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特别盼过年。
在孩子们小小的心灵里,年,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希望。平时难得一见的美食、糖果,簇新的衣服,妈妈一针一线做成的松软的新棉鞋,女孩子扎小辫儿用的五颜六色的头绳儿,在叫做“年”的那一天,会梦幻般一股脑儿地涌出来,把孩子的心填得满满的。就是大人哄哭闹的小孩儿,也会哼唱“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到年。”听着这样的吟哦,常常是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孩子已止住了悲声。
记忆中,每年一进腊月门儿,家家户户就开始忙碌起来。杀年猪,蒸豆包,扫房,糊棚,单调、清贫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热气腾腾,充满人间烟火的温馨。
最热闹的要数杀年猪了。杀猪的头一天晚上,母亲就开始忙碌。吃罢晚饭,母亲在灶间点上煤油灯,从酸菜缸里捞出一大盆酸菜。那时冬天比现在冷,酸菜缸里水的表面结着薄薄的冰茬,手伸进去,冰冷刺骨,把母亲的手拔得通红。母亲把酸菜盆放在菜板旁的条桌上,拿起一棵酸菜,掰下菜邦儿,放在菜板上,用刀把上部厚厚的部分片成薄薄的片儿,把片好的菜邦一个接一个后错着摞成一摞,再横着切成细细的丝。这是个精细活儿,母亲要忙活儿一整个晚上,切满满的一大盆,留着第二天做猪肉、血肠烩酸菜。掰到酸菜芯那儿,母亲常常不舍得切了,给孩子们做零嘴儿吃。嫩嫩的酸菜芯又白又酸又脆,我们吃着,笑着,酸得直打噤噤。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被母亲从热被窝里喊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一家人吃罢饭,收拾停当,杀猪的师傅和帮忙的邻居就来了。我总觉得猪也是有灵性的,那天早晨,圈里待宰的猪看人的眼神都是畏怯的,还会发出悲哀的呻吟,好像预感到了灾难的来临。师傅和帮忙的人走进猪圈,关上圈门。猪警觉地跳起来,贴着墙根一圈圈疾走,试图夺门而逃。哪里逃得走,追逐几圈下来,猪就被死死地按住了,腿上套上绳索,抬到院子里事先搭好的台子上,师傅拿起尖尖的杀猪刀,一刀插进猪的脖颈,鲜红的血涌出来,流进地上预备好的大盆里。可怜的猪四蹄抖动挣扎几下,渐渐没了声息。这个时候,我常常扭过头去不敢看,觉得人真是残忍。院子里师傅忙着给猪褪毛、卸肉、洗肠、灌肠的当儿,灶间里母亲也开始忙碌起来,两口大锅同时开火,母亲烀肉、煮肠、烩酸菜,蒸气缭绕中,母亲不时掀开锅盖,用筷子插一插,看肉是否烀烂,肠是否煮熟。
到了后晌,请来吃猪肉的亲戚和街坊邻居陆续到齐了,围着两张炕桌盘腿而坐,辈份高的坐炕头儿那桌,辈份低的坐炕梢,一盘盘肥瘦相间的猪肉、血肠、烩好的酸菜端上桌来,还有母亲为了丰富菜品而煞费苦心炒的土豆丝、白菜片,壶里烫热的白酒冒着热气,父亲端坐头席,给每一位客人斟酒、让菜,人们吃着香喷喷的肉,咂摸有声地品着酒,大声谈笑着,脸堂被美酒佳肴和欢愉的气氛浸润得通红。当夕阳西下,客人酒足饭饱陆续散去,劳累一天的母亲才胡乱吃点东西,便又忙着收拾屋里屋外的一片狼藉。我和姐姐给母亲打下手,把家又拾掇出原来清清爽爽的样子。
杀罢年猪,母亲就筹划着蒸黏豆包了。那时东北农村家家年前都要蒸几大锅黏豆包,一直能吃到正月出头。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黏豆包就是精细的粮食,除了迎年,平时是舍不得吃的。预备蒸豆包的这天,母亲早早用大锅烧上水,把称好重量的黄米用温水淘洗两遍,再用开水焗一遍,沥干水,拿到磨米房磨成细细的面,按比例掺进苞米面,就可以发面了。母亲脱去棉袄,只穿着贴身的线衣,把两只袖子高高挽起,直挽到胳膊肘以上,面倒进又粗又高的黑泥盆,加入适量热水,母亲把双手插进面盆,不停地用力搅着,揉着。面已没过母亲的小臂,母亲因用力而微微喘息着,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双手和小臂都沾满又黄又黏的面。这样揉好长时间,面揉好了,母亲给面盆盖上盖帘,再蒙上一床褥子,把面盆放在炕头,用火炕的热度加快面的发酵。等待面发的时辰,母亲用红小豆烀豆馅。待面发好,豆馅烀熟,就可以蒸豆包了。
