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人在世上走一遭,最得意的是什么?我告诉你,不是万千宠爱、满座皆惊。
——那是什么?
——得一心人,执手偕老,相看不厌。
叶素秋从没有发现,后台到化妆间的过道那么黑、那么长。他捧着自己的东西走进化妆间,往日里不正眼瞟他的演员们,在他走近时,都挺了挺脊梁,用屁股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好让他过去。留给他的位置是最好的,灯挂在顶上,镜子里那人的眉眼再分明不过,勾画歪了半分都能看出来。他坐下,有点儿出神,当B角当了八年,怎么就堂而皇之地坐到这了?手指摸着桌面,是实实在在的,薄薄的浮尘给手指头肚摸出几条线,歪歪扭扭的,人走茶凉,连桌子也不给掸一下了,这人心。镜子框上掖着一张照片,一男一女相依着,又不由得他吁口气,想起个词,物是人非。
右边的位子空着,不知道那人来过没,该不该把照片取下来放她桌上。想了想,叶素秋到底是没有动,他对着镜子开始勾画自己的脸。扮的是哪个?是杨五郎,这出戏是《五台会兄》,裘少荣最拿手的一出戏,好多人来剧场看戏,每次都非要裘少荣唱过这一出才作罢。听了七年,也没听够,因为人唱得好,百听不厌。
穿好戏装打过道走向登台的口,他紧张起来,脸上的油彩粘着皮肤,这感觉不同往日。七年了,给裘少荣当了七年的B角,终于轮着自己登台,手心里满是汗砾子。周围的演员给他让开道,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像脱了缰的惊马。人群中有张面孔,看得真切,是杨怡雪,他更紧张了。
“哗”一声,场务挑开了后台的帘子,台上的灯光扑面射来,晃得他眼前一花。“角儿,该登场了!”胡子锣鼓嗡了哇叫,台底下是黑压压的观众,他们自不是来捧叶素秋的场,他们是裘少荣的座儿,他们不是念这场子,而是念那人。奏完了过场,叶素秋知道没得躲,清一声嗓子上了台,“五台山出了家,山林隐遁;天波府抛别了,年迈娘亲。”
论身条,是比裘少荣单瘦了些,论中气和派头,真是不差分毫。下面的人听了一会儿,都给慑住了,往前推几年,嫩伢子的裘少荣可不就这样?唱罢一段,人们的叫好声盖住了锣鼓家伙的器响,回到裘少荣战战兢兢登台那天,一模一样的情形。叶素秋满耳朵响起的都是叫好声和掌声,他不经意间瞟向后台,她也看见这满堂彩了吧?
她果然站在那里,怔怔地瞧着他,然后,身子一歪,瘫倒在地上。不及防突然生出这般变故,叶素秋喊了一声“杨怡雪”冲过去,抱她在怀里,便听到周围的人都乱起来,嚷着打电话叫急救。
医院里教人觉得凉,说不出的凉,是从骨髓里往外钻的凉。医生说,杨怡雪没有什么事,就是水米进的少,身子虚。杨怡雪躺在病床上,葡萄糖顺着细长的塑料管输入她的身体,同事渐渐散去,只剩一两个跟她关系亲近的女同事在旁边守着,叶素秋想了想,也退出来。他在医院的过道里踱了几圈,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前尘旧事。
屈指算来,叶素秋进入剧团有五年了,算上学戏的十三年,混迹梨园行十八年,从屁大点儿的小毛孩捱到头顶着门框,却从来没有登过戏台子,哪怕是跑回龙套。因为自打他进入剧团,就被指定为裘少荣的B角,说白了,就是“备胎”,怕角儿万一有什么不适,临时有个备着的好顶上去。
