了。这么软萌的姑娘,在这种男女比例极度失调的理工学院,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抢手货啊。而鱼鱼姑娘,我已经看出来了,虽然她现在还是一个满包化妆品,穿着小碎花连衣裙的好女孩,可一年之后,我打包票,她会成为一个顶着一头乱发,穿着大裤衩和人字拖的汉子。

“好啦,我下来了。我可是转世神鱼,专降冤魂,辟邪又避孕。”

鱼鱼姑娘抱着枕头和被子下来了,躺在那张窄窄的床板上,侧过身面对着墙壁,背对着床外。张姑娘伸手四处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只温热的胳膊,便跟看见观音菩萨一样扑了过去。

我耸了耸肩,这姑娘胆子可真够小的,看来我以后要吓唬她,还得把握好分寸,要不然出了人命就不好了。我从桌子上蹦下来,捡起地上的化妆水放回桌上。虽说我是鬼魂,可好歹也是活了这么多年的老鬼,触摸实物对我来说不难。

只不过我摸不到人,人也摸不到我。我看得见人,而人却看不见我,说我在楼道里游荡什么的都是胡诌。

窗外,夜风与月光涌进这间静谧的小屋,电扇在头顶上飞快地旋转着,发出不小的摩擦声。这声音真让我怀念,让我莫名想起还活着时的狗血岁月。

我每天都回来看这俩姑娘,她们的存在让我的日子充实了许多。往常只能对着满是灰尘的小屋发呆的我,此时正在看着两个姑娘打打闹闹,然后嘻嘻哈哈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是两个有情调的姑娘,她们在泛黄的墙壁上铺满粉红色的猫咪壁纸,简陋的木桌上盖着文艺的方格子桌布,窗台被她们打扫得一尘不染,几盆新鲜的绿植蓬勃生长着,争取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冷气流到达之前,开出几朵小小的花来回报两位姑娘。

不出我所料,花没有开出来。同样不出我所料的是,张姑娘收到的情书越来越多,有的写着蹩脚的诗,有的则是让人看了就头晕的某科公式,各种或肉麻或尴尬的表白,写在纸上,堆满了抽屉。

鱼鱼姑娘,呃,现在应该叫她鱼鱼小爷了,看着那堆情书,有点忧郁,忧郁到每条晚上看书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那只抽屉上,久久地发呆。

这让我觉得有点奇怪,莫非这条汉子是为自己没有人追而忧伤么?虽然……身在理工科,就这么几个零星的女生,混了一学期也没个人追,也确实够忧伤的。

“鱼鱼,我不喜欢这些呆瓜诶。”

张姑娘看着那堆情书,也有点忧伤,“你帮我去把这些都扔了吧。”

“嗯……好啊。”

鱼鱼小爷表面上没什么变化,可我还是听出了那么一点欣喜。我看着她大把大把地抓起那些纸条,塞进黑色的垃圾袋里,然后矫健地走出门去。

我也跟着她飘了出去。

“切,跟我抢?都是垃圾,知道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么。”楼道口的鱼鱼冷哼了一声,将垃圾袋丢进了一堆飞着苍蝇的瓜皮与包装袋里。

好吧,吾知子何以忧伤也,吾不言。

二。

“鱼鱼,明天我没课,你陪我去逛街吧,我想买件毛衣穿。”

“好啊。”

“鱼鱼,寒假的时候我不想待在家里看书,我们一起去海南晒太阳吧。”

“没问题,刚好我也想去呢。”

“诶呀,鱼鱼你不要写论文啦,帮我挑挑哪个口红好看。”

“诶呦喂成——我的萌大小姐。”

“鱼鱼,我想吃小笼包。”

“鱼鱼我想去后海玩儿。”

“鱼鱼明天考试的时候借我抄抄吧?就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鱼鱼我没钱啦……”

“鱼鱼……”

我就这么看着张姑娘喊了整整一年的鱼鱼,转世神鱼真是有求必应……搞得我也想要一只了。

鱼鱼小爷并没有向我预言的那样变成一个邋遢大汉,相反,她相当会打扮,三下两下就把自己收拾成了一个狂拽酷炫的帅小伙。

我看着这个帅小伙对一个软妹子有求必应,心中隐约感受到了什么。虽然帅小伙并没有对软妹子做什么,但是从她们的外表差异上就能看出性取向的差异来了不是么?

