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已经整整十八年了。我一直相信,母亲还在另一世界里,守护着我们姐弟仨。母亲二十岁时生下我。离世时,母亲四十九,我二十九。如今,我也快活到母亲的阳寿了。以前老担心,自己会不会活不过母亲的年纪。如今越来越接近了,慢慢就不担忧了。仿佛,能活过母亲,就是生命的胜利,所以释怀。
母亲是死于意外,被我们自家的牛活活撞死踩死的。据说,我们家的牛疯了。
那时,我大学毕业不久,在中学做一名小老师。刚毕业的文科生,满脑子不着实际的想法。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就毅然决然地开始了一段异地婚姻。生下女儿后,除了自己苦巴巴地应付外,没少劳动父母,让他们出力操心。今日想来,真是大不孝。
母亲离世的那天,是1999年6月28日。那天早上我刚离开家返校。之前因为去外地监升学考试,把女儿送回娘家一周了。那天之前的一天,我特意回去接女儿。母亲拎着女儿的衣服玩具包裹,还有她为我们母女俩准备的菜蔬食品,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头公交车站。到了站里,她放下包裹,抱起她亲爱的宝贝外甥女儿亲了又亲。最后一直到我们上车,恋恋不舍目送我们走远,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了……
中午时分,我坐在好友阳春位于教师宿舍二楼房间的门前,与她一起闲聊着织毛衣打发光阴。
忽然,干妹妹和妹夫一起来了,远远就听见他们急切唤我的声音。我起身下楼,在楼梯上迎着他们。妹妹简短又焦急地和我说:“干娘现在家里镇上医院抢救,她被自家的牛给顶了……你先别着急,会抢救过来的,你们快回去看看……”
我立时魂飞九天。上车领着妹妹妹夫到女儿的幼儿园,把正在午睡的女儿抱起就走,结巴着跟老师说明了一下情况。一路上妹夫把车开得飞快……
但是,最快的车速,也终于没能让母亲活着再见上我们一面。
下车只见弟弟弟妹们围跪在镇医院简陋的病房走廊上,母亲躺在军绿色的担架上,脸无血色,下颚处有一个被牛角戳通的大圆伤口,血迹已经擦净,再没有了血流出来。母亲已经撒手人寰!
我一下子人就懵过去了。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早上离开时还是活生生的母亲,为何短短几个小时,就天地易位,阴阳两隔了呢?!为何母亲良善一生,却惨遭如此厄运了呢?!
记得母亲的尸体运回家中时,家住对街一个平日不怎么往来的大叔哭着指天而骂:老天爷你真是瞎了狗眼,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这样让她死了!……
无论我如何哀嚎,一声比一声更响更急切地喊着“妈妈!妈妈!……”,这世上都再也听不到一声母亲亲切的应答了……
我们姐弟抚尸痛苦,天降灾祸,让我们瞬间丧失母爱。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这么快离我们而去。曾经还以为,母亲会一直陪着我们,直到满头银发……
母亲去世那天,是镇上一年仅两次的物资交流大会之一。上午父亲和小弟都到镇上去了,家里就大弟和弟妹,他们在自家的五金店里忙着。父亲出门前叫了母亲一起去,可素来勤朴不喜闲逛凑热闹的母亲,自然是没有答应同往的。
我们都走了之后,母亲把她床上的被子都拆洗了,尽管天气不是很好……后来人们说可能她自己有预感,向来被人看作木讷典型的母亲,临终前,仿佛有灵光乍现。
洗完被子,母亲就驱着牛往山里自家的芝麻地里去。听父亲说,头一天他们两口子已经在芝麻地里忙活了半天,疏苗和除草,还剩了一垄地没整完。父亲说,出门还交代过她不要一个人去了,改天他再去一下就好了。可她偏偏不听,把命都搭里头了……不知道父亲那年有没有去收芝麻,如果知道他自己要中年丧偶,又怎会听任这一切的发生?!……
