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润肺部的空气裹挟着青草和泥土的香甜味儿,独一份春日特有的撩人气息,勾得我这只老猫也想在刚出芽的地上滚上一遭,抖落抖落厚冬里攒下的疲懒。不过是太阳刚冒了个尖的时候,院中已有了悉悉索索衣袖摩擦声。伸展了一下腰肢,发出几声猫叫,吓唬吓唬大清早乱啼的鸟。
贴着墙根不紧不慢地晃着,向右拐个弯,入眼是灰扑扑的水泥地,用报纸充当桌脚的梳妆台,珠花簪子乌糟糟堆了一个铁皮盒子。勉强算作化妆间的旮旯小屋子,一道破旧布帘隔开了男女。
褶皱起皮的手臂从宽大的袖中伸出,颤颤巍巍描了眉。岁月走过脸庞,妆面裂开细细纹路。说起来我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却也和他们一样老了。这里唱戏的,拉二胡的,听戏的,都是些老人。他们极尽节省之事,五块钱的票价不足以撑起这个不大的场地,仍需花钱打点邻居防止他们举报扰民。演员们几乎是义工了,皱纹里都是生活的艰难。
微风吹起头上晃悠悠的珠花,眯起眼看跳动的影子。小院外的天地那么大,却仅允他们在夹缝生存。
摸了摸脸上的胡须,走过连接化妆间与戏厅的走廊,不同字迹不同颜色的纸贴满粗糙斑驳墙面,写满密密台词,演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词。面对记性不好的老同伴急得团团转,手指几乎戳穿了纸面。
忍下悲凉笑意,走到前厅去。台下已三三两两坐了些观众,也只这寥寥几人。来喝茶嗑瓜子的,来枕着戏声打个盹的,也有来听戏的。坐在最后一排中间座儿的老头,椅背上还贴了他的名。这老头高且瘦,老一辈穿的西裤用皮带勒着,里面塞着衬衫,脚踝处露出蓝灰袜子。他有坚毅的唇,却总在动情之处眼角湿润;他脾气也怪,不与旁人搭话,却爱用长长的手指挠我的后颈。
演员们陆陆续续登场,老人斑掩在脂粉下,闷咳压在喉咙里,额上的密汗糊了妆,枯纹爬满手掌。
他们老了,记性也差,够年龄退休了,体面地离开这个不够风光的破木台子,和同龄人一样享儿孙之福,拍照分享,四方艳羡。但他们还留着这里,守着满是劣质胭粉味和油漆味的小破屋子,守着畏畏缩缩栖在综合市场里面的小剧团,守着这个被人遗忘也即将失传的桂戏。
这样的守望到底有没有意义?坐不满长凳的观众,破破烂烂的道具,天花板上用胶粘着的灯泡常晃花我的眼睛。他们老弱得像狂风里的枯叶,但命运之风吹不动他们,因为他们心中有既定的守望的星辰。桂戏在他们生命中流淌了几十年,仍要流淌下去,直到埋入黄土。
我蜷在后排老头的腿旁,仿佛睡在那曲调之上。梦里面是还未离开的年轻姑娘将我抱在怀里,缓慢梳着我的毛发,她眉眼弯弯,猫啊,我会一直唱下去的。
罢了罢了,我在梦中翻了个身,据说猫有九世,我便也陪着你们守着这里吧,看一看最后的终局。
戏还未完,人还没全散,光阴虽倒计着,但仍旧漫长。时光啊,仅是轻描淡写,便成一幅立轴。
臧劢高一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