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道,太原府。
林谷幽幽,远处涛声依旧,眼见着入秋的天气,这北地才仿佛进入了夏季一般,道路两旁青翠一片,酷暑难耐,树梢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左等不来凉爽清风,天上的白云都烦躁的躲远了。
官道上,一辆青灰马车自北向南幽幽驶来,体格健壮的骡马打着响鼻慢悠悠的走着,四四方方的靛青木板已经有些发白,辕木滚轴上幽幽响起恼人的呻吟。
马车上,王强与李刚并肩而坐轻扬马鞭,重伤未愈的左元常躺在软垫铺就的车厢,脸上虽有红润但依旧不省人事,在贺兰府找来了云中郡名医救治后,二人见效果不佳便准备将他带到长安去,由内卫寻御医救治。
因着左元常经不得颠簸折腾,所以一路上王强二人便只能慢慢走着,索性离着太原府不远了,二人正打算入了太原城再去寻访名医。
说话间,二人便互相聊起了家常,王强与李刚虽同属千牛卫,但二人各自是一名小小的队正,平日里还算有些交集,相互间也听闻了一些风声。
“诶,嗣忠兄,令尊的情况如何了?京兆府尹王大人还没结案吗?”王强道。
一月前,李刚李嗣忠的父亲李隆达与人争抢长安永安坊的一处铺面而不得,愤而放火烧铺,可水火无情,反倒将紧邻的几家商铺烧的精光,本应是长安府衙接手这出案子,却又因为他李家是打了七杆子还差点的皇亲国戚,长安府尹移交宗人府却又被宗人府以不在五服退了回来,两家相互扯皮就是不肯结案,以至于其父李隆达现在还在长安监牢里歇着呢。
“哎,说来也不怕王兄笑话,与家父争那处房产的不是别人,正是家里的叔伯。”李嗣忠一言难尽的道,“谁曾想我那堂叔竟是攀上了京兆法曹吉温吉魔网的路子,家父争夺不过,便愤而烧房,谁知正是落入了那吉大魔王的魔网啊!那京兆府尹与吉温又沆瀣一气,想那‘罗钳吉网’背后又站着李右相,我一小小的千牛小将又如何虎口拔牙?”
“那就不救了?”王强脱口而出。
“哎,救!怎么不救,便是拼了老命也得救啊!可是,可是这又让我如何去救啊?”李嗣忠无可奈何道。
王强默然,想想也是,不说当今宰相李林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那吉温也不是好相与的,入了他的魔网,巧言构陷之下便是八世善人也要入那十八层地狱耍一下,何况常人?
“那你没去走走路子!疏通疏通?”王强道。
“嗨,这我如何不知!”李嗣忠说起来就是一脸气愤,“我连吉温的面儿都没见着,便派了了个小厮过来将我打发了,后来也曾托了关系递了条子进去,谁知道那吉温竟是狮子大开口,要价千两白银才肯放人!你说,这,这不是要我掘祖坟吗?!”
王强倒是心中一笑,也就你家祖坟有的刨,常人刨来也是无用。心下一想,又道:“你怎没去走走杨御史的路子?”
“哎,怎么没去!银子没少花,可人杨御史的门槛儿高着呢,皇亲国戚,圣眷正隆,便是信成公主,驸马都尉独孤明都没少受气,哪里是我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李氏皇族攀得上的哟!”李嗣忠眼中对杨氏的娇宠有些不满,但也只在一旁说着酸话儿。
“不是听说雪花娘触怒圣上被赶回娘家了吗?怎杨家还敢如此娇纵? ”王强皱眉道。
“哦?这我倒是不知。”李嗣忠沉吟不语,心中思量:既然吉温的路子走不通,便是再去撞一撞杨家的南墙又如何?上次怕是嫌礼轻了?杨家如今圣眷正隆,便是偶有训斥怕也只会是恩宠有加,若是能借此机会雪中送炭,再搭上一程春风,岂不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正沉吟间,马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奔腾马蹄声,轰隆入耳,王强与李嗣忠相视一眼均沉色以对,手中不禁摸向了身旁的刀柄。
很快,一行八九人的马队飞快驰来,沙尘滚滚,从靛青马车身旁呼啸而过,二人掩面挡住尘风,马队中一物穿过窗帘扔进马车里,马车中随即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声,二人耳目聪明,担心左爷有事急忙掀开车帘,却见一个靛蓝包裹正滚落在左爷胸前。
王强打开一看,见着一旁的暗纹,便知是内卫的手段,入眼是一个青瓷玉瓶,上面红底黑字‘玉露丸’,再望下看一张纸条贴在一个檀木匣子上,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金刀图谶!”