裘少荣比叶素秋年长三岁,提前两年进的剧团,结果一唱而红,在京津一带创出了名堂。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人们忙着去追迪斯科和交谊舞,如今物质愈来愈丰富多样,反倒又回来捡起老玩意儿。可惜的是,早些年没人听戏,也没人学戏:家里都是独苗,谁愿意把宝贝疙瘩送来受皮肉之苦,何况学成了也赚不到个仨子儿俩子儿的。买票的观众,有附庸风雅的,也有上岁数能听出子丑寅卯的,瞧一回就知道你有多少斤两。学戏的人少,捡不出好苗子,人们宁肯回去听磁带跟唱片,来剧院的人也就少了。按理,裘少荣这样的半大小子,还轮不到他登台。但裘少荣他爷爷不依。裘老爷子是本地出了名的老票友,听了大半辈子的戏,当年就是老爷子拍板,把宝贝大孙子送去学戏,“谁说唱戏没前途?老祖宗传下的玩意儿,先头没断,眼前就断不了,甭看一时不济,早晚还得红火起来!”裘少荣是他爷爷看着长大的,手眼身法,一板一眼,老爷子都瞧得分明,他告诉剧团的团长,他老裘家的孩子,错不了!团长没有想太多,只当卖裘老爷子一个面子。像叶素秋一样,裘少荣登台甫一亮架势和嗓子,就成了。
但凡称之为“角儿”,必定不是一般的人物,是台柱子,剧团里几十张嘴都得指着人家。要万一碰个刮风下雨、伤风感冒,裘少荣登不了台,剧团上下可能喝西北风,团长决定给裘少荣找个B角。A角不易当,B角也不好找,虽说是A角的备用,也不能糊弄,这备用的身板、岁数不能和A角差太多,尤其是能耐,也得和A角半斤八两。团长在学戏的后生里挑来挑去,把叶素秋拎了出来。叶素秋比裘少荣身板单瘦些,但乍一看是量不出的。问题在于,叶素秋唱的是生,裘少荣唱的是净。好在叶素秋嗓子好,人有灵性,没几年工夫,愣是磨出了裘少荣的感觉。和裘少荣不同,叶素秋是乡下孩子,他不挑身份,按月拿工资,只留下口粮钱,多数都汇给家里。
在对待唱戏这件事上,裘少荣很认真,只要不是伤筋动骨登不了台,座儿到,他就到。在当B角的纪念,叶素秋都没有上过台,他总是浸没在黑暗里,瞧着舞台上的裘少荣。很多时候,黑暗让他生出些恍惚,觉得站在台上的不是裘少荣,而是他,想到这里,他就觉得黑暗中有成百双眼睛盯着自己,盯出一身的冷汗。
据说在裘少荣小时候,他爷爷抱着他到山里找一个活神仙卜过一卦。活神仙算过裘少荣的八字以后,说他日后虽要远走他乡,有奔波之苦,但满门吉庆,其人有百岁之寿,晚年财禄旺盛。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位活神仙真是看走了眼。裘少荣正在当红的时候,哪想到天妒英才,飞来横祸,留下即将新婚的爱人和宠着她的座儿,拂衣西去。A角一走,团长只好让B角线顶着。叶素秋在台上不慌不乱,让团长有点儿不敢相信,莫非裘少荣的魂,转到了叶素秋的身子里?
叶素秋不是唱花脸的嗓,他自己也觉得怪,听着录音,活脱脱就是裘少荣,他皱着眉摇了摇头,自己也想不明白。
自打当上裘少荣的B角,一到剧团,他就跟在裘少荣屁股后头打转,说起来大小是个“角儿”,其实平常和助理差不多。要说裘少荣,也是厚道心肠,拿叶素秋当小兄弟,月底年根的,都会给多争点儿补贴,有些心窝里的事,别人信不着,只托给叶素秋。比方去给杨怡雪送信。
要说杨怡雪有多漂亮,不见得,一个女人的美和好,不全在脸上。剧团里最漂亮的女人不是她,要说起嗓门最大的女人,她可跑不掉。也偏偏是这副粗壮嗓门,显出她的迷人之处。试想,一个女人,她的容貌不差,身条舒展,又有善良、爽朗的性体,十个男人里,怕是有六七个免不掉对她的仰慕。叶素秋喜欢杨怡雪,剧团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裘少荣喜欢杨怡雪,却是剧团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裘少荣和叶素秋日夕相处,他信叶素秋,信他的憨实不是装出来的,他也不是想不到叶素秋仰慕杨怡雪,只是想不到叶素秋的心思有多重。
