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楚 2018年2月26日
今年我20岁,14年前在绿皮火车上度过的那颠簸的一夜,让我有了一个750公里外的故乡。
那是距离武夷山不远的地方,人们种水田,好吃辣,个头不高,方言听起来却尖锐。
2018年的新春,我照例回到了这个地方。
爷爷烤着火,说起在屋后溺死的孩子。
每次我回家,我父亲总要“监督”我陪爷爷奶奶聊天。
“你怎么不和爷爷奶奶多说说话?”——每次看到我独自一人,他总要重复这句话,听起来敏感又脆弱。
然而我与爷爷奶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聊上几句家常,就围着火炉沉默不语。
今年更是如此,自从去年患脑梗后,爷爷的话更少了。那天,我正安静地观察爷爷凑在火盆上烤火的手上的老人斑,不经意抬头,却看见爷爷神秘地向我动了动嘴唇,还撇撇眼睛示意屋后,对我说:“去年,后面那塘里淹死了个孩子呢。”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水塘,那就是一个不到5平方米的水池,从我记事起,村里人都是在这洗衣洗菜,水塘里的水早就已经泛着浓重的绿色,然而大家还是照用不误,即便现在家家都用上自来水,这里也不见冷清。水池边的石块由于常年受衣物、蔬菜、锅碗瓢盆的摩擦,光滑无比,伸手下去就能摸到一手青苔。
但是我从未想过这水池能淹死人。
细细一问,原来那人是我家亲戚,我应该叫这户人家的父亲为舅舅,溺死的他3岁的小儿子。
如同这村里的许多家庭一样,夫妻俩在外地打工,两个儿子交给家中爷爷奶奶照顾。
那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孩子奶奶带他到我爷爷家看人打麻将,坐下后孩子就索性让他们自个玩去,都是如此,似乎没有人会想到这个3岁的孩子有可能不小心掉进200米开外那个四周满是光滑石头的水塘里。直到傍晚,孩子奶奶想起去寻孙子,最后在水塘上看见已经浮起来的孩子尸体。
小孩有个哥哥,当天在上学,回家的时候弟弟已经没了。
孩子的父母从外地赶回。
后来请了仙姑占卜,仙姑说旧房子不能住了,这户人家搬到了另外起的一幢新房里。
待我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讨论这件事情,这是件不吉利的事情,应该被遗忘,就像那座旧房子一样。
爷爷也是带着说街坊秘闻的眼神和口气对我说的,末了他还评论了一句:“那小孩,太皮了!”
过年那天我去那水塘边刷鞋,旁边两个妇女在洗吃年夜饭要用的碗碟,她俩的身后站着一个男人跟她们打趣说着话。我瞥了一眼水面,散发着肥皂味的水泛着幽幽的绿光。
(爷爷在烤火,家猫也趴在火盆边)
说媒,相亲,约会。
年前我便听说,今年过年要给我24岁的堂哥相亲。我父亲作为小叔子,几个月前就说了句把大家都逗乐的话:“到时候回家把消息放出去!就都找上门来了!”
真到了年关,我才知道这不是句开玩笑的话。过年时节,第一要紧的是过年,第二要紧的是相亲,这话搁我们那儿准没错。今年我稀里糊涂地陪着我哥相了亲,还跟那姑娘一块约了会。
我小姑原本自告奋勇地担任了媒婆的角色,在自家邻居里物色了一位22岁的当幼师的姑娘,她跟我们描述说:“人不好看,但是实在。”
我哥在附近的市里做协警,过年只有3天假,日子紧巴巴,小姑为了说服他松嘴,不惜怂恿我劝说他。最终我哥倒是松嘴了,没想到小姑兴冲冲跑过去一问才发现,这才隔没几天,这姑娘就相上了另一家的儿子。这场相亲只能无疾而终,看起来过年时的相亲真是得靠抢,就像一大清早的韭黄,你不抢着买,就得老了。
这让满心以为能凑热闹的我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刚到爷爷家,就看见我伯伯伯母满脸红光地问我要不要陪我哥相亲去。我问:“不是黄了吗?” 我爸捏着我的脸说:“呀!那个黄了,今天又会有人来说的嘛!”
相亲对象是我自家堂姐丈夫家亲戚的女儿,从中做媒的也不再是我小姑,而是我堂姐。
一问年龄才知道,那姑娘和我同年,还比我小4个月。
顿时我有种说不上的滋味。
相亲先是吃饭,吃的是街上的矿泉水火锅,奇辣无比。我哥是个内向的人,到初中还在看动画片的他的确没有什么恋爱经验,整场相亲下来,他对那女孩说的话不超过10句,内容大多是:“喝水吗?”、“给你”、“不客气”。 看到锅里的牛肉快煮熟了,我示意我哥把牛肉夹给那女孩,他置若罔闻。我只好说了句:“哥,牛肉好了。” 没想到他瞪了我一眼:“好了你就吃啊,说什么说。” 我被怼的说不出话,于是计划再也不做撮合他们的工作,毕竟强拧的瓜不甜。
吃过饭,一行人在看电影、唱歌、打麻将这三个选项中开始纠结。这里没有什么娱乐的地方,这三项活动成为所有人聚会交友的必去之处。最终他们选择了唱歌,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人也硬着头皮走进去,经过一间间声浪跌宕的包间,从玻璃门里能瞥见在灯光下色彩缤纷的肉体。
全程我哥坐的距离那女孩很远,也未曾点过一首歌。女孩也只唱了几首许嵩早期的作品,我感觉她唱的也不怎么样。预定到下午6点的包房,在下午4点就迎来了最后一首歌——Marmoon 5乐队的《sugar》。之后我们便挤上了轿车回家。
在是否邀请女孩和我们一块回家就餐的事情上,我们暗地里说了许多悄悄话。我姐说这样发展太快了不太好;我姐夫说这有什么回去一起玩玩,让家里长辈瞅上一眼,反正都是数得上的亲戚。最后,得益于随行的5岁小孩,女孩跟我们一块回到了家。
我伯伯在事先就叮嘱我们,在餐桌上多拍几张那姑娘的照片。回来的时候觉得伯伯的态度分外冷淡,后来一打听是我们照片拍的难看,他嫌那姑娘胖。
我伯母却是满心欢喜,说来也奇怪,女人们总是不喜欢挑外貌好看的儿媳妇。
我母亲也甚是满意,因为我哥属狗,那姑娘属虎,从生肖上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至于我哥和那姑娘如何想,谁也看不出来,总之没反对就是同意,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然而事情转变的速度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没过两天,原本对这女孩非常满意的伯母,开始在亲戚面前挑起了刺:
“你说她家就只住个廉租房啊,还是四口人!这不就等于没有房子吗?”
