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但凡沛县的人都知晓,沛丰邑中的刘邦虽长得唇红齿白分外俊秀,却是个让人头疼的痞子,整天和萧何、夏侯婴一干人四处偷鸡摸狗骗吃骗喝,以至于快到及冠之年还未有人家敢把姑娘许配给他。
因着我父亲吕公与沛县的县令交好,得闲便会带家中姊妹一起去县令家做客,所以我经常能在沛县街头看到游手好闲的刘邦。
每个姑娘在豆蔻梢头的年华都会有过对未来夫君的期盼,在我的想象中我的良人不一定要有出色俊美的外表,可他一定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这暴秦的乱世统治中给我一个安稳的家,护我安好,免我无枝可依。但从我五岁第一次到沛县,便瞧见刘邦在街头和萧何他们斗蛐蛐,如今十年已过,我已经成梳着总角的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他依旧还与萧何他们重复着十年前的幼稚。
我素来便瞧不上那种明明四肢健全却好逸恶劳的行为,因而每当年幼的姊妹还在感慨,若是长了一张浊世佳公子脸蛋的刘邦能够浪子回头,就算世间所有人都反对,她们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的时候,我便会十分语重心长地教导她们:“再好看的脸也不能当饭吃,虽然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你一个姑娘家,总不能每天跟着他去斗蛐蛐赢饭钱,若他的蛐蛐儿死了或者输了,你们家里便揭不开锅,没有可供依赖的物质作为生存基础,再多的喜欢也不过是一盘散沙,饿不过三天便散了。”
小表妹睁着雾蒙蒙的双眼看我,不服气道:“就连县令家的姐姐都赞过刘邦的样貌,如果那样好看的少年对你表白示爱,你就当真能心如止水吗?”
我敛眉淡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前提是癞蛤蟆得有欣赏天鹅的眼光,但我不认为你说的那只癞蛤蟆会懂得欣赏蛐蛐儿以外的东西。”
少女心破碎的小表妹遂泪奔而去,我琢磨着天色不早了,便吩咐车夫启程回家。
我是那样坚定地认为,自己穷其一生都不会跟刘邦有任何瓜葛,却不曾想,就在我启程返回的当天傍晚,途径山道的时候,竟被流窜到附近的山贼堵了个正着。
我并不是太在意身外之物的钱财,为了保障一行人的安全,我很配合地摘下了身上所有的金银首饰,可尽管如此,贪婪的山贼们却依旧盯着我眼泛绿光不肯离去。
如今的世间都讲究女子的清誉比生命更为重要,所以眼看着此事应该无法善了,我便悄然从拔出了匕首,只想着哪怕我最终免不了一死,那在我死之前也必定要让这些禽兽付出血的代价。
然而就当为首的山贼头子向我走近的时候,却突有满载燃烧柴火的牛车向此疾驰而来,站在牛车之上的少年长身玉立眉目如画,而在他身后还跟着手持各种棍棒的精壮汉子,竟赫然是刘邦和萧何等人。
熊熊火光中,刘邦并未如往常那般嬉皮笑脸,神色严峻肃穆,竟让我恍然有一种沙场大将挥斥方遒的感觉。
“把东西留下,老子饶你们不死。”
山贼们一看有人来援,当即便抛下东西,脚底生烟跑得飞快,一场生死危机,转眼便因刘邦的到来消弭于无形。
不管平日我有多不待见他,但此时此刻毕竟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所以我便让下人将方才山贼慌张留下的所有财物赠给他,想要还他这一恩。
可往日里会因为斗蛐蛐输了几枚铜板便与人大打出手的少年,面对满目琳琅的珍宝,断然拒绝道:“如果今日是其他人这般谢我,我便毫不犹豫地收了,可吕姑娘的钱财我却不能收。”
我困惑道:“为什么?”