去给杨怡雪送信,叶素秋是乐颠了的,明知道这信使裘少荣写给他心上人的情书,心里还是乐。只因他能亲近杨怡雪的时候没几回,他明白切身的体会,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抹笑,都是知足的。杨怡雪是喜欢裘少荣的,每次收到他的信,她的眼里都会泛出涟漪样的微光。她管叶素秋叫“小信鸽”,他送来信,她都会买一个芝麻饼给他,等小信鸽吃饱,在放飞回裘少荣的身边。裘少荣看的书杂,识的字多,会大段引用普希金和席慕容的诗句,他的信总是密密麻麻写满字,塞到信奉里鼓鼓囊囊的。杨怡雪认的字有限,她的信总是轻轻薄薄,揣在衣兜里,也会担心被一阵风卷走。
几个月以后,他们终于决定结束地下工作。杨怡雪又接到裘少荣的信,眼里的微光散开,她捧着信,没有打算请叶素秋吃芝麻饼。“小叶,周末跟我们去公园划船好吗?”叶素秋从来没有听到过,杨怡雪的声音也会柔和,也会甜腻,那声音像雪白的方糖,像富强粉蒸的糖三角,任谁也没有办法拒绝。
傍晚的大排档人声嘈杂,光着脊梁的大老粗抱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唱卡拉OK,划拳的吆喝,女人的欢笑,在街角处徜徉。烤羊肉串、烤板筋、烤韭菜、烤馒头片,一串一串摆到叶素秋面前的盘子里,裘少荣和杨怡雪忙着讨好他,使他成为掩饰尴尬的幌子。
叶素秋就此成为他们两人的跟屁虫。凡是裘少荣和杨怡雪见面,身边必吊着叶素秋,只有把他夹在中间,他们才有可聊的话题。以至于裘少荣和杨怡雪定亲,两家人正式见面,叶素秋还是没有躲过,给他们挟着参加,杨怡雪挽着他的手臂,说他是红娘。那天的杨怡雪情绪高昂,双腮绯红,夸张的肢体动作和笑声反而使裘家老少更认定她的真诚。
晚上,裘少荣拉着叶素秋到大排档去喝酒。他用手指头敲扣桌棱打着拍子,半阖双目,来了一段《单刀赴会》,然后将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兄弟,人在世上走一遭,最得意的是什么?我告诉你,不是万千宠爱、满座皆惊。”
“那是什么?”
“得一心人,执手偕老,相看不厌。”
第二天,剧团的人都知道裘少荣和杨怡雪定了亲。晌午到食堂吃饭,男人们聊起这件事,免不了长吁短叹,花堪折时直须折,现在可好,连花带枝都给别人折去,只剩眼馋的份。他们说的话,是不当正经事的,嬉皮笑脸,飘到叶素秋耳朵里,却入了心。他可以不在乎A角,却不能不去在意她,剧团里人丁兴旺,再容不得他了。恋无可恋,又苦于无处可投。
苦恼三五日,机遇终归落到他头上。周日唱罢最末一场戏,跑龙套的冬子吆喝几个拉大幕跑龙套的出去聚聚,顺带喊上了叶素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冬子才抖搂出这顿饭底下的真料:有一个在横店做武行的哥们儿,找他帮忙拉几个伸手利索的南下攒伙。
“现如今拍影视剧多是打打杀杀的戏,需要大把大把的武行,不怕苦、不怕累,胆大心细,有的是钱赚。”冬子掰断一次性筷子,挑弄出牙缝里的韭菜叶,“我这哥们儿干了十几年武行,国内国外的导演认识不少,关系牢靠,跟着他不用发愁没有事做。”
在座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唱念做打练到大,出了师傅的院进了剧团的门。北方的冰刀霜剑、满目黄土,光秃秃的,可他们看惯了,南方对他们来说是另一片天地。几个人挑着碟子里可怜巴巴的三五粒花生米,肚肠里主意打过千遍,却不敢落定一回。不曾想到的是,平日里闷声闷气的叶素秋却别添骨气,他斩钉截铁地表示,南下的人里算他一个。蔫吧人自有狠时候,给叶素秋这么一煽动,当下又有五六个人报名。
冬子记妥当报名的人,转天去跟团长摊牌。走的人都是零打碎敲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唯独叶素秋是B角,有裘少荣的关系。团长又叫来叶素秋,两人单独聊了聊。叶素秋口里只说没有登台的机会,想另觅出路,话都在情在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团长一拍大腿,去吧!
