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日,和妈妈照常Familly Call,罕见地起了小争执。
起因是我订了4月11日和朋友飞埃及的自助旅行,沙漠,金字塔,身怀越野、外语、拍摄等各种绝技的伙伴们和带点神秘浪漫色彩的小危险,都让我的期待爆棚。
一次境外旅行而已,就算是做考哪所大学,去哪个城市,从事什么工作,买不买房子…这些相对来说比较“大”的决策,我也只是在打电话聊家常时,顺便告诉家人我的决定,没想到这次“顺便”,却遭到蛮坚决的反对:
——埃及在非洲,听说很危险,还是别去了。
——还好啦,好几个朋友同行,飞机和酒店都很安全。
——你姥爷也在呢,他也劝你不要去。
——哎妈你开了免提?怎么姥爷也知道了?!
——快问问能不能退,放假没事儿干回家,你姥爷说给你做蛋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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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儿的妈妈搬出姥爷来,虎抄抄诡辩的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姥爷笑眯眯的脸,怎么也虎不起来了。
姥爷是个永远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出身于十八线小县城雄县下属的一个镇子再下属的一个小村子,隐约记得是叫高村,在我残留不多的学前记忆里,那曾经是我的天堂——每天欢脱地捞小鱼抓蝴蝶,爬菜园子捉蚂蚱,疯跑一天炊烟袅袅时肯回家。
远远会望见姥爷笑眯眯捧着水果在家门口等,有时是小甜瓜,有时是大桃子,清瘦矍铄的身影在夕阳下,很暖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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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开始上学,就像小猫被上了锁链,好日子只剩有数儿的放假时光,接受这个事实让我第一次体会到绝望,比较安慰的是每逢放假,姥爷就会骑着自行车接我“住姥姥家”,口袋里揣一把糖,一路绿荫荡漾出的风拂过额头,路边的小花好像都在笑。
那是我人生中最早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再后来我开始上寄宿学校,退休了的姥爷也和舅舅一起搬到了城里,我们以为乍一住进楼盘格子间,姥爷会很不习惯,但他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迅速接管了买菜做饭等家务,每天黄昏,还例行带姥姥散步,规律地近乎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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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中国式老人家都是如此,他们勤劳,简朴,谦卑,和气,吃过很多生活的苦,并随时准备接纳新的无奈,他们并不奢望日子能够一帆风顺——活着就是如此。
闲不住的姥爷,很疼我们这些小辈,甚至专门请锅匠帮打了趁手的锅子,学着做香酥蛋卷给我们当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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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斤鸡蛋,一斤白糖放进一个大瓷盆里搅拌均匀后,继续在蛋液中加入一斤大豆油,并调和均匀,再加入一斤面粉和提前炒熟的黑芝麻2两,搅拌成稠稠的、均匀的蛋卷面糊,原料就大功告成了。
没有特别高级的食材和复杂的配方,但姥爷每次专注地备料时,一丝不苟的忙碌身影,总让我想到“匠心”这个词儿。
锅子是不能先开火的,否则火候控制不好,容易糊或者夹生。先舀一勺面糊在锅里,手持锅子把面糊均匀地转开,摊成薄薄地一层,再开小火均匀加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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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见面糊微微变成金黄色时,干脆利落地翻面,等另一面也变金黄色了,迅速撩起一边,就手在锅里卷成卷,出锅,冷却,定型,一个香甜酥脆的蛋卷就做好了。
咬一口,脆脆的蛋卷还带着微微热气,酥地入口即化,一定要用手接着吃,因为真的会酥地掉渣;香甜的蛋香,弥漫出最朴实的古早气息,充满整个厨房——就是家和爱的味道了。
香酥蛋卷成了姥爷的拿手绝活儿,每个吃过的人都说好。慷慨和勤劳是写进中国式老辈人骨子里的东西——他每次都一口气做出上百个,买了大包的密封袋,把金黄色的、整齐漂亮的蛋卷一根根码进去,封装好,送给亲戚朋友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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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总是能吃到最酥脆可口的那份——姥爷记得我不爱太甜喜欢焦香,留给我的总是少糖火候更足。
那些金灿灿脆生生的蛋卷,陪着我度过了熬鹰一样的中学生活,忙碌新鲜的大学生涯,毕业,工作。
俨然是故乡和亲情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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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妈妈提到姥爷和蛋卷,牵动了我心里的小柔软,一向天马行空的我,当时仍想瞒天过海,偷偷飞到非洲再说。
反正回来时拖着大包小包礼物,甜言蜜语撒撒娇肯定没事儿——姥爷生我气什么时候能超过2分钟。
结果,还是没去成。
4月4号,弟弟打电话给我说,姥爷突然毫无征兆脑溢血倒下了,情况不是很好。
匆匆赶回家,情况其实是很不好,往常总是笑眯眯开门迎着我的姥爷,躺在病床上昏迷着,瘦了一圈的身体上插了很多管子,随着呼吸一颤一颤,触目惊心地心酸——
姥爷已经不认识我了,实际上,他甚至没有再睁开眼睛看看我。
随后短短的1周,像做梦般影影幢幢,匆遽无常,第一次病危通知,第二次病危通知……直到医生通知准备后事,妈妈和姨妈舅舅们哽咽着抽泣,我还在发懵——
我的姥爷,那个背我抱我自行车载过我,总是笑眯眯地有好吃的留给我的小老头,那个在我减肥只吃清蒸鱼时,会把家宴上整条鱼都端给我的小老头,那个在我体重正常后心疼地说“我看还是吃胖点好”的小老头,就这么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4月11日晚10点,姥爷停止了呼吸。
在我原定的飞往非洲的航班起飞时间前1个小时。
守灵时姐姐说,你看,姥爷就是不放心你去埃及玩,确定你赶不上飞机了,他才放心走。
我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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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毫无痛苦的死亡,是上天给素来和善本分的姥爷最好的解脱——前一秒谈笑如常,后一秒突然倒下,在接下来的一周神志再未清醒过,直到离世,都没有感受到疾病折磨,生离死别之痛。
但我真的希望可以有多几秒机会,可以乖巧地、认真地跟他讲:
姥爷不要担心我啦,我会每天好好吃饭,开开心心生活。
这样的机会真的不会再有了吗?我一直不愿意相信,来不及告别的死亡,总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直到某晚在北京街头走着,被一阵似曾相识的甜香吸引——有推车小贩叫卖蛋卷,看上去像极了姥爷的绝活儿。买了一大包,当街抽出一根送进嘴,却被浓郁的香精味儿呛地低头想吐。
那一刻心头怦然酸楚,那个会为我做特别的、焦香焦香少糖蛋卷的小老头儿,是真的走了。
再抬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