他抬眸定定地看我,良久,嘴角微扬,露出颊边精致的酒窝:“因为吕姑娘在我心中,是无价之宝呢。”
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和所有家丁一起惊掉下巴的声音。
而刘邦却还嫌不够一样,居然无半点羞涩之意地接着道:“我知道姑娘芳名唤吕雉,字娥姁,父亲吕公是沛县最有名的富家翁,你家一共有四个子女你排第三。我知道姑娘喜欢吃朱雀街头的绿豆糕,喜欢去玄武街巷尾的王家买胭脂水粉,喜欢着蜀绣的衣裙戴吴中的首饰。我还知道姑娘初一十五都会与表妹一起到寺庙替家人祈福。”
他说:“我知姑娘并不愿与我结识,但我思慕姑娘之心却一早有之,时逢乱世不长眼的贼人漫山遍野,所以姑娘每每出行,我便会与兄弟一起在后面小心看护。今日我救下姑娘,在我看来便是与姑娘结下了缘,若我因此收下了姑娘的谢礼,那从今往后我于姑娘而言便又是路人,而我却并不愿如此。”
在我记忆之中,我从未与刘邦有过交集,可是他却那样了解我的一切,甚至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保护了我这么多年。
夜风轻拂,枯叶纷飞,也将少年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我知道,在折子戏中,一般英雄救美之后,都意味着一段感情的开始。
但此时此刻看着他清俊的面容,我却总是能想到他这些年的无所事事,所以最终,我还是让家丁坚持留下了财物,并对他施施然行了一礼道:“小女谢过刘公子的救命之恩。”
他敛眉看我,轻声道:“姑娘是否嫌弃我是个游手好闲的痞子?”
我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所以背对着他,提着裙摆上了车后,才隔着帘子淡声应道:“诚如公子所言。”
当时我并未回头看他是何表情,但随我上车的侍女却对我道,刘邦那一刻的微笑很是悲伤。
我摇了摇头,却未曾答言。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便说过,家中四个子女,哥哥们虽有大勇却无大才,而妹妹性子软弱无主见,唯有我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比如用膳时我一旦用饱,就算随后的膳食再美味我也不会再动筷;一般妹妹上街都会经不住诱惑买上很多东西,可我永远都只会挑选我最需要的东西,决不浪费半点时间半两金钱。
对于刘邦,我亦是如此。
他长得再好,喜欢我再多年,可他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个,我便不会给他和自己留下半分念想。
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救了我,在我看来,我已经留下了足够多的钱财,便与他彻底两清。
第二章
然而就当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彻底改变对他想法的大事。
流火七月,秦始皇出巡,为保障其性命安全,途径之处皆会先派遣无数斥候前往勘察。
斥候们腰佩使者令牌,代表天子之威,所到之处官员富绅无不小心接待。
由于沛县也在皇帝的途径之列,所以前来这里的斥候便直接入住了我家。
晚间开席,但凡附近有头脸的官员富绅都一并赶到了这里。而终于不再游手好闲,新就任了泗水亭长的刘邦也带着萧何、夏侯婴一并前来。
我父亲做东,身为子女也必盛装出席接待客人。彼时在我的想象中,斥候虽为天子使者,那也必然代表了天子的颜面,不说威严庄重,最起码也该是个正人君子才是。
却不曾想,这厢我才在父亲的示意下,刚刚对他恭敬行礼,那厢长得贼眉鼠眼的斥候竟直接一把拉过我的手,对我父亲趾高气扬道:“早闻吕公之女貌美如花,如今一见果如传闻那般。既然本官代表了天子颜面,自然也应当有此等美人作陪才是。”
几乎在他语罢的瞬间,原本热闹的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父亲和哥哥们气得脸色铁青,而以往与父亲交好的官员似为了避免父亲的求助,竟纷纷举袖掩面装作宿醉不清。
斥候与山贼不同,遇到山贼时,我还能与其搏命,但如今我若伤了眼前的斥候,则必为家中引来雷霆之祸。
且就在我犹豫着是该一头碰墙用假意寻死来逃过这一劫,还是暂且忍一时风平浪静的时候,一盘红烧咸猪手直接迎面飞来正中斥候的面上,斥候脸色骤变,而始作俑者的刘邦却款款起身,一点也没有诚意地敷衍道:“不好意思,手滑。”
彼时他的座位在最末端,而斥候的座位却在最尊贵的首席,几乎就在他话音一落的瞬间,斥候便勃然大怒道:“你分明是故意的。”
聪明人都知晓此时为了活命最好的方法便是俯首请罪,可一贯在世人眼里的痞子无赖,却神色未变,依旧抄着手傲然立于席间,鄙夷地看了斥候一眼,轻嘲道:“若大人再继续拉着吕姑娘的手,在下不敢保证等会儿手滑向大人的是热菜还是飞刀。”