哎我只是猜一下,不要乱传谣,做人要讲道德。

转眼又到了九月,空守了两个月的宿舍,我终于等到了我的姑娘们。

“鱼鱼,”熟悉的呼唤声在我耳边响起,我坐在桌子上晃悠着两条腿等待下文,“你看这个姑娘好帅诶。”

“嗯?”

鱼小爷在上铺盘腿坐着,开着台灯看书,灯光将她的侧脸照的很硬朗。

“啊好帅好帅好帅!腿长皮肤好手还特别好看!而且看起来要比男孩子要干净很多诶,要是我能有这样的女朋友该多好。”

萌大小姐趴在床上,抱着手机蹭蹭地划拉着手机屏,两条小腿儿不安分的扑腾着。

鱼小爷正在翻书的手抖了一下,不过马上恢复正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有我帅么?”

“嗯……让我看看你。”

萌大小姐说着,穿着吊带小睡衣噔噔噔上了鱼小爷的床。

“鱼鱼也很帅呢,我之前都没发现诶,而且……皮肤也很不错啊,你都不用化妆品,皮肤还这么好。”

“那我腿长么。”

“你都比我高一头啦,当然比我腿长。”

“那你不是已经有那样的女朋友了么?”

鱼小爷歪头一笑。

“不是这种女朋友啦,是……嗯……”

萌大小姐不好意思了,开始揉搓自己的裙角。

“那想试试么?就当是闹着玩儿呢。”

鱼小爷合上了书,一本正经地看着萌大小姐。我在一旁冷哼一声,还闹着玩儿,分明就是在拐骗纯洁少女吧。

“还是不要了吧……”

萌大小姐羞涩地摇头,有点欲道还休的样子。

“那睡吧,睡晚了长痘痘呢。”

鱼小爷又把书拿过来了放在膝上,然后拍了拍萌大小姐的脑袋瓜,一副沉浸学习不能自拔的样子。

萌大小姐纠结了一会儿,下床去了。我托着下巴,吊儿郎当地看着两人隔着一张薄薄的床板,上面的抱着书走神,下面的枕着双臂犹犹豫豫。

这事儿就好玩了,难不成这俩人心里都有意思? 那这俩人运气还蛮好的,至少彼此不会被认作变态,嗯,比我当年幸运多了。

鱼小爷关灯了,萌大小姐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人虽没有说话,可是却都没有睡着。看了看表,凌晨一点,鱼小爷已经迷迷糊糊地在打瞌睡了,萌大小姐还是翻来覆去,最后忍不住踢了踢床板。

“鱼鱼,你睡了没有啊?”

我看见鱼小爷一个激灵就醒了,可是没有回答,翻了个身屏息装睡。她只穿着一件松垮垮的吊带背心,一条毛巾被搭在腰间,短发凌乱地散着,我就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胸。

我不是猥琐大叔,只是她真的平得跟男的一样,让我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女的了。可单单看脸的话,她还是很秀气的,白白净净的小脸,睫毛又长又卷。

“鱼鱼。”

萌大小姐又叫了一声,我看她偷偷睁开半只眼,不过马上又闭上了。

萌大小姐从床下探出头来,向床上张望着,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她愣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她看不见我,但是能感受到我的目光,知道现在在黑暗之中,正有一个东西在盯着她。

萌大小姐紧张地回头四顾,周围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我还是直直地看着她,她也直直地看向我,扒着床沿的手在颤抖。

“鱼鱼……”

萌大小姐拽了拽毛巾被,脑门沁出了冷汗。

鱼小爷装作被弄醒的样子,翻过身来,揉了揉眼睛:“嗯……怎么啦……”

“鱼鱼你陪我睡好不好,我觉得有人在看我,真的有人在看我——”

“你想太多啦,别自己吓自己,来,上来吧。”

鱼小爷大方地让出了半张床给她。她连忙爬上去,钻到了鱼小爷的怀里。或许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太久了吧,总是这么形影不离,难免会有些依赖彼此。

像萌大小姐这种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但却总是拿不到好成绩,整天懵懵懂懂又没谈过恋爱的小女生,碰上鱼小爷这种网上把妹成功率百分百却见光死的人,能出什么结果还真不一定。

鱼小爷将毛巾被分一截盖在萌大小姐身上,若有若无地搂着她的小蛮腰,另一只手枕在脑后。萌大小姐没有反抗,将脸埋在毛巾被里,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鱼小爷松垮垮的大背心。

我看着两人相亲相爱的模样,觉得还是回到桌子上吃狗粮比较应景。

不过这也确实在清理之中,这两位与其他姑娘玩不到一起去,平时又在一个班,关系稳定到不能再稳定,同吃同住一年半,还没闹过什么矛盾,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吧?而且还刚好是一攻一受……