事情像家雀儿传的,在剧团里吵开。没有人觉得这事不妥,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吊嗓子翻跟头练到大,你在台前显能,他躲在幕后,凭什么?人能憋屈一时,还能憋屈一辈子?人们谈论起来个个像早有预料,可又耐不住争相评说。
晚间下了班,叶素秋推着自行车才到剧团门口,就给裘少荣和杨怡雪截住,拐去夜市的大排档。夏日炎炎,夜里九点多正是热闹的时候。裘少荣要一瓶二锅头,两个一匝高的玻璃杯,倒满,各放到他和叶素秋跟前,不等凉菜和烧烤端来,先下了三开。
“我听说,你要离开剧团?”裘少荣抹抹嘴。
“是,我想跟冬子南下,去横店。”
“冬子那样人,能信?再者说,咱们为什么学戏?图的不是家财万贯,要图这,干什么不好?十来年手眼身法步,你又在剧团熬了这些年,去拍影视剧,好,咱不是说不好,你甘心吗?能耐不及你的都成角儿成腕儿了,以你的能耐,还怕没有机会出头?”
“哥,我熬了这些年,实实在在熬不下去了。”
“实话跟你说,团里正排一出大戏,《水漫金山》。早前我跟怡雪商量过,这回正该你出头露脸,许仙不做别的人选。先头你学的是生,这几年生相扮净、文戏武唱,不该是你的路。戏是要上国家大剧院的,凭这些年为剧团出工出力捞到的些许脸面,我说什么也为你争一争。你是击空的雄鹰,不能久在樊笼之内。别人不了解你,我了解你,你的能耐,真心扎实、地道。”
“打进团以后,登台的事传过几回,都没有成,我早就没有念想了。我算看明白了,这辈子我和梨园行有缘无分,你就由着我,出去闯闯吧!”
“不行,这一次,怎么着也得成!”
裘少荣一巴掌排在桌子上,酒气冲顶,说着话要去找团长。他喝了酒,杨怡雪和叶素秋争着拦阻,不让他开车上路。但裘少荣身材魁梧,粗壮的手臂一摆,杨怡雪和叶素秋就给荡开。裘少荣打开车门,命令似的叫他们在这等他,便钻进“比亚迪”绝尘而去。
那杯没有喝完的酒静静立在桌上,叶素秋和杨怡雪等着裘少荣。他们一直等到十一点多,终于等来团长的电话,在电话里,团长说出一个比他们想到的坏消息还要坏的消息:裘少荣来到他家,在离开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市医院抢救。叶素秋和杨怡雪慌忙赶往医院,杨怡雪仓促起身,碰倒裘少荣的酒杯,“嘭”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望着市医院的大门,往事在脑海中倏忽闪现。叶素秋叹口气,拾阶走进去,鼻息间尽是药液的气味。在过道里正碰见捏着烟盒的团长。团长无奈地说,杨怡雪倒是醒了,就是不进水米,什么主意都想了,都不成。团长出去抽根烟透透气,叶素秋快步走向杨怡雪的病房。
病房里外聚着好多人。人们七嘴八舌地劝杨怡雪,连同一病房邻床的病人也在帮腔。杨怡雪倚着床头,面色苍白,目光涣散,整个人的神魂像给抽空了。叶素秋走到门口,便有人递出一句话进屋,“小叶子来了”,人们纷纷回头,就势让出一条道,捧着主角儿亮相。叶素秋走到近前,欠身坐在床沿,把带来的水果搁在床头柜上。
“姐,怎么不吃东西?”
她好像压根没有看见叶素秋。叶素秋接过同事手里的粥,用勺子蘸了点儿,在舌尖品了品,摇头,“淡了。”
“我怕太甜。”
“有糖吗?”
人们找了半天,邻床的病人赠了几块方糖,叶素秋一股脑放了五块。舀起一勺,抬到杨怡雪唇边,他清了清嗓子,“想当年在河间谁不尊仰,持双钩压绿林坐地分赃”。说来也奇,她竟然在这一嗓子里寻回自己的神魂,端详着叶素秋,眸子里重又绽出生气。她颤巍巍抬起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嘴唇嚅嗫出一声,“少荣。”
仅是这一声,人们就听出了她的悲伤和失魂落魄。
叶素秋却不动声色,他哼唱着“隆格里格隆”,勺子贴在她唇边,“喝一口。”
“好。”杨怡雪乖巧地喝掉勺子里的粥。
使人不敢置信的奇迹就这样发生了,杨怡雪喝掉了两碗粥。她一直痴痴地盯着叶素秋。他在床边,她的视线便在床边;他在窗前,她的视线便在窗前;他走出去,她的视线便逡巡在门口。叶素秋的一言一行,紧扣得一板一眼,任谁都瞧得出,他身在舞台下面,却端着架势,演着另一个人的戏,唱着另一个人的词,踩在锣鼓点上不差毫厘。连见过不少世面的团长,也看得呆住,莫非真是裘少荣穿越回来了?