那天村里绝大部分的人都去了镇上赶集。是一个邻县(我们家住两县交界地)村里的男人在山间稻田里喷洒农药回家路上,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亲,赶紧跑到我们小街上找到大弟的。大弟一听慌了神,猛跑(其实后来他说腿都发软)到山里找妈妈。看到母亲的惨状,他想把她背出山来。奈何母亲血流不止,苦痛不堪。大弟又赶紧往街上跑回,叫了辆农用车又忘记叫上医疗室的医生。这么一来一去就耽误了不少时间,错过了抢救母亲的最好机会,本来叫个村里的医生带上白药止血胶带去包扎一下外伤也好。母亲就是一直流血直到流尽而死的。这事大弟一直怨悔不已。
送到镇上医院的时候,坐在颠簸的车里母亲还能“哎哟,哎哟”地喊痛。到了七公里外的镇上医院,临近中午了,只有一个值班小医生,没多少经验,一看估计慌神了。在等待县城医院救护车到来的四十多分钟的时间里,他没有能给我母亲进行任何的抢救措施,连下颚被牛角戳破的口子都没有做止血包扎的处理。
母亲死得很意外,也死得很冤枉。要是大弟得到消息不慌神直接带车带医生去山里,也许就可以为她赢得宝贵的生还机会。可是,我想那一刻没有经验的人多半会如此慌张;要是到了镇上,有个老练一些的医生,能立刻包扎伤口止血,并进行恰当的急救处理的话,或许我们就还会有妈妈的……
安葬母亲以后,父亲和我们议起这事。我们觉得当时值班医生的责任很大,完全可以去追究他的责任。但处在深哀巨痛中的我们一家人,都选择了息事宁人。斯人已去,无力回天。追究谁的责任都没有任何意义了。给他最重的惩罚,给我们赔偿最多的钱,也没有办法还我们一个母亲了。何况母亲那样善良安静的一个人,更不会希望我们去为难一个经验尚不足的小医生……
其实,,要说责任,父亲也有责任的。明知道母亲是一个那样勤劳的人,却放任她一个人带牛去山里。不是说母亲不可以一个人带牛去山里,而是,那个时候的她已经不适合去放牛了。因为在那之前的半个月,她已经被自家这牛伤了。
此前半月的周六下午,我带女儿回家。傍晚的灶头,我坐在灶前往灶肚里添柴火,母亲在灶间给我们大家弄晚饭。父亲田间回来忽然对大侄儿(那时他四岁左右)说:“臭小子,今天不是因为你在前面走得慢,奶奶就不会被牛给撞了!”谁被牛撞了?怎么母亲回家就转来转去忙家务,一声也没吭呢?我急忙问伤哪了?要不要紧?母亲直说没事没事了。
等到晚饭后收拾完厨房,母亲去浴室洗澡时,才唤我进去看看她的伤。我进去看到她屁股后面被牛角挑了一个大洞,有血正汩汩地从伤口流出!我说不得了,还在流血呢。母亲说可能一开始血出来被内裤粘上了,无形中起了止血的作用。现在脱掉内裤,等于扯掉了封口,血又开始流了。我叫她赶紧穿上衣服到医院去。到医院医生一看这么严重,立马进行清创处理,缝了六七针。
一周前才拆线,我又送了女儿回来劳累她。这天我刚把女儿接走,她又一个人带牛去山里了。后来听村里一人说,母亲第一次被牛撞了以后,他就说牛疯了,要赶紧卖掉。可是想到马上到来的双抢农耕,父亲硬是没舍得卖牛。直到这牛把母亲送上了死路,父亲才毫不犹豫地把牛卖掉宰了。
为此事,父亲的懊悔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那时我们都成年成家了(小弟那时虽还未结婚,但也已订亲,本准备当年年底完婚的)。父亲中年丧偶,那深哀巨痛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得到。
记得在母亲葬礼期间,我们没有看到父亲流眼泪痛哭一声。而是不停地奔波着忙丧礼,忙着在外公外婆和我与弟妹们之间相劝宽怀……事后,他却天天抱着母亲的遗像流泪哭泣,有时夜里还听到爱地方戏曲的他,凄凄地用曲调唱着他的哭诉……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熬过了最初的那些人去床空的日子。与母亲三十年的婚姻意外地戛然而止。他们一起共同抚育了三个孩子,一起从苦难岁月走来。这痛,只有爸爸一个知道一个人承受。
