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香椿嫩如丝

雨生百谷,桑园里戴胜鸟也该筑巢了吧?


江南春雨绵绵。春笋节节长高,如眠一冬的鸟儿,开始伸懒腰。声声呢喃,一片盎然。


老宅二层楼,木梁青瓦,黄土筑墙。春雨打到瓦上,细细碎碎响,惊扰我十岁的晨梦。窗外白太公坟顶垒砌的粗糙卵石,被雨水淋得黑亮白亮。旁边宛如卫士的香椿树,已经长到二楼高了。从二楼的窗户望去,满树淡淡点点的嫩绿。打开窗,清泠的春日寒意扑面而来,不禁让人打个神清气爽的颤。


一个斗笠,半领蓑衣,一个瘦影悄然而来,是小脚奶奶。她伸出长竹竿,竹竿顶端绑了勾刀,在灰黑的香椿树枝间穿梭,如觅食的长虫。一滑,一折,一顶,一勾,嫩嫩的香椿枝便飞到树下,草丛间,卵石旁,便有小鸟在跳跃躲藏了。


清晨半个时辰,奶奶不觉间就采了许多香椿,我赶紧下楼帮忙到草丛石畔里捡。不一会而就捡了小半筐。奶奶把香椿用粽丝捆成小捆,给爷爷和三个儿子家各留一小捆,余下的就派我去送给邻居们。


我们住的地方叫“柏桩园”,据说当初造房子时,曾经挖出二十七个柏树根,故此得名。这里居户并不多,除了我家爷爷,带着三个成家立业的儿子,旁边只有另外三户邻居。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就互相送送,给孩子们解解馋。

我挎着小竹篮,先送给邻居竹嬷嬷,她没有孩子,却很喜欢孩子,她家吴伯伯以前是供销社的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说的一口好故事,经常妙语成珠,现在已经辞退在家了。我们一群小顽童最喜欢到他们家串门了。一到天黑,扔下碗筷,就往她家跑,那里有武松酒醉打猛虎、花鬼狐仙遇书生听呢。

竹嬷嬷见到我送的香椿叶,很开心,回屋就拿出一大把新鲜蕨菜来回送给我,我推辞了半天也推不掉。吴伯伯在门口磨着犁,一边微微笑:“二龙戏珠,龙尾生椿,灵气之树呢。”我记得我们村庄有座孤山,旁边有两座山围绕,曾经被吴伯称为“二龙戏珠”风水宝地的。难道白太公的坟墓葬在其中一条龙尾上,种在旁边的香椿树也沾了仙气了?那我吃了这些香椿,岂不是像孙悟空吃仙桃一样也要得道成仙了?真是仙树呀,我不禁浮想联翩。


冰冰奶奶已经在生火做饭了,满屋子烟雾腾腾,我感觉自己就像大圣在腾云驾雾。冰冰两小兄弟却在屋檐下用木炭在生小炉子,炉子上瓦罐朝天,没有盖盖,也不知在煮什么东西。 

我把两束香椿给冰冰奶奶,她赶紧招呼冰冰过来陪我说话。冰冰神秘兮兮地走过来,得意地朝我笑。

“早上逮到了。”

“什么???”

“乌梢蛇 ! ”

“怎么碰到的?”

“猪栏里!早上去,从头顶稻草里掉下来,砸在我身上,幸亏没毒!正在煮肉呢。”他一脸神气。

原来小炉子里在煮蛇肉,难怪要在屋檐下煮!老辈人说,煮蛇要在面朝天空煮,不能在房间里煮。不然蛇的怨气跑不出去,要来报复的。吃完蛇肉,骨头还要挖个坑埋了,讲究一个从土里来,回土里去的意思。

我走近去,只见炉火正旺,瓦罐里沸水翻滚。小段小段的蛇肉,都朝天竖立,好像怨气十足。用竹筷戳一下,已经能戳进肉了,说明已经熟了,我们就夹起一块,蘸蘸野葱,争着品尝起来。


蛇肉粘着骨头,用牙齿一丝丝撕着吃,细嫩中带有韧性。蛇骨头是不能咬的,似乎是应该敬畏的东西,吃完表面的肉后,把骨头们虔诚地放在青菜叶上,等会再去埋了。蛇汤小孩子是不能多喝的,说是太旺,怕抵不住。要留给病床上的冰冰爷爷喝,让他尝尝鲜,补补身体。

我蛇肉也不敢多吃,总是有些发麻。吃了两小块,就走了,我还有送香椿的任务呢。

最后一家是明明家了。他爸爸是地质队的工人,常年在外面奔波,半年不回家。一回来就带给他各种亮晶晶黑乎乎的小矿石玩。他经常邀请我躲到他小房间里欣赏。最奢侈的一次,是邀请了他姐姐和我们一起用小矿石来玩抓石子的游戏。


明明家门前有一颗银杏树,是他爸爸从外地移植来的。已经长的快有两层楼那么高了。叶子翠绿,风一吹,无数小扇子摇动,神气活现。我有时很羡慕,想采几叶下来玩玩,但又怕他妈妈说我。后来听说银杏树也叫爷孙树,果子要到孙子辈才能吃到呢。我想想九岁的明明当了爷爷牙齿掉光瘪嘴时,才能给孙子吃到银杏果子,一想到就乐。


银杏树旁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葡萄架。春雨绵绵,叶子已经很密了。我和明明常常在绿叶中找葡萄,可是总是找不到。开太阳时,总有蜜蜂黄蜂嗡嗡地飞进去,好像在里面偷吃葡萄似的,让我们心痒痒。


我把香椿给了明明奶奶,她也是小脚老太太,个子比我奶奶还小。她牙齿已经掉了,瘪着嘴朝我笑着,感觉就像一团棉花一样和蔼可亲。她返回屋里去,出来时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硬硬的东西。我张开手一看,是两颗硬糖。糖纸亮晶晶的,可漂亮呢。

我的脸都红了,半是兴奋,半是难为情。我来送一趟香椿,怎么感觉是处处蹭吃的呀,我可是学校小班长呢.....


谷雨淅淅沥沥,孤山如珠晶莹剔透,云雾弥漫中,两条山龙蜿蜒盘旋......

回到家,给奶奶送回竹篮,顺带着篮子里把竹嬷嬷送的蕨菜、冰冰奶奶给的野葱、明明奶奶回的地衣木耳,一股脑儿交给奶奶。


爷爷已经披蓑戴笠,扛着犁牵着老牛,威严地往田间小路走。爸爸一身湿漉漉的,把割来的两大捆青草晾在屋檐下,这是夜间要给老牛补充的食粮。


清脆的小铁锤声响起来,沉重的大铁锤声轰轰响起,风箱呼呼喘气,二叔的小铁匠铺开始忙碌了。


小小的厨房里坐不下一家人,只有母亲在忙碌。菜橱有一碗香椿炒鸡蛋,一碗野葱炒咸菜,一碗春笋,一碗马兰头,还有一小缸谷雨茶。


梳麻花辫的姐姐,一个拿着弹弓、一个腰间插着木头手枪的两位哥哥,口袋里藏着两颗硬糖的我,轮流着鱼贯而入,捧起自己的小碗,夹上几块菜,急急忙忙到堂屋大厅,和堂哥堂弟们交流最新的见闻了。


堂屋大厅角落里,奶奶的石磨吱吱呀呀地响起了。农忙时节,难得地要磨一次豆腐,来补充一下菜肴了。


苞米下种谷雨天。

谷雨栽上红薯秧,一棵能收一大筐。

布谷鸟又该催了吧:

“布谷,布谷!”

“布谷,布谷!”


今年“天降谷子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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