刘邦虽是痞子,可生平却最终承诺,也是因为如此,萧何、夏侯婴这些汉子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是以兴致被败坏的斥候到底还是放开了我的手,且碍于我父亲送了他极多的珍宝,他也未再来寻过我麻烦。
但当晚宴席散了之后,刘邦却被斥候以不敬尊上的理由,打入牢狱。
若当日他在山道对我说的话,让我记住了他的喜欢,那如今他众目睽睽下替我出头,便再次用行动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他未曾像君子那样出言对我相帮,但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用他一贯的痞子行为,替我解了围。
因此翌日一早,我便买通了狱卒,带着伤药和吃食进了牢房看他。
一夜既过,斥候已走,可是在他走之前,却对刘邦用了极重的刑。
我到的时候,他身上的衣衫都被鲜血浸透,原本洁白如玉的背上布满了鞭痕烫伤,就连往日倾倒了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的漂亮脸蛋上,遍布瘀青红肿,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的风华绝代。
见我走近,原本被吊在半空奄奄一息的少年眼中蓦然亮起了璀璨的光,嘴角微扬,便对我粲然笑道:“吕姑娘,就算是痞子,也还是能不惜一切去保护自己喜欢的姑娘呢。”
我将他从半空小心放下,又用绢帕仔细替他擦拭干净身上的血迹后,方才对轻声问他:“刘邦,整个沛县漂亮姑娘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相中了我?”
我想过他会说我是特别的,也想过他会说是因为我的家世,却唯独没想过他会不顾身上伤势,一脸得意地对我比画道:“五岁那年你随吕公初到沛县,你两个哥哥被我怂恿斗蛐蛐输光了钱,都哭着回去找你,让你为他们报仇雪恨。而你得知事情始末后,却直接裙角往腰间一撩,抄起身旁的藤条便将他们打得满地跑,还怒骂他们,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输了便是输了,被骗也是因为自己蠢,是爷们就该堂堂正正一决高下,事后寻人去报仇的都是孬种。当时我便觉得,这个小姑娘当真英姿飒爽,真适合给老子当媳妇儿。”
我含泪望天,只觉得一世英名尽毁一旦,好半晌,才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不能光记住我年少时淘气的一面,我也有很美好的时候的。”
刘邦:“比如?”
我道:“当初沛县桃花节,我在桃花灼灼的树下跳舞,独占鳌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吟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不过我只记得你在得了第一后,被四个浪荡子调侃,随后你直接取下了头上的黄金花冠,将四个浪荡子砸晕了三个吓晕了一个。”
我:“……”
第三章
刘邦身上伤势很重,为了避免他的伤口在牢房感染恶化,因而在回去之后,我开始钦点这些年来我积存下来的所有值钱的东西,准备将其变卖之后用这笔巨款替他买命。
得知我的决定,父亲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还给了我好些银票,他说:“刘邦此子,虽如今地位卑微,可就凭他面对豪强而不惧,面对拷打而无畏这两点来看,他日必不是池中物。”
父亲对刘邦很看好,我也总算暂且放下了心来。
其实喜欢与讨厌,都在人一念之间,而我对刘邦,在他挺身护我之后,便从讨厌那一念,直接跨入了喜欢。
沛县的姑娘素来直爽,而他又未婚,我又未嫁,所以在我发现了自己心中对他的不同之后,我便没打算再遮掩。
在花巨大代价将他从狱中赎出来之后,我便把他送到了城中最好的医馆替他诊治,且每日只要一旦处理完家中的事务,我便会亲手给他煲上一盅热汤送去医馆。
一来二去,整个沛县的人都在疯传,吕公家标致聪明的大女儿吕雉疯了,居然和沛县的痞子头头搅在了一块儿了。
我总觉得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并不在意那些流言,但刘邦却唯恐我受了委屈,竟在折断的双腿可以下地行走的那日,便让萧何、夏侯婴左右扶着登上了沛县最高的城楼。
残阳如血,浑身是伤的少年却站在城楼最高处,对所有聚集而来的沛县百姓朗声道:“你们都给老子听着,老子虽然现在一无所有,但总有一天,老子会把脚下的土地,会把这个天下的一切,都送给老子的女人吕雉!”