只记得后来父亲说,看到外婆一次次哭得晕过去,看到我一次次哭得晕过去,他都不敢哭出来。等到安葬完母亲以后,家里安静来时,父亲才开始大把大把地释放自己的哀痛……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母亲的离世,对父亲是最大的打击。比对我们中任何一个子女的打击都更巨大。
父亲不能接受母亲离世的事实。于是后来二姨带上父亲去找了临县的一个神婆问卦。据说神婆解释:母亲和我家的牛之间有前世的冤孽,这牛是找母亲算帐来了。父亲得了这样的解释,于是心里释怀了不少。那时的我根本就反感这种骗钱的鬼把戏,反复跟父亲说,不要信这个胡说八道,没有科学根据的……
不过到了后来,我就开始慢慢去理解父亲了。觉得有这样一个解释也好啊,至少父亲不会老自责自己当初不该丢下母亲一个人去赶集,责怪自己在母亲第一次受伤后不该留下这头该死的牛……
与其让活着的人活在内疚与自责之中不能自拔,何不让他寻了个可信的理由释怀了去呢?于是,后来我再也不去反驳父亲从神婆那里得到的解释了。
谁不会犯错呢?谁又能有预测后事的能力呢?我们都是普通的凡人,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在我们的人生之路上。有时错,有时对……
母亲的葬礼在我们家乡办得算是很风光的。这主要是得力于我的同学朋友同事们厚爱。当时我们学校的一百多号领导同事基本上都给母亲敬献了花圈和挽联。加上父亲本人平时交游也广泛,来送葬的亲戚朋友很多。按父亲当时的说法是,这方圆几十公里就是当大官的出殡也没有这样的风光排场。他还常说要是他去世后能有这样的场面就会很满足的。
我觉得父亲的逻辑很奇怪。我说人都死了,还管什么风不风光呢,母亲自己知道什么呢,关键活着多好啊。要是母亲能够活回来,她会要什么风光呢。
母亲去世后至少有十年左右的时间,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到她。母亲的离世,成了我心中最讳莫如深的痛。那时,不懂心理学,也没有人给我们做心理安慰。生生挺了十多年,我才有勇气对外人提起母亲,提起她的死,提起造成她早逝的那些阴差阳错。更不曾想,今天还能如此平静地回忆起这伤心的往事……
当年在外读书教书,对于葬礼风俗都不太懂。母亲的葬礼上也是听长辈安排怎么做怎么做。那时村里刚刚流行在出殡的棺材上遮盖毛毯,以增加逝者出行的威仪。母亲出殡的毛毯是干妹妹买的,出殡回来洗好晒干仍旧分给她了。后来听长辈们说,按说要盖自己亲生女儿的,这样就会把福气留给女儿,现在却被外人得了福……
我自来不是个迷信的人。也从不妒忌妹妹抢了母亲应该给我的福气。相反,我还很感激妹妹,要不她细心,母亲出殡的棺材还要“裸”着了。这些年妹妹的福气一直比我好。但我从来不认为那是母亲给她才有的。我的人生倒霉,也跟妈妈没有任何关系,都是我自己搞砸了的缘故。但我愿意相信,让我们大家平平安安地生活着,没有大灾大难,其中一定有母亲在天国里的一份护佑力量在……
于我而言,母亲的离世,却是真正的意义上没有了娘家。我从此再也没有能够有机会在这一世上喊一声“妈妈”,然后就会得到一声应答……
我是一个早早就没有了妈妈的孩子,让我痛到没有力气做母亲,让我早早就担心自己会不会像妈妈一样,早早丢下女儿而去,让她也去过没有妈妈在世陪伴的孤苦日子……
我不敢再多想了,我只是想急切地护卫着女儿。可惜,女儿完全不懂我的心事,巴不得离我十万八千里。是不是,也要等到她失去我时,才会体味到丧母的这剜心之痛呢?她不知道,我痛了很多很多年,这痛却永远好不了。我把这痛藏得很深很深,在一个别人不能看见的角落里……
那里,只有我和母亲……
我老在想母亲要是老了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总是不能想象出白发的母亲会是什么样子。
母亲走了,走在她四十九岁的时候。
母亲在我心里,永远活成四十九岁的样子,不曾老去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