吃完粥,杨怡雪的脸色红润不少,哄着她再睡一会儿。安抚好杨怡雪,叶素秋和团长走到外面,找了一个长椅坐下。叶素秋用双手抓住裤线,放开,抓住,又放开。团长叹了口气,探手去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烟夹在手指间,想了想,没有点燃。
“最近,排练得怎么样?”
“我想,”叶素秋低沉地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少荣这么一走,就需要你顶上来。这是你头一次挑大梁,可得稳住啊!”
“我想当A角,想了很多年。到如今,我倒宁愿自己是B角,一直是。”
“说什么胡话,全团几百号人可都看着你哪!”团长叹息一声,“说起来,少荣离开有段时间了,怡雪还是恍恍惚惚的。饭不好好吃,人不好好过,身子早晚扛不动。在团里,你和少荣、怡雪关系最近,没事的时候多劝劝她。”
叶素秋点了点头。
“怡雪小时候,声音条件比现在好,扮《水漫金山》里的白娘娘,那真是形神兼备。可惜,有当角儿的本事,没有当角儿的命,变声期的时候,老天爷硬是把唱戏的好嗓子夺走了。”
“她那段时间特别难过,得亏有少荣哥陪着。”
“素秋,我知道你没有太多登台的经验,可我得跟你说句话。入戏可以,但不要入戏太深,太深了,就分不清楚什么是戏、什么是真。”
“素秋,发什么呆哪?”
叶素秋回过神来,杨怡雪拿着戏服站在身后,檀香的烟缭绕在灯光下,泛着灰蓝的光彩。杨怡雪帮叶素秋穿上戏服,像从前对待裘少荣,末了,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一把,笑着说,“得活儿。”叶素秋端着角带,踩着厚底靴走向登台的口,脚底显得笨重,脚步沉,他知道,这分量不在靴子上。
“素秋,”杨怡雪喊住他,给他戴上髯口,“怎么了?心不在焉的,连髯口也忘了戴。”
“没……没事。”叶素秋忙不迭摇头。
像是打了个盹的工夫,一年多的时间翻了篇。叶素秋早就是剧团里新的台柱子,人们像捧裘少荣一样捧着他,也有老年人嘴上逞强,他比不得裘少荣,身板差着,缺几分霸气。说归说,“叶素秋”三个字出现在剧院门口,人们照样涌进来,嘘着他的身板,宠着他的声腔。他的动作干净,声音轻透,比裘少荣多了一分力道,又不缺裘少荣的扎实。人们总不免将他和裘少荣比,担心有了新欢,弃了旧爱,被扣上“喜新厌旧”的冤枉帽子。
起初,叶素秋不在意,他本来就是B角,说到底,就该是A角的一条影子。在后台,他的待遇和裘少荣没有区别,除去勾脸,杨怡雪侍候侍候得样样齐集。口气,动作,眼神,站在她跟前的,分明是披着叶素秋躯壳的裘少荣。下了戏台,她也随着他,往食堂打饭,都是她抢先去,蒜薹炒肉、酱爆鸡丁、西葫芦炒肉片,打回来的都是裘少荣爱吃的菜。叶素秋爱吃熬菜,软软糊糊的,和米饭拌在一起吃。裘少荣喜欢吃馒头和面条,西红柿打卤面,他一顿至少要三碗。叶素秋的肚子没有那么大容量,硬逼着自己咽,哪怕转过头吐在洗手间里。只要她畅快,他受点儿罪算什么?