若今日他说的是反对暴秦,或许城楼的卫兵会立马将他拿下,可他说要将整个天下都送给一个女人,所有人都只当这个痞子在进了一趟监牢后,终于疯了。
唯独我一人,坚信着他会成功。
我喜欢他,所以他说什么我都愿意聆听相信。
哪怕他是个尽人皆知的痞子,哪怕他如今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泗水亭长。
冬至第一场大雪席卷沛县的时候,刘邦上我家来求亲。
他给了我父亲一张写满珍宝的聘礼单,并承诺以后一定会补上。
但许多宾客都嘲笑他,质问他凭什么让人相信他会办到。
刘邦想也未想,便从腰间拔剑,斩断了一大束头发。
他说:“成王败寇,若我办不到,我自会以命相抵。眼下阿雉低嫁,我知晓你们谁都看不上这桩婚事,可他日我必让阿雉成为所有沛县女子都羡慕的存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至此再没有人敢看轻他的话。
在幼时我曾幻想过自己成亲那日,必当要有十里红妆相送,我的夫君会骑着漂亮的白马翩然而来。
但现实却是,因为刘邦坚决不肯要我娘家的补贴,所以我仅着一身红绸,在几桌刘邦兄弟们的起哄声中,便被迎进了婚房,从此便从小姑娘正式变为了已婚妇人。
可因为那人是刘邦,所以哪怕什么都没有,我一样嫁得那样开心。
第四章
成亲之后,因为时逢乱世,闹事的难民特别多,所以刘邦总是公务繁忙,总有押解不完的犯人。
他在外忙碌,又经常将俸禄接济萧何、夏侯婴他们,家中的一切便仅靠我一人支撑。
在还未嫁给他之前,我出入都有一群仆妇侍候,从未沾过阳春水,可嫁给他之后,我学会了在天不亮便起床,跨越两条长街去汲水做饭,学会了在滴水成冰的冬季凿开河面,就着刺骨的河水洗衣,学会了适应夏天的蚊虫冬天的寒风,甚至为了补贴家用,我还学会了缝衣织布。
不过短短一年,原本嫩若削葱的手指便变得斑驳而粗糙,因为家中拮据,上有刘邦的父母需要赡养,下有刚出生的孩子要照顾,为了方便做事,我再也未穿过以前的绫罗绸缎,而是换上了最简朴的短打麻衣,以至于父亲和哥哥他们来看我的时候,好半晌都没将我认出来。
可不管平日再辛苦,只要刘邦回来,只要能靠在他的肩头,听他对我说些当差发生的趣事,我便觉得不管生活中有再多的苦难折磨,我都能再度充满力量地继续。
但是一切的平静,却在始皇帝去世,昏庸无能的秦二世上位后,戛然而止。
那天午夜时分刘邦才回来,他说天灾人祸不断,可皇帝却还要加重赋税,好多百姓都饿死了,为了活下去很多善良的百姓开始偷摸拐骗无恶不作,但他押送的那一群人里却都是些仅在朝廷粮车被劫时,顺道捡了些米面的普通百姓,他不忍将他们流放到那些偏远贫瘠之地,便在押送他们的途中,将他们就地放了,有些走投无路的汉子还愿意无条件地跟着他。
我想了想,便决定起身替他收拾包袱:“眼下事情还未败露,夫君应当早些寻安全地方藏身才是。且为了避免上面严查,你将地方告诉我,我每隔十天便想办法给你送些吃用的东西。”
屋内一灯如豆,微弱的烛火跳跃间,刘邦执起我的手,郑重对我承诺道:“阿雉,家中我都交与你了,此等大恩,刘邦没齿难忘。一旦时机成熟,我便会带着兄弟们就地起兵,不管事成与否,我定不会负你。”
我依依靠近他的怀里,蹭了蹭他的脖颈:“只要你平安,哪怕一辈子都如现在这样,我也一样开心。”
翌日一早他便出发,萧何回来告诉我,他最终躲藏的地方在一处离沛县几十里路程远的深山。但因为运送物资的马车无法到达,所以每每我都是徒步将东西背上交与他,一路下来,热出来的汗水经常会浸透衣衫。
秦二世元年七月,天下大乱,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同年西楚霸王项羽率兵在楚地叛乱。
刘邦来信与我说,时机已成熟,他会在沛县就地举兵,让我在家中安心等待。
我素来不太懂局势和战争,平日里因为骨子里的骄傲,我也做不来小鸟依人状,我只知晓我的男人在前线拼命,作为妻子,我就当全力支持他,不让他担心家中,并不惜一切地给予他帮助。
所以收到信的当天,我便回去寻了父亲,说服他变卖了所有家财,作为他起兵的第一笔军费。
每一天只要偶有空闲,我便会去佛堂替他祈祷,也只有在接到他传来胜利和安好的消息后,才能安稳地睡上一夜。
我不在意他能否为我带来荣华富贵,我只希望,我的心上人能一辈子待我如一,于我而言便再没有了任何遗憾。
他说不会负我,我便坚定执着地相信。
他说让我在此处等他,不管城中局势如何,我也始终未曾离开过半步。
那些时间,前方屡屡传来他胜利的消息,很多人都跟我说,男人一旦有了权势在手便会变得面目全非,说刘邦贪慕荣华,如今正在彭城大肆搜刮财宝抢夺美人。
然而不管他人如何说,我都相信,我的夫君一定还会记得家中有他的妻子和孩子在等他,一旦局势安稳,他便会来接我们去与他团聚。
但我等啊等,等到他攻破了咸阳城,等到沛县都人去楼空,却依旧没有等到他来接我,反而直接等到了气势汹汹前来的西楚霸王项羽。