…………
太行山,雁绝峰。
此地分属太行北段深山,左右是太行八陉中最险阻的飞狐陉与蒲阴陉,地势险要,峰峦峭峙,两崖峭立,飞狐难渡!
然而,在这深山里却也有大山的宠儿,森林的爱子。铁老三就是这样一个经年的老猎人,他家便是在这雁绝峰下,碧水湖旁。那里同样住着十几户以狩猎为生的猎户人家。
近日太行山里总是安静的过分,连常见的豪猪野兔也不见了踪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网将这山笼罩,连着这山里的人兽也跟着闷的发慌。家里的存粮还有,铁老三本是不用出来打猎的,但因着翠儿已经怀了一阵儿,想着给自家婆姨补补身子,便打算出来猎点儿新鲜野味。
一路走,一路看着自家布置的陷阱里有没有意外之外。顶着日头爬了三里的山路,却还是一无所获,铁老三的心里就直犯嘀咕:直娘贼的,这贼老天是诚心做对是吧!
莫名的有些烦躁了,铁老三紧了紧背上的背篓,叹了一口气继续前行。忽然,走了百余步,铁老三才察觉到不对劲,附近应该是有条野大虫的,怎今日如此安静了?
猎人鹰隼的眼神细细打量起四周,手中攥紧的腰刀缓缓松开,将背上的一石硬弓取在手中,鸭毛箭上弦虚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如此如临大敌的走了几十步,前路莫名凌乱了起来,碎石遍地,野草倾倒,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两旁飘了过来,一些野兽毛发夹在碎草中,山石上偶见一点点黑色的血渍。
铁老三心中有了计较,怕是有大虫打架了!便走进了一看,顿时大惊,却见一条斑斓大虫浑身乌青的躺在草地上,像是一头墨麒麟一般,只是身上的血肉仿佛被野兽分尸了,残肢遍地,支离破碎,一块块黑紫肉条像破布般扔的到处都是,血迹斑斑,泛起令人作呕的腥臭,四周倾倒的枯枝上挂着破碎的黑色布帛,风中摇曳。
这,这是人?是人把大虫打死了?
铁老三倒吸一口凉气,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上前用刀挑起一块肉条,恶臭味迎面而来,皱了皱眉,强忍着恶心仔细看了下去,看着这黑得发亮的血筋,心下一惊,有毒!
忽然,山间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犬吠,铁老三蓦然回头,看向山下,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那是自家的狗在叫!
眼眸惊恐的转了转,来不及细想的铁老三由着心里的不安,踉跄着跑下山去,噔噔噔的山道成了最大的绊脚石,一个不注意,还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七拐八拐的绕了好几个弯,又顺着草坡滑了下去,铁老三才终于看见了远处高高悬挂的瀑布,轰隆水声下正是碧水湖。说是湖,其实也不过是十几丈的水面,湖水清澈见底,静如处子,湖岸边木屋林立,错落有致,袅袅炊烟升起,当真好一派世外桃源之景!