这时我和姐姐已放寒假,能给母亲帮忙了。母亲把面盆和豆馅盆都端到炕沿边,拿来两个大盖帘,母亲坐在炕上,我和姐姐站在炕沿边,我们娘仨开始做豆包。先取一块面在手心里揉圆,中间捏出个窝窝,再用勺子舀适量豆馅放在窝窝里,把豆馅包严实前轻轻挤出里面的空气,然后两手一上一下轻揉着,让豆包在掌心里轻轻转动,滚得溜圆后,在底部垫上泡好洗干净的苏子叶,把底部拍平,一个豆包就做好了。做好的豆包一圈圈摆在盖帘上,摆满一帘后,母亲就拿到外屋灶间,在大锅里填上水,放上蒸帘,把豆包一个个码放在蒸帘上。摆满一蒸帘,盖上锅盖,母亲就开始烧火蒸了。灶坑里的火光映着母亲红润的脸庞,诱人的香味随着锅沿周围蒸腾的热气飘满灶间,飘进里屋,我和姐姐嗅着香味,做着下一锅豆包,心里满是欢喜。
当豆包蒸熟,就该起锅了。母亲掀开锅盖,舀来一瓢凉水放在锅台上,拿起用秫杆弯成的“U”形插子,蘸着凉水,把相邻的黏在一起的豆包一个个分开,再放到盖帘上。豆包晾凉,拿到仓房冻上,冻实了,装到洗干净的面口袋里,留做整个腊月和正月的主食。小孩子也把冻豆包直接当零食吃,豆包冻得硬梆梆的,咬不动,只能用牙一点点往下啃,啃着啃着,冻着的豆包有点化了,软了,当啃到豆馅那儿,一股凉丝丝、甜滋滋的味道便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回味无穷。
临近小年儿,扫房、糊棚就提到了日程。这是男孩子们的活计,大哥二哥都是干这些活儿的好手儿。要扫房了,他们把笤帚绑在一根长长的木棍的一头,把笤帚高高举到棚顶,从屋子的一角开始,扫去一年的光阴里棚顶和墙壁结下的灰尘、蛛网,也扫去一年所有的纠结、不顺。扫罢房,母亲熬一盆浆糊,哥哥拿来一沓事先买好的报纸,开始糊棚、糊墙。旧年糊在墙壁和棚顶的报纸已经泛黄,新买来的报纸闪着明亮的光泽。大哥二哥一个用刷子往报纸上刷浆糊,要刷得均匀平整,另一个拿起刷好浆糊的报纸,从棚顶的一角糊起,先把报纸有浆糊的那一面对齐棚顶一角的两个边线,再用笤帚来回扫刷,让报纸平整地、牢牢地粘在棚顶。这个活儿要仰脸干,时间长了,脖子又酸又疼。大哥二哥总是糊得又快又好,报纸在棚顶排列得方方正正,纸与纸的接缝处整整齐齐。哥哥们糊棚的时候,还没认多少字的我,站在炕上,仰着脸,抻长脖子,磕磕绊绊读报纸上的一篇篇文字,等哥哥糊到墙面,我就可以伏到近前看了,一张张看过去,有时竟如醉如痴,忘了身在何处。
离年越来越近了。终于有一天,在乡工厂做厂长的父亲下班时满载而归,带回糖块、苹果、冻梨、彩色的头绳儿,还有给孩子们做新衣服的布料。糖块、苹果留够招待客人的,都平分给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冻梨常常买的多些,不必分,头绳当然是我和姐姐的专属,我俩喜滋滋地藏起来,等到过年那天才舍得扎。至于布料,心灵手巧的母亲起早贪黑地裁剪、缝纫,年前它们就会变成漂亮又可身的衣服,把六个孩子装扮得新新展展。那些分得的糖块、苹果,我们常常不舍得吃,要留好久好久。最能留住好东西的是弟弟,常常是别人的快吃完了,他的那份还没怎么吃。三哥馋了,就逗弟弟玩小狗巴的游戏。三哥说:老弟老弟,狗巴饿了,汪汪!弟弟就会给三哥一块糖或一个苹果。我最喜欢糖纸了,糖块上的包装纸光滑亮丽,色彩斑斓,我一个也舍不得扔掉,把它们抚得平平展展,夹到书页里,翻开书,似乎就能闻到糖果的清香。而冻梨,是黑褐色的,吃之前要先放在凉水里浸泡,冻着的梨从里面融化,直到梨的表面结一层冰,把冰掰下来,梨变软了,就可以吃了,入口又凉又甜。
终于盼到了年三十头一天晚上。母亲把新衣服、新棉鞋都拿了出来。临睡前,我把属于我的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连同还没粘过地、鞋底雪白的新棉鞋,还有彩色的头绳,一起放在枕边。我眼巴眼望地看着,不时把手伸出被窝轻轻抚摸,想像自己第二天穿上新衣、新鞋,扎上新头绳的样子,想着第二天下午餐桌上会出现的炒排骨、炒拆骨肉、煎刀鱼,还有年三十晚上酸菜油滋了馅的饺子,幸福的感觉盈满整个胸膛。
我慢慢闭上眼,小小的心里满是憧憬。我想,明天,我就又长一岁了。我想我终将慢慢长大,总有一天,我会长成母亲的样子,勤劳、刚强、聪惠、善良,我也会有一个家,我的家,也会因我而更加温暖、幸福。想着想着,在黑夜的静寂中,我甜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