郁闷的是,一走出剧团,杨怡雪立刻换了个人。她总是冷着张脸,对叶素秋不搭不理,好像满身的热情,全给剧团的两扇大铁门隔断了。擦肩而过的路人,尚且难免有刹那的交汇,杨怡雪对叶素秋,避之唯恐不及,像前世的仇家,必须得却人千里。走在街上,隔着很远看到,她要么转身绕开,要么低下头匆匆疾行过去,不仅不和他打招呼,甚至看也不看。
叶素秋的心,给她浇过几瓢凉水,搅成透心凉,回到剧团,她又热切地迎上来。岂不知,正是她的热火,给他心上染了一层霜。在杨怡雪眼里,他或许只不过是一副行尸走肉,她看到的,还是裘少荣的音容。身上的蟒袍,脚踩的官靴,还有脸上的油彩和髯口,是通往彼岸的渡口,将那条故去的魂泅渡来,唤起她久泯的热切和心动。
人们打量着叶素秋、咂摸着叶素秋,品评着早已与他们阴阳相隔的裘少荣。叶素秋踩着过门上台,伴着胡子的音调转过身,看到黑压压的人坐满场子,像一大片乌云。乌云压城城欲摧,他就是那座城,空城,城上有人抚弦、城下有人打扫,城内,却是空空荡荡,没有一兵一马,哪经得起疾风骤雨?又回到那时站在后台,睁着双眼瞧着裘少荣,闭上眼,自己身在台上,紧张得手足无措。“啪”一声,手里的马鞭落在台上,西皮慢板响起,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唱啊!”站在后台的杨怡雪急得跺脚,“怎么回事?”
那一年,他也鼓起勇气,买了一捧花想送给她。那一天是周末,所有人都休息了,只有她在剧团。叶素秋买了几枝拜贺,用衣服盖着,贼头贼脑溜进剧团,他走在涌向后台的甬道里,嗅到身边拥堵着百合的香味。他担心忽然有人闯出,从掩盖不住的花香猜透他的心思,使得他更加紧张、害怕。直到走进后台,才意识到,弥漫于周围的花香,不是来自他的怀里:裘少荣手捧的那束花比他的大出两倍,单膝跪在杨怡雪的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你先起来。”
“你答应了?”
勇气和忐忑,变成懊恼和羞惭。叶素秋把手里的拜贺抛在墙角,低着头走出剧团。当时艳阳高照,寒风凛冽,影子拖着他向长街的尽头而去。人常说,哀莫大于心死,师傅说过,三花脸扛不起大戏,他连泪水都没有力气挤出来。
台底下的观众议论纷纷,有的人干脆站起来,伸长脖颈望着台上。叶素秋丢了魂儿似的站着,声乐都停住,前台后台僵到了一块。叶素秋取下髯口,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今天,对不住大伙,”他笑了笑,接着说,“我唱不下去了。”
剧院里乱成一片,后台却是死寂。团长跟着叶素秋回到后台,他坐在椅子上,团长站在身后。叶素秋盯着镜子里那张勾画着脸谱的面孔,瞳孔比黑暗中的黑还要黑。团长看见镜子里叶素秋脸上的油彩,没有分毫的波动。
“团长,我想求你个事。”
“你说。”
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叶素秋,杨怡雪的心里空落,又觉得卸去了肩上的负担。团里的大戏《水漫金山》终于开始彩排,因为叶素秋不在,演法海的换了人。临到带妆彩排,团长又来通知,许仙也要换人。杨怡雪不是挑大梁的旦角,她演的是小青,注重的是漂亮动作,论身手,团里没有哪个女演员,有她这两下子惊艳。
眼看距离正式演出不剩几天,临阵换将,这不是开玩笑嘛!演员们不满的议论,杨怡雪不管那么多,戴着妆去找团长理论,指着鼻子问,排了好几个月,几十号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要上国家大剧院的重头戏,当是开玩笑哪?团长赶紧去关住门,她的嗓门大,一张嘴整个剧团都听得到。团长转身,怎么,元神归位了,跑到领导办公室来唱武戏,你想造反啊?选什么人唱什么戏,那是经过研究讨论的,以为我自己能拍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来跟我胡搅蛮缠,放心,只会愈换愈好,不会愈换愈差。”
“那您跟我交个底,到底换谁演?”
“你心里比我有数,揣着明白装糊涂,何苦来问我?”
“不行,他唱不了,许仙可是生角。”
“他怎么唱不了?他本就是生角出身,你忘了吗?”
幕布缓缓拉开,下头坐着领导和同行。舞台上,背景是清明时节的西湖,杨柳青青,茶楼酒肆林立。舞台中央是用木头搭建的断桥,灯光在桥边投射出水流和青石的效果。伴着念白,落魄的书生许仙跌跌撞撞走出来,他历尽艰辛逃出金山寺,在西子湖畔与自己的娘子白素贞再度相逢。小青痛恨他,拔剑上前要怒斩薄情郎,他吓得面如死灰,忙不迭求饶,幸好身边的白娘子横身阻挡住七尺剑锋。又是一段内心剖白,铁石心肠如小青,也被他说得软下去了。柔软的书生仰起脸,没有厚重的油彩,淡淡的脂粉下是叶素秋清秀的五官,他学了十几年的生,本就有一副风月无边的声嗓。四周掌声雷动,伴有欢呼,伴有惊叹,他从此褪去蟒袍,换上青衣布衫。
谢幕的时候,他站在她的身前,笑吟吟向台下的人鞠躬、挥手。同样的背影,杨怡雪感到已经恍如隔世。
“你先起来。”
“你答应了?”