天赐良缘嘛这是。

初秋的晨曦透过脏兮兮的窗子,洒在两位姑娘脸上。萌大小姐每逢六点自然醒,睁眼就发现自己被鱼鱼搂在怀里,像抱洋娃娃一样,双臂抱住她的肩膀,一条腿搭在她的腰上。

“鱼鱼……”

萌大小姐戳了戳鱼鱼的肚子,那里有她羡慕了很久却一直没有练成的腹肌,平时鱼鱼都不肯让她摸的,趁这人还没醒,她还是快摸几下过足了手瘾为好。

“抓——色——狼——啊——”

鱼小爷突然按住了她的手,佯装大喊。

“啊你讨厌!”

萌大小姐一下子就害羞了,连忙推了她一把,别过头去,揪过毛巾被盖在身上。

“今天有没有课啊。”

鱼小爷其实并没有睡到自然醒,只是早上觉轻,被萌大小姐摸醒了而已,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随口问了一句,便又贴过去抱着萌大小姐,头一歪就要睡回笼觉。

“下午才有,你接着睡吧。”

萌大小姐低头看了一眼抱在自己腰间的手,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来开始玩儿。虽然她只睡了五个小时,但早上起来还是蛮精神的。她完全不在意这些暧昧的举动,这是她目前为止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亲昵一些也没什么的嘛。

与我猜测的相反,萌大小姐不是对鱼小爷有意思,而是太迟钝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要好的同伴的她,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关系,只是觉得很高兴,每天都过得很快乐而已。

鉴于我是只鬼,大白天只能躲在桌子底下或者藏在柜子里睡觉。等我一觉起来,天早就黑了。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待我从某个黑咕隆咚的角落里钻出来时,听到了窗外的喧闹声。

萌大小姐坐在床上手足无措,鱼小爷皱着眉头不说话。我感觉情况不对,飘到窗边一看,赫然发现楼下用蜡烛摆着大大的心形,中央摆着大大的一捧玫瑰花,一堆人在楼下起哄,大喊在一起。

这是有人放大招在追求萌大小姐了。

我托着下巴默默赞叹,没想到理工男也能这么浪漫这么豪。可还未及我为楼下的那位鼓掌喝彩,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

我诧异地回头,看见鱼小爷单膝跪地,手中举着一只棒棒糖。

“答应我还是答应他。”

她像个小痞子一样歪头笑着,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我……”萌大小姐呆愣愣地看着她,沉默良久之后又低头想了一会儿,“鱼鱼是同性恋么。”

“没错,我是。”

“可……可我不是呀……”

萌大小姐刚说出这话就后悔了,这不就是婉拒了鱼小爷了么?

“没关系,如果你喜欢他,那就下去接受他,我不会阻拦的。如果你两个都不喜欢……那我就下去跟他打一架,告诉他没戏就好咯。”

鱼小爷似乎提前做好了准备,并没有表现得太失望。可她的语气里,还是有一点悲伤。

“如果……如果鱼鱼喜欢我的话,那我就答应鱼鱼。因为……因为……因为鱼鱼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

“那就算是一次交易吧。”鱼小爷一下子打断了她,吓得她一哆嗦,“我帮你赶走他,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吧。

萌大小姐不敢再出声了,任由鱼小爷将她拉起来带到窗边。鱼小爷啪地打开了阳台灯,将纱窗拉到一边去,向窗外喊了一声:

“你们刚刚说什么?”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窗外回声如潮。

“晚了!”

她笑吟吟地回了一声,一把揽过萌大小姐,俯身吻在她柔软的嘴唇上。

窗外一片卧槽声。

这……真是攻我一脸血啊……

“没看清楚吗?”

鱼小爷又冲窗外吼了一声,转身将萌大小姐按在窗口,用力地亲吻着她的脸蛋和脖颈。

萌大小姐吓坏了,呆呆地任由鱼小爷摆弄着,可双手却因害怕而紧紧地抱着她的腰。窗下没音儿了,人陆陆续续地散去,鱼小爷轻蔑地朝楼下看了一眼,关上了纱窗。

“去吧,漱漱口。”

她轻轻地将萌大小姐推开了,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然后换了睡衣爬上床去。

“鱼鱼你生气啦……”

萌大小姐眼泪汪汪地趴在床沿上,她现在怕得要命,一是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亲过,二是万一鱼鱼不搭理她了,那她可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她可不能没有鱼鱼啊。