也是那时,我才知晓,他如今已称了汉王,与项羽隔着乌江对峙。
就这样,我和儿子刘盈一起被请到了西楚军中,成了人质。
第五章
俘虏的待遇本就算不上多好,更何况项羽十分痛恨刘邦的背叛,所以一到军中,我们母子便一并被关入了鼠蚁遍地的地牢,每日仅有一餐可供续命的馊味冷饭。
年幼的儿子十分害怕自己会在这里死去,但每每在他哭泣之时,我便会将他小小的身子拥入怀中,指着监牢一角能隐约看见月亮的破洞告诉他,乌江的另一端便是他父亲的所在,他的父亲勇敢而坚强,是这世间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一定会披荆斩棘来救我们的。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既要劝慰儿子,又要给我自己坚持下去的勇气。
三个月后,项羽正式与刘邦宣战,派人来将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我们一起带至军前。
西楚军中三军肃然而立,项羽在三军之前,身侧架有一锅沸水滚滚的大锅,我的夫君一身英挺戎装在对面与他遥遥对峙。
事隔许久未见,看着他熟悉的眉眼,我险些激动地落下泪来,而他却一脸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起伏。
项羽命人将我和盈儿提至跟前,便挑眉对对面高声喝道:“刘邦小儿,若今日还负隅顽抗誓死不降,我便将你的妻儿丢入这口锅中,为我军祭旗。”
听闻此言,盈儿号啕大哭,但刘邦却依旧面沉如水。
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在强装镇定,可直到他开口,我才知道,他不过是根本就不在意我们母子罢了。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他看也未看我们母子一眼,便对项羽笑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我如今的夫人儿子也并不缺这两个。”
他说:“我是爱过吕雉,但仅限于曾经年轻貌美的她。女人一旦老了,便如同枯萎的鲜花,死去的蝴蝶,变得面目可憎。这样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根本就没有任何救回来的价值。”
在很早,我便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十八岁,但这个世间却永远不缺十八岁的漂亮姑娘。
我也知道,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但我总觉得,我为他洗衣做饭,照顾家中,毫无怨言地付出了那样多,我等了他那样多年,他会记得我的好,会待我与其他女子不同。
但我没想到,在我为他担惊受怕备受折磨的这些日子,他却早已拥有了无数如花美眷。
结发夫妻多年的感情,却抵不过年轻红颜的轻轻一笑,更抵不过至尊之位的美好诱惑。
风雪虽凉,却不至于寒心,但刘邦的话,却让我心寒如冰,透骨冰凉。
之后若不是项羽的宠妾虞姬求情,我与盈儿便当真会被丢入那口大锅之中,就此身亡。
此后项羽与刘邦隔着乌江对峙了四年。
在这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我与盈儿一直被关在地牢深处,从未见过一次阳光,就连睡觉也必须紧握碎石,以免遭受牢头不怀好意的骚扰。
然而就在我最害怕最绝望的时候,偶尔会来地牢接济我们的虞姬却告诉我,刘邦在定陶邂逅了一个姓戚的姑娘,封她为夫人。传闻那姑娘气质高华,婀娜妩媚,十分擅长讨刘邦的欢心,他们一起生了一个儿子,被他取名如意。他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但凡手下寻到了什么好东西都会先送给她过目。
虞姬说,有一次项羽也企图派人捉拿戚夫人,但早已不亲自披甲上阵的他,居然亲自带兵,连夜追赶了百里山路,最终将戚夫人救回,成就一段佳话。
许是因为长时间的不见天日外加缺衣少食,又许是因为自己的心早已绝望而死,这些年我衰老得很快。
当虞姬说完这些之后,我怔怔看着地面斑驳月光良久,才抬手摸着自己已经斑白的双鬓,告诉自己,梦该醒了,那个当初自己心心念念的良人,从来便不值得我如此等待。
为了盈儿,为了这些年我们共同遭受的苦难,我在西楚的地牢发誓,若能回去,我必抛弃所有天真,一定要拿回所有属于我们的东西。
第六章
四年后,西楚灭。
波涛汹涌的乌江旁,虞姬和项羽一起自刎,碧落黄泉,生死不离。
刘邦并没来接我,只是派萧何送来了两张圣旨。
一张是封我为后的旨意,一张是封盈儿为太子的旨意。
这么多年的心酸血泪,到头来便是这两张没有任何感情话语的圣旨,我扬起嘴角嘲讽地笑了笑之后,才看向萧何道:“刘邦呢?”