然而,木屋前那一团团迷糊的人影却让铁老三心里的不安更甚。等不及落地,铁老三手脚并用的飞快扑向石板路上,飞也似的跑进村里。
离的越近铁老三心里就越慌,久久没听见自家的狗叫声,心里没底似的,脚下就跟踩着棉花一样,剧烈奔跑下,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许是铁老三太过心系翠儿,浑然没注意到村外的一圈栅栏上,一条乌黑的蛇尾,带着它的亮眼银冠正惬意的游动着。
“翠儿,翠儿!”
铁老三大喊着,就要迈进村里的时候,一个硕大的蛇头从上而下探视过来,碧绿蛇眸直视着他,三叉蛇头嘶嘶作响。铁老三顿时惊惧万分,吓的魂飞魄散,脚下来不及刹住,竟一屁股坐了下去。
浑身筛糠似的瑟瑟发抖,铁老三怕的要命,十多年太行山里打猎,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蛇头啊,这,这简直就是蛇妖啊!
“啊!”
一道女子尖叫的声音响起,铁老三仿佛才清醒过来似的,颤抖着抓紧手中的砍山腰刀,心下一横,‘呼啸’着向碧绿蛇头砍去,见它躲闪了一下,那旁的尖叫越发急促,铁老三如同就义的勇士,挥起刀就胡乱劈砍,而后管也不管,径直冲向自己的家门。
“嘶嘶嘶……”
碧绿蛇头嘶嘶叫着,追着铁老三的身影游了下去。
湖岸旁,斜七竖八歪倒在地上的身影让铁老三手里的腰刀几近抖落,心里不断呼喊着他们的名字,哭着脸却怎么也叫不出声,他们的名字梗在喉咙里像鱼刺般扎的疼。
大壮!二狗子!石头……
“呜呜呜……”
脑子里呜呜咽咽的哭声牵着铁老三的魂儿,他不敢停下来为自己曾经的兄弟收尸,手臂撩起,蛮横的擦去脸上的泪,狠咬着牙朝着家里跑去。
该死的!翠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哐!”
蛮横的撞开房门,却见屋子里正立着一道人影,浑身发抖着,一旁身怀六甲的翠儿正瘫倒在床榻边,如同见鬼了般卷缩起来,惊惧的哭泣着。
铁老三见状,顿时怒从心来,挥起手中的腰刀仿佛具有无边的大力狠狠的砍了下去,狰狞着狂吼道:“去死吧!!”
“嘶~轰!!”
一道炸毛般的蛇鸣从铁老三身后响起,继而一条蛇尾如雪山崩塌般挟着滚滚碎木朝他袭来!
轰隆隆!
木质房屋瞬间被大蛇鞭去了顶,碎屑漫天,烈日灼心。铁老三被大力轰飞着跌到翠儿不远处,烟尘呛喉,从碎木中挣扎起来。
“翠儿!!”
只见翠儿正被落下的房梁大木砸中,身体下渗出汩汩鲜血,翠儿的口中还残留着痛苦的呻吟。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铁老三以头捶地的哭嚎着,双手做脚挣扎着扑向翠儿。
“翠儿,翠儿,翠儿……”
那道立于房间中的人影听见铁老三的哀嚎好似才回过神来,不由转身看向西南,那里是长安的方向!
视若无睹的走出碎石木屋,那人如同入魔般的口中低喃着,原本碧绿的眼眸竟是露出一丝人性的精神,揭开披头散发如同野人的样子,这面孔,可不正是被扔进万毒池中的张景正吗!他又如何会是从幽州到这太行山里的?
九环青瞳跟随在后如同仆人,张景正埋首低语着,步伐坚定的走出碧水湖村,只是右手不停的颤抖着。
“小莲,小莲……我还有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孩子…孩子…”
身后,铁老三终于将翠儿身前的碎木搬开,看着奄奄一息的翠儿,原本身怀六甲的肚子已经干瘪下去,身下鲜血淋漓。
看着那道缓缓走远的身影和一旁恐怖的蛇妖,铁老三心中无限悲苦,紧搂着翠儿仰天哭喊。
“啊!!翠儿啊,我的翠儿,我的翠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