“少荣哥,太突然了,让我再考虑考虑。”
杨怡雪走进甬道,正踩到地上的花,一束孤零零的百合。意识到什么,她急匆匆追出门去,在剧团大院里,叶素秋落寞地走在风里,低垂着头。她捧着他的花,白净的云朵被风拂过头顶,那个下午,杨怡雪没有等到他驻足,转过脸。他没有看到她的眼泪。
已经忘记,她是怎么发现他的。剧团的男孩子,几乎都喜欢围在杨怡雪的身前身后,包括裘少荣,都在想方设法讨好着她。那时候,她总是在人缝中看到躲在一旁的叶素秋,捧着一本书,不时切切地向她瞟一眼。后来,她才知道,他是裘少荣的B角,相传当初是11月拜师入门的,所以得了“素秋”的名,这名字真是和他再妥当不过。他悄悄看她,她也在悄悄看他,直到有一天,他拿着裘少荣的信出现在面前,涨红着脸把厚厚的信笺递到她手里。回复给裘少荣的信总是寥寥几字,她乐于享受的,是和他在一起的那点儿时光。
人总是要长大,愈长大,愈烦恼。多少次,有句话似乎都到了嗓子里,就是说不出。而叶素秋依然是那个抱着芝麻饼,躲在暗处悄悄窥看她的怯懦少年。她无法迈过那条门槛,他不敢戳莫那张窗户纸,就如同那天站在剧团大院里一样,都在等待着彼此,却无人愿意妥协。命运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本来只是一步之遥,被逐渐拉大,终于变成鸿沟天堑,变成浩瀚江湖。杨怡雪知道,叶素秋已经无力泅渡,于是答应了裘少荣的求婚,把一支金钗幻化成了无垠星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世事如棋,落子不能悔。许多事都是一刹那的抉择,由此无从更改,他的怯懦和自卑,她的怒其不争,让彼此相行渐远。对裘少荣的兄妹之谊,最终被误读成男女之情,或是因为不愿辜负他的一往情深,终遂了他的愿。在两家人见面时,看着手足无措的叶素秋,杨怡雪又怜又恨。她需要叶素秋的款款深情,又渴求裘少荣宽实的肩膀。直到有一天,叶素秋着裘少荣的扮相登台,两半破裂的镜像交错。
可是,幻象终归要破灭,许仙在断桥上的一番哭诉,让叶素秋彻底割去裘少荣的阴影。人们不用品评他和裘少荣的高下,怎么评?没有法子。一个唱生,一个唱净;一个鲜活在眼前,一个残留在过去。剧团门口立着的牌子上,粗笔浓墨勾勒出“叶素秋”三个大字,每天固定的剧目已不再是《五台会兄》。叶素秋在后台粉上妆,不再戴髯口,吊一嗓子“咿——呀——”朝着后台入口踱去。那双眸子还在暗里跟着他,却不似曾经,台前幕后,不再有隔世的光景,他扮着自己的戏,唱出自己的声味。
“一转眼,”团长站在入口处,打量着台下的人,“快两年了。”
“是,”杨怡雪说,“风长吹,水长流,花长开,人长在。”
“怡雪,你还年轻,该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
“团长,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有些事,有些话,还是不说破的好。”
“你们两个人都不说破,都憋着,多难受啊!”
“说破了,兴许更难受。”
“你不说,怎么知道?梦会醒,戏会散,日子也总得过。”
人们都聚集在登台的入口处,后台空空荡荡,叶素秋的声音丝丝缕缕传过来。杨怡雪坐在镜子前,看到掖在镜框上的照片,抬起手,慢慢取了下来。掌声,欢呼声,有一种回荡在时光隧道里的空灵。杨怡雪拉开抽屉,把照片放了进去。她站起身,倚着叶素秋的桌子,微阖双眸,面含浅笑,等待着叶素秋唱罢这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