萧何面色一僵,良久,才神色羞愧地垂下头道:“回禀皇后娘娘,戚夫人最近胃口不好,每日这时陛下便会哄她用膳,如今陛下应当在戚夫人宫中吧。”顿了顿,许是念在过去我经常照顾他家中的情分上,他又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陛下,甚是钟爱戚夫人和如意,此番若非朝中周昌、叔孙通这些老臣一并认为娘娘与陛下少年夫妻,又为陛下付出了那么多,齐齐要求迎回娘娘和太子,坚决反对废长立幼的话,陛下想必……娘娘回宫,应当小心防备戚夫人才是。”
萧何话未说完,但是我却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不是朝中还有明事理的大臣,想必我与盈儿也不会得到如今的地位。
闭目收回了心中最后一点软弱迟疑,我对萧何道:“此恩,我吕雉记下了。”
其实当年在乌江之畔,刘邦说我与盈儿不值得相救,从那时起,那个曾经我发誓用性命去深爱的少年,便已经彻底死在了我的心中,所以后来在听闻他又纳了薄姬、曹姬这些美人之时,我也并未觉得有半点心痛。
若戚夫人能安于现状的话,我并不在意后宫多她和她儿子二人,可她偏偏却时常对刘邦哭闹,既想要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又想替她儿子争取太子之位。
刘邦每每进宫中学堂都会亲自将如意抱上膝头,可是却经常无视一脸渴望的盈儿,但凡他们兄弟之间相争,刘邦也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帮如意斥责盈儿。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如意失手将盈儿从台阶上推下摔破了头,盈儿重伤昏迷流了好大一摊血,可刘邦只说是盈儿自己贪玩,与如意无关。
而之后,如意自己贪玩爬上了桂花树,一个不稳摔了下来,恰逢盈儿从旁经过,他便责怪盈儿没有看好幼弟,让他在寒风凛冽的深秋,在戚夫人殿前跪了整整一夜。
在经历了这多事之后,我很明白,如今我已经没有了让刘邦宠幸的美貌,若再失去皇后之位,那我与盈儿必有性命之忧。
所以我连夜秘密出宫,与哥哥一起挟持了朝中最聪明的张良,逼他想出计策替我解围。
张良说:“陛下在战争困难的时候确实能够听我的意见,但是,如今是因为爱而要废长立幼,这已经不是靠说能了结的事。但是,陛下非常看重的商山四皓,即隐居在商山的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四位年长的高士,却始终请不来。因为他们认为陛下对臣下态度一贯傲慢,看不上陛下的粗鄙凉薄,如果你们想个办法把商山四皓请出来辅佐太子,让他们天天陪着太子,特别是上朝之时陪伴太子,陛下一定会看见。陛下知道商山四皓辅佐太子,也许会有一用。”
为了能走出这个绝境,我与盈儿便径直赶往了商山,根本顾不得皇后之尊,只跪在商山前,虔诚叩首,请求几位高士出山。
整整三天,不管刮风下雨,我们都未离开半步,最终四位高士才终于愿意出山,他们愿意帮我教导儿子,拉拢朝臣,但是表示只愿效忠于我,因为对比刘邦的屡屡派人前来,我更显得对他们的尊重。
戚夫人生辰那日,宫中大摆宴席,我与盈儿先入席,而商山四皓则分别肃立在盈儿身后,刘邦怔怔地看了我们母子良久,神色不豫道:“皇后这是何意?”
