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母亲驾鹤西去,已五个年头。自她走后,我打电话回家的频率降低了许多。我们一大家子,除了母亲,好像都是内敛的人,不善言辞,表达感情什么的又感觉很别扭,三言两语报完平安,互通粤鄂两地天气信息外,也不晓得说些什么,反倒增添些许哀伤。
白天昏昏欲睡,夜里难以入眠,手机里几乎每个软件打开,都不免蹦出《你好,李焕英》的各种资讯。几次三番动了要去看这部电影的念头,有一回,都溜达到影院门口,还是退了回来。
一个人看电影,在孤独排行榜上位列第几来着?其实,我应该并不怕孤独,反而乐得清净自在。一个人守岁,一个人自驾两千里,一个人踉跄跄去看病……我都经历过。
不想进电影院,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要是遇到什么熟人,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是的,这是社交恐惧。
我决定在网上找枪版的。与十多年前在大学宿舍里看《天下无贼》、《功夫》一样,越是火爆的电影,盗版资源越多。刚在微信上,看到一白富美喊着要资源,我没有理她,一方面社恐,我在微信圈消失已好久了,突然出现,怕“诈尸”一样吓着人家;另一方面,她那充满浓郁凡尔赛味儿的朋友圈,给我生理和心理都带来了不适,我居然也没屏蔽。
看着闪烁的屏幕上,贾玲跑着哭着,我心里五味杂陈,如这几年无数个日夜里一样,再次无比地思念起母亲来。
母亲病倒后,家里弥漫着愁云惨淡的气息。然而,在母亲面前,每个人又换作哄孩子般的样子,争着细心照料她的饮食起居。父亲每天不眠不休的陪护,常开着各样的玩笑逗母亲开心,弟妹他们大抵亦是如此。惟有我这个不孝子,几乎是最后才获知令人悲痛欲绝的信息,更加残酷的是,就算我知道了状况,也根本于事无补。
那两年来,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2015年的夏天,她还带着自己的一堆药来到东莞,忙前忙后,帮我一起照料因车祸受伤的嘟妈两月有余。返回老家后,她断断续续卧床了半年。远隔千里,我除了锥心之痛,总是痛恨自己没什么用。
2016年的七月,我的心头,更多的不安时时袭来。按惯例,我每周都会带嘟嘟和母亲视频聊聊天,但接连几次都没看到母亲。问及情况,被告知母亲或感冒或咽喉炎老毛病犯了在打点滴,她偶尔来到摄像头前,也不多讲话,有气无力强调自己很好,嘱咐我们不用多担心。有一回,她将衣服撩起说:“看,都好了”。她那欲盖弥彰的表现,让我莫名担忧,敏感的我,推测这情况不对劲。
实在放心不下,我将定好八月中旬回家的火车票改签到七月,准备速速回家探望,然而弟弟和父亲却百般阻拦,用家中装修无住处、空调被拆,酷暑难耐等无法自圆其说的借口毅然决然地要求我将车票退掉,强烈建议我按原计划甚至推迟回家。我在疑惑中退掉车票,辗转反侧一夜后,翌日,悄然带着嘟嘟踏上了武广高铁......
我们中途在妹妹家停留了一夜,她强忍着悲痛,似乎犹豫了很久,终究是瞒不住,鼓足勇气将母亲的真实病况和盘托出。哪怕之前都做过心理准备,我依然感觉胸口瞬间挨了一顿闷棍,眼前发黑,难以接受。
我内心十分懊恼和愧疚,母亲的病痛,与时时忧心牵挂着不成器的我不无相关。晃晃悠悠蹲下抽泣,伴随着妹妹泪眼婆娑的解释,我也逐渐明白了弟弟他们阻止我提前回家的良苦用心和无奈。隐瞒着我,更多地是为了瞒着母亲自己,一家子用善良的谎言,同母亲一起与病魔作斗争,那几个月里,他们在背地里伤心难过,也是很难熬。
不得已,我只好借口说,嘟嘟腿上的湿疹顽疾无法治愈,带她回来给父亲诊疗,向母亲解释为何提前回家了。“回来也好,在外头瞎诊诊不好,花钱又狠”,母亲说:“妈没用了,现在都做不得饭,还要大家都服侍”。
我一边给她打着扇子,一边说:“您老人家都退休要享福了,该我们好好侍候!”可能讲话多了,母亲又咳嗽起来,我递水给她喝了几口,缓过来后,她让我将地上一块不大起眼的油污弄掉,说看着脏脏的心里不舒服,父亲笑着说:“像个孩子一样,是家里最小的宝宝”。
不知是父亲的逗笑起了作用,还是我将污渍拖洗干净后让她看着舒服起来,她又缓缓讲起这几个月父亲五更煎药、晚上洗衣的表现,说多亏了他在身边照顾。我差点没绷住情绪,回头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唤嘟嘟来看奶奶。小丫头远远地望着虚弱的母亲,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撒娇,扭捏着不愿意靠近。母亲让我别强迫孩子,说赶紧治好她的腿,早点返回去上班。
此后几天,母亲时时催促我返莞,直到确认我购票了才放心,待临走前,她又说挺思念嘟妈的,于是视频,一人在这头哭,一人在那头哭。母亲又去住院了,嘟妈坐了一夜火车,直奔医院替换我照料母亲,十来天后,也被打发回莞了。
母亲病情的起伏,时时刻刻牵动着我们的心弦,她多吃了几口饭菜,多喝了口汤,多睡了一个钟头,我们都会欢呼雀跃;她抽腹腔积液疼痛不已,我们也揪心流泪。妹妹、嘟妈轮流与父亲分工协作照顾母亲,弟妹每日变着花样煲汤、做些母亲爱吃的饭菜,由弟弟顶着大太阳骑摩托车,赶三十公里路送去……
我根本提不起精神工作,还是再次回到母亲身边。
如果这次没回去,我极有可能再次留下无法挽回的痛苦了。这种痛苦之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2001年奶奶去世,一次是爷爷2009年走。我自襁褓中,便受爷爷奶奶抚养几年,却因为所谓的学业和工作,没有给他们送终,以致多年午夜梦回,我都觉得爷爷奶奶并未故去……
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她无意中听到医护人员谈及用药过多会掉头发的话,小心翼翼地跟小姨说自己得了歹病。那时,癌细胞的确已扩散至她全身,她知道掉头发意味着什么,我们已没法隐瞒。如之前担忧的一致,母亲的意志和身体很难承受这个打击,病情迅速地恶化,我们本希望再陪伴她一年半载,都成了无尽的奢望。母亲一次次要求回到老屋去,那个她实际上只住过十年,已然废弃二十载的老房子,似乎认定那里就是她的归宿。
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守护在她周围,她五十九岁生日后的十天十夜,我都没怎么睡过。中秋过后的那天早上,母亲像往常那样打着点滴,却在九点时分突然喘不过气来。
我哭天抢地与众人一起抱着母亲上了车,往她心心念的老屋匆匆赶去。一路上,我们抽泣着,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无力地盯着我,无声的流泪,甫一到屋,便撒手人寰了……
母亲一生热情善良,帮助过许多人,在她病中,探望者不计其数。出殡那天,送行的队伍从村头排到村尾。她老人家在该享清福的时候没享福,反而得了歹病,对我们全家打击都是巨大的。我甚至不理解:“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我的许多信条都被推翻,颓废了两个月才渐渐缓过来。
嘟嘟后来常说:“奶奶去月亮上陪嫦娥姐姐了。”
我终于失去了母亲,我终于还是那个缺爱的孩子。
这些年以来,尤其是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母亲对我的影响,究竟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