“没生气,只是我不想勉强谁,我知道我这个样子很难找到喜欢我的人,所以我不生气。可你呢,干嘛要勉强自己。”

鱼鱼面冲墙壁,只给她一个后背。

“那鱼鱼要是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萌大小姐并不傻,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不做鱼鱼的女朋友,那么她迟早会失去她。

“差不……多吧。”

鱼小爷肯定了。她当初执意要与萌大小姐调到一个宿舍来,就是因为她对这个姑娘有了好感,一天不见就心里痒痒。不过她也知道,没有哪个妹子会愿意跟她的。

“那我要做鱼鱼的女朋友。”

萌大小姐完全不知道自己这话会给她以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她腾腾腾爬上了鱼小爷的床,很认真的看着那张冲着墙壁表情生硬的脸。

“别闹,这种话要想清楚了再说。今天晚了,先睡吧。”

鱼小爷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指了指床下,让她下去睡觉。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我哪儿来的女朋友啊,你真觉得我在这种鬼地方能找着女朋友啊,连女的都没有好么!”

鱼小爷帮她抹去眼泪,翻了个白眼。

“躺下吧。”

鱼鱼拍了拍自己的枕头,把萌大小姐按到自己的床上,然后摊开毛巾被盖在她身上。这绝对是她们睡得最早的一天,我看着鱼小爷欲擒故纵地撩妹,就知道萌大小姐这回是栽了。

这种毫无经验的软妹子碰到鱼小爷这种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妥妥地栽啊。

两个小姑娘就这样又睡在了一张床上,我看今晚没什么乐子了,就飘到阳台上去看月亮。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是从这个窗子跳下去的,那天月明风清,静极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死得太早思想陈旧,我觉得,这俩姑娘没有未来。就像我曾经觉得自己没有未来。

两人的发展轨迹与我预想的基本相同,那件事在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反响不一,有祝福也有唾弃,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比我当年的情况要好。

我也祝福她们,只是祝福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卵用。

“坐后排吧。”

鱼小爷带着萌大小姐去看电影,点座位时很提了一个很淫荡的建议。萌大小姐哪儿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点了点头就说好。

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路人的眼光中有惊叹也有惊讶,更多的,是疑惑。她一手抱着一大桶爆米花,另一只手拎着两杯饮料,她跟在她身后,拽着她的衣角。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作为一只鬼,你真觉得我连钻进背包里的能力都没有么?而且……我根本不怕灯光啊哈哈哈。

这是一场恐怖片,血腥场面吓得我嘶吼

尖叫,不过还好没人看见我这副屁滚尿流的样子,不然肯定会笑话我的吧。萌大小姐全程都不敢睁眼,光是音效就足以吓哭她了,鱼小爷被她的模样逗的哈哈大笑,笑够了就将人抱在怀里连连安慰。

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结尾电影男女主激动地抱在一起亲吻的时候,她也不甘示弱,笑着冲萌大小姐眨眼睛,然后吧唧一声亲在人家脸上,惹得前面的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她俩。

然后回头一片窃窃私语。

“你干嘛呀。”

萌大小姐推了她一把,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晚上跟我一起睡都不害羞,现在亲你一下就害羞啦?”

鱼小爷不知道见好就收,双手不老实地去摸萌大小姐的腰。

“你别闹啦!”

萌大小姐有些生气了,一下子甩开她的手,然后噔噔噔地跑出去了。她讨了个没趣儿,耸了耸肩,抱着没吃完的爆米花继续嚼。

她出门后并没有找着萌大小姐,无头苍蝇似的在商场里兜圈子,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人接,最后她终于急了,楼上楼下疯狂地找,就怕这傻姑娘让人给拐跑了,可是连萌大小姐的影子都没有,商场的大喇叭开始广播张萌萌的名字,她焦急地等着,没有人来。

半夜了回到宿舍,那个让她着急上火的姑娘正抱着被子睡得跟死猪一样。

她在她身旁躺下,将人揽到自己怀里来。折腾了这么半天,她早累了,刚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看见萌大小姐半夜起来晕晕乎乎地去上厕所,回来后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地爬到另一张床上去睡了。这种反应我可以理解,毕竟萌大小姐性取向很正常,太过亲密的女女关系会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鱼小爷就有点……嗯了。或许她一开始只是对这个姑娘有好感,见这个姑娘有那么多人追她有点吃醋,但是同吃同住一年半了,她就算一开始只是有些好感,现在也早日久生情了吧。可偏偏她是个别扭的人,明明心里想要嘴上就是不说,得到了之后又忍不住地向别人炫耀,诶你们看我有我有我都有诶——

我替鱼小爷默哀三秒钟。谁让她找了个不太适合自己的呢。

“鱼鱼,寒假的时候你着急回家么?”

