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未去西安了,记忆中有兵马俑,有古城墙,有看了之后怎么也“不应有恨”的长恨歌,还有,就是在浐灞看项目时第一次看到了棉花。十年后忆起,已恍若隔世。隔阂到什么程度呢?在北京出发的时候,我以为西安在北京西北,大体应该是从北京向西,过山西便是。随着报站名才知道,是从北京一路向南,经河北、河南后向西,直达西安。“西北望长安”,不知道是从哪儿望的。若在北京,只能是“西南望长安”。
未出正月,西安城里还有元宵节花灯的余韵。尤其是永宁门一带,晚上古城墙上彩灯昭昭,“西安年,最中国”,确实看上去有盛世华年的辉煌。大雁塔广场的音乐喷泉也不乏光和灯的投射,感觉在过了东北的年之后,在西安又过了一回大年。
当然也少不得要再去看兵马俑。除了那三个兵马俑坑犹在,记忆中的黄土飞扬早不见踪影。从兵马俑博物馆出来,和国内整齐美观的旅游区无半点差异。似乎从大秦的兵戈铁马,一下子穿越到了东市、西市。
旅行就像看书,打开后看到什么是确定的,打开后想到什么是不确定的。丰子恺先生有一个读书的方法,就是读完后就将书封存起来,几年后再看,往往和读新书的感觉无异。这样就等于用一本书的钱,换得了两次读新书的愉悦。西安之行于我,也是这样。十年,这个城市在我眼里已经是崭新的。《聊斋》中说“睹新人如窥旧好”,此行是“睹旧好如窥新人”。人生颠倒中,乐趣无限。
这次是高铁出行,晚上出发时,感觉在长长的黑暗和偶现的灯火中呼啸而过。有时能看到和高铁并行的路,有几辆车孤零零地在路上行着,转眼被高铁抛在了后面。不知为什么,想起读大学时老师讲的《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老师说他们学生时代时坐车回家,钱不够,几个同学一起买了到中途的票。下车后正值凌晨,路上厚厚积雪,几个人一路长途跋涉走回家去。老师说这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不知乘月几人归”。
回来时是下午,这才看清了一路风景。高铁道旁多是田地和苗圃,偶尔才穿过市区。雨水已过,真的是荠麦青青,间或有人在田间劳作。在陕西一段还真的看见了零星的窑洞。田间和苗圃地上也有坟地,刚过完年,有的还有新近祭奠过的痕迹。在田间的坟地四周都是绿色的麦田,生和死似乎是并行而又共荣的,生是劳作,死是安息;生为生发,死为凋零。劳作的人在经过坟墓时,就如同经过麦田。这很像西方,教堂的地下埋葬者很多人,人们在镂刻着他们名字的石板上经过,有时会想想埋在地下的他们生前的故事,可以缅怀,可以忘却。生和死,并行在石板的两面,生者有路过的脚步,知道自己迟早,有死者这样深沉的安息。
来回看了一路,似有很多感喟。但后来不由得笑自己,这不是典型的“子非鱼”吗!这个寒假最深的感受是:我们真的很难了解别人。我们坐在一起,把酒言欢,但意识的沟壑,要多深有多深。家人中多理佛者,初一十五必上香,甚至斋戒。而我看见香堂便心生恐惧。我不排斥任何宗教,恐惧是生理反应。最后一次陪母亲去雍和宫是十年前,出来时忍不住和母亲说真的很害怕。怕什么不知道,自从进了庙门便如此。那也是最后一次去雍和宫。我们很难解释清楚自己的情绪来源和成因,有时也不能预测在新的环境中自己的反应为何,但是我们可以看见并且觉知自己。对别人,只能臆测了。我们对于别人的所谓“了解”,也不过就是管中窥豹那一下子。而我们基于自己认知和“了解”的爱恨情仇,往往肤浅的不值一提。相逢一笑泯恩仇,那“恩仇”本身,可能不过是某时的一闪念罢了。“泯”了,一样还是一闪念。
这世间很多事物,其实本没有凭籍,就像我认为西安在北京西北一样不可靠。我们做很多努力,拼命想让它变得可靠起来。比如我们拼命赚钱,拼命让小孩子进好大学,拼命想有房有车。我听不少人说过,觉得有房生活便安稳。从有房到安稳,大概是从北京一路向西经山西吧,到了陕西,发现那里并不是西安。这就是世间常态。很多人以为自己生活的症结就在于缺钱,有了足够的钱,理想生活就来了。这是最常见的肥皂泡。生活本身是流,到哪里都不会停止。不会因为贫穷停止,也不会因为富有停止。就像有钱的和没钱的,最后都是黄土陇头送白骨,当然可能也都曾经红灯帐底卧鸳鸯。这一层意思,《心经》里有,《金刚经》里有,《圣经》里也有。“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这大概也是西安作为千年古都告诉每一个来缅怀和凭吊的游客的千年一叹。
到北京时已是傍晚,人群熙来攘往,这才是我熟悉的人间。且让关于西安的幽思退后,让我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做个无限的快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