我轻轻看了他一眼,敛眉淡道:“陛下觉得呢?既然有人不想给我们母子活路,我们只好自寻生路罢了。”
他饮罢了杯中之酒,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道:“阿戚那样年轻便跟了我,这些年,她也不容易。”
事到如今,我知道我与他不过两看两相厌,所以我原本没有打算与他多做争辩,但听闻他这句话,我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刘邦,你说戚夫人那样年轻便跟了你,可你还曾记得,我跟你的时候,不过十五岁,那时你一无所有,我一身红衣便嫁给了你。你公务繁忙不回家中,我便替你孝顺父母,照顾孩子,你领了饷银从来便只记得你的兄弟哪个吃不饱穿不暖,却从来不记得,你的妻儿也需要那些钱来续命。因为不想给你增加负担,我从来便没有对你说过这些难处,为了能养活一家人,我每天替别人洗衣缝补到深夜,每日只能睡一两个时辰,然后天亮时分,又要起来做全家的饭食。你说戚夫人受了委屈?她除了没有如愿坐上皇后之位,却从跟你那天开始便享受着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你与她夜夜笙歌的时候,我与盈儿在西楚地牢担惊受怕,食不果腹。你说我苍老丑陋,可我曾经也是那样明媚漂亮的姑娘,是为了替你扛起这个家,我才会蹉跎至此。哪个女子不想日日着新衣,对镜贴花黄,可这些你给过我?我们成亲你对承诺过,以后定不负我,这些你都办到过?”
刘邦恼羞成怒道:“够了,你是在责怪这些年都是朕对不起你?”
我深吸一口气,狠狠将眼中的泪意压下之后,才微微扯了扯嘴角,慢慢道:“臣妾从来没有责怪过陛下。”
有爱才会有恨,但如今我对他,却终究什么都没有了。
尾声
时年冬,淮南王黥布反叛,戚夫人对刘邦建议,让太子出征。
我知道她的用意,只要太子一旦身亡,以刘邦对如意的宠爱程度,太子的位置肯定手到擒来。
但我想,虎毒尚且不食子,刘邦就算再如何无情,总归不会那样对自己的亲生孩子。
可不到傍晚时分,我便听闻主殿里面传来消息,说是陛下对戚夫人的要求欣然允之。
遣退宫人后,盈儿伏在我的膝头,哭得泣不成声,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同样都是刘邦的儿子,但是刘邦却从来都只对如意一个人好。
我刚想应一声,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可我想了想,却又终是咽下了所有的话。
最迟明天一早,让太子出征的圣旨便会到东宫之中,根本没有任何时间浪费迟疑。
为了能避开出战,当晚大雪纷飞之夜,我与盈儿只着单衣坐在庭院,任凭所有冷风冰雪吹袭,最终在午夜时分生生冻病。
在派遣了数位太医都确定我们母子确实重病之后,刘邦这才在戚夫人失望的目光中独自上了战场。
刘邦素来用兵如神,所以战事并没有维持多久,便宣告了结束。
但他在战场中了流矢,伤口溃烂,拖了三个月最终驾崩,享年六十三岁。
听闻此消息,我本以为我会高兴或者松一口气,可当盈儿将绢帕递与我时,我才知晓,自己竟已经无声落泪。
一连几天,我的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直到刘邦的棺木抵达皇宫,我才一边抚着棺木,一边对盈儿用嘶哑的嗓音道:“盈儿,以后这天下,便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次年初,盈儿顺理成章登位,我身着太后朝服在他身后垂帘听政。
然而当满朝文武一脸虔诚地跪倒在地时,我却遥遥想到很久以前的一天。
那天残阳如血,浑身是伤的少年却站在城楼最高处,对所有聚集而来的沛县百姓朗声道:“你们都给老子听着,老子虽然现在一无所有,但总有一天,老子会把脚下的土地,会把这个天下的一切,都送给老子的女人吕雉!”
如今天下皆在我手,可当初说这话的少年,却早就死在了我的记忆中,再遍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