距电影院事件后,隔了两个月,萌大小姐有一次问到了这个问题。第一次的时候鱼小爷没回答她,塞着耳机看书假装没听见。

这次,她躺在床上,刚刚关了台灯,钻进软玉温香的被窝里。

“嗯……我不回家。”

她隔了好久才回答。

“鱼鱼不回家过年么?”

“哦,我从小一直跟着奶奶住,去年奶奶走了,我回去家里也没人,不如不回去。”

她将头埋在她怀里,轻声说。

可她的身子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那去我家过年吧。”

萌大小姐拍拍她,本来想说我妈做饭特别好吃,可想到鱼鱼没有爸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啊。”

鱼小爷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回应她。听她这么说,有点悲伤,又有点高兴。

我蹲在墙角,想起我妈要跟我断绝关系的那天,锅碗瓢盆噼里啪啦地砸在我的身旁。有的人有家能回家,有的人有家不想回,有的人有家不能回。

我发誓,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去勾引鱼小爷。别问我为什么,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跳楼,就能知道为什么想勾引她。至于我为什么跳楼……你猜啊。

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到过年的滋味了,看着一桌子人和满桌子的饭菜,我有点手足无措。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有我在,可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感动了。烟火噼里啪啦地绽在窗外,两个姑娘碗里是满满的好吃的,鱼小爷今天终于穿的像个女的了,穿上了许久不曾穿过的连衣裙,短短的头发扎了个小辫子。

“子瑜啊,你学的是什么专业啊?萌萌功课不好,这才学了个又偏又冷的专业,你要是跟她学的近啊,就多帮帮她,阿姨先谢谢你了啊。”

张阿姨满脸笑容,一个劲儿地往鱼小爷碗里夹菜。

“哦,我学的电气工程,阿姨放心,功课这事儿包我身上,我会看着她的。”

鱼小爷给阿姨卖了个萌,拍了拍萌大小姐的脑袋瓜。

她到别人家做客时显得很客气,看得出她吃的比平时少多了,要是她放开胃口吃,估计能把阿姨给吓着。吃完了她还要帮忙收拾碗筷,最后客气来客气去,还是萌大小姐横插一刀,将她硬拉走了看电视去。

“除夕要守夜呢,跟我一起么?”

过了十二点,俩姑娘乖乖钻进被窝里,窗外的鞭炮声还没有停,萌大小姐就躺在鱼小爷的臂弯里,面冲窗外看烟花。

“好啊。”

她轻声答道。

鱼小爷从背后抱着她,她的床又软又香,暖气热得烫手,她就那么抱着她,将脸贴在她的软发上。那味道她熟悉极了,让她误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一辈子有长有短,我的一辈子就很短。

这俩姑娘都没有遵守约定,我看着她们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新年快乐,萌萌。”

鱼小爷笑嘻嘻地看着身旁的姑娘,被窝里,她紧紧地握着姑娘的手。

“新年快乐,鱼鱼。”

萌大小姐看她这嬉皮笑脸的模样,就知道没好事儿。可……还是忍不住害羞地回答了。

“能不能送我一分新年礼物啊。”

她晃着萌大小姐的胳膊撒娇。

“说吧,要什么啊?”

萌大小姐将微红的脸扭到一边去,她的撒娇奏效了。

“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嗯……”

萌大小姐歪头想了很久。

“好吧,只准亲一下,就一下。”

“那可不可以亲嘴唇啊。”

“嗯……”

萌大小姐又歪头想了很久。

“只准亲一小小小下。”

萌大小姐一连说了好几个小,鱼小爷就当没听见,撑起上身,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咔哒一声,阿姨开门进来了。

那一吻对阿姨来说,不亚于五雷轰顶。她呆愣愣地站在门口,许久才反应过来,随即便蹲在地上捂脸崩溃地大哭。

唉,简直跟萌大小姐一模一样的脾气啊。

我躲在鱼小爷的行李箱中,听见了张叔叔的怒吼。两人被从床上赶起来了,萌大小姐也哇地一声哭出来了,被同样满脸泪水的阿姨拽走关进另一间屋子里,本来安静美好的清晨一下子乱成一团,客厅里传来打砸东西的声音,张叔叔情绪近乎失控,冲着鱼小爷嘶吼怒骂,另一间屋子里是女人的尖叫与哭泣,夹杂着训斥和抱怨声。