“她弟弟还在上高中,你说以后要是真的嫁到我们家了,还不是天天向我们伸手要钱?” “我也不是要她家多有钱啊,我只是为我儿子考虑而已。”
“虽然她妈妈年轻,但是挣不了钱有什么用?”
这转变后的原因,是前一天找上门来的另外一家相亲对象。
从我伯母的口中,我了解到这是个家境颇丰的姑娘。
“她爸爸在外面做事,一年能挣20到30万呢。”
“你看她家的房子,下面老宽了。”
“而且人长得也蛮漂亮。”
伯母讲的眉飞色舞,唾沫星子飞溅。
“所以说今天叫他去看一下这个姑娘,他个死脑筋就是不肯去!气死我了。”
原来哥哥拒绝了这第二场相亲,让伯母极为不爽。
“我又没什么别的意思,不就是多个选择嘛!这可是人生大事,多看看不是很正常的吗?”
儿子、孙子和老人的眼泪。
我一直都知道我爷爷重男轻女。事实上在这里,没有谁是不欢喜儿子的。就拿带我外公来说,也正是因为他想抱孙子,我舅妈十年间连续生了三个女儿。
事实上不是说内心多么喜欢儿子,而是面子上多需要儿子。这个小地方,你没有儿子就会被人从后面戳脊梁骨。我清楚地记得,几年前的春节,在我与我爷爷惯例的火盆交流中,他满脸傲慢地向我表示对我外公“无能”的鄙夷——
“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孙子都没有!”
爷爷老了,脾气越来越像小孩,尤其当儿子们从外地回家,他就更要闹闹“小孩子脾气”。
过年那天,我们会到不同家里吃年饭,在奶奶家吃过年饭后,我们到不远处的大伯伯家吃年饭,爷爷也去了,只不过怎么说都不愿意上餐桌,坐在客厅茶室里,“哎呀哎呀”地叹着气。
突然我一抬眼,却看见爷爷哭了,他那两只眼睛如同两口老井,斑驳陈旧,却不断向外涌着新鲜的滚烫的泪珠。没牙的嘴不断发出“哎呀哎呀”的叹息。
蹲下去问他怎么了,他总是用绝望地眼神看着你,好像在说:“你帮不了我,你帮不了我。”
我感觉很无能,很无奈,五味杂陈地背过身去。
我表姐看出我的心疼,对我说:“别想太多了,爷爷就是像个小孩一样,想要获得关注。”
她说起去年让她心寒的事情,那个时候爷爷刚刚得了脑梗,两个伯伯都在外地工作,家里两个姑姑就带着爷爷看病,陪他住院,为他擦身。后来两个儿子从外地回来了,爷爷却哭的跟个泪人似的,抓着儿子的手说没人照顾他。“他就是喜欢儿子,想要儿子疼。”表姐用看淡了的口气说。
爷爷在过年那天垂头丧气的原因,我从他下午对我说的话中找到了答案——
“你爸爸去哪了?”
“这一天都不见在家里.....”
“都不关心我,我身上这里疼啊。”
“你爸爸去哪里了?”
过了两天,另一个伯伯也从外地回来了,那已经是晚上7点多,已经嗯哼了好几天的爷爷早该睡觉了,没想到今天当人问他是不是该睡觉的时候,他摇了摇头,精神奕奕地说:“还早、还早。”
我妹妹说,今年爷爷特别喜欢问她以后出国读书的问题,她隐约觉得这种转变是由于弟弟出生带来的。
爷爷现在一见到她就问:“你什么时候出国啊?”
“出国是不是要花好多钱?”
“家里哪有那么多钱?”
当妹妹提出可以卖一套房产和贷款的时候,爷爷表示了强烈地反对——
“你爸说要卖一套房,我说不肯卖,女孩读书还要卖房...”
“读书现在都没有用了,又不会分配工作,还不如早点出来工作。”
我难以说服自己说这转变不是我那传承着刘氏血脉的弟弟的出生带来的。
(夜晚,从老家新建的房子看以前爷爷的老屋,老屋的厨房还在使用,奶奶正在洗碗)
在故乡待了一个星期后,我又要远离。
每次离开,我总会想起十四年的夏天,我在缓慢行驶的绿皮火车上晕车,吐得只剩胃酸。
从那天起,我对于故乡,永远成了旅人和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