我觉得这事儿来得有点快。快到我还来不及反应,行李箱就被提起来哐当扔出门外,我跟着在里面打了几个滚儿。不行,有点头晕。

还没回过神来,行李箱就被提起来拉走了,两只轮子在地上轱辘轱辘转了很久才停下。我听见电梯门关闭的声音,行李箱的轮子又转了一会儿,随后就被整个丢到了地上,我也跟着一震。

鱼小爷粗暴地打开箱子,抽出了自己的睡衣。她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看样子是要睡个回笼觉。我看见她脸上有很大一块淤青,看样子应该是早上被打的,她换衣服时,我看见了更多的淤青。她没有躲开张先生抡过来的板凳,也没有躲开他挥过来的拳头。

大年初一,周围的药店一般都不开门,她买不到酒精也买不到碘酒,估计也懒得去医院处理了,可能是想睡会儿放松一下吧。

我看着她疲惫地栽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过了一会儿就不动了。我拿起她丢在桌上的房卡插进开关里,将门上好保险,然后打开空调调到二十六度。

我俯下身来仔细地观察了她一会儿,确定她已经睡着了,然后蹑手蹑脚地从她身下将被子抽出来,好好地盖在她身上。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床边,打开了电视。满满的春晚重播,让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昨晚还同床共枕的两人,现在却闹得一塌糊涂。

有点造化弄人的意味啊。

我安静地坐在床边看春晚,节目不错,可我却不太高兴。

可能是……有点心疼我身旁这姑娘吧。

现在有一个同样跟我无家可归的人了,大过年的这么热闹,我却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旅馆里看电视。我曾回过一次家,那里并没有因为我的缺席而冷清些,我受不了那里的热烈氛围,于是只好灰溜溜地退出来了。

我身旁的这个姑娘,同我一样,孤零零地待在旅馆里,睡得昏天黑地。她没有父母,只有一间空房,和一座坟墓。她曾经有一个女朋友,不过现在没有了。

那个可爱的小人儿其实并不爱她,只不过她不在意这些。她只需要一个地方能给她些温暖就够了。

我关了电视,想下楼去找点东西吃。这里这么多人,我挨家挨户去吸阳气,平均下来一个人也少不活不了几个小时,就是我比较费时而已。

等我吃饱了,回头看了一眼穿衣镜上面挂着的石英钟,房中的女人看见我在镜中的影像,吓得尖叫一声,钻进了旁边男人的被窝里。

我慢慢悠悠地飘开了,现在是晚上七点多钟,我也该回去了。旅馆真是个好地方,多亏了那些下午拉窗帘***的人,才能让我大白天的也能吃到饱。而且……这可是大年初一啊,这么多人都不回家?!

唉,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我感慨了一句,便往鱼小爷的房中飘去,她居然开了个十二楼的房间,我一个不能坐电梯的人飞得很累啊。

我穿门而过,看见她盘腿坐在窗台上,开着窗户吹风,她身后是一堆空空的啤酒罐儿,面前还有一堆没打开的。可能是睡醒了觉得心里更堵了吧……只能用这个来催眠一下自己。我过去帮她把窗户关上了,她喝的迷迷瞪瞪的,哐地一下又把窗户打开了,我耸了耸肩,从她的行李箱里翻出毛线帽子来戴在她头上,把空调调到最高温度。

我把她身后的啤酒罐都推到一边去,然后抱起来要丢到垃圾桶里去。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听见她冲着窗外嘟囔了一句。不过我没听清,继续抱着啤酒罐向垃圾桶走去。

身后传来啤酒罐被踢倒的声音,我一回头,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

嘭地一声巨响,炸在我耳边。

我仿佛听见了脊柱折断的声音。

楼下也炸开了,围观群众闹哄哄地挤过来,尖叫声刺得我头疼。

后记。

我从楼上一跃而下,她的灵魂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血肉模糊的尸体旁。

“别管他们,快跟我走。”

我回头扫了一眼那些围观的人,没有谁在可怜这个姑娘,他们只是在看一个残忍的热闹而已。所谓的吃瓜群众,向来如此。

她不动,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新年的鞭炮声在远处响起,飞扬的红纸皮在空中碎裂翻腾。

大雪白茫茫的,落在她冰冷的尸体上。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

她迷茫地看着远方,跟着那声音轻轻唱起来。

“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福——”

她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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