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出生在田家寨,但我自幼长在阿妈的娘家。阿妈的娘家是个眺望吉首城的好地方,只要翻过屋边的半座山,路过基石洞,来到白石裸露的悬崖边上,我便能看见整个吉首城。
即使是喀斯特地貌,白岩裸露在地表也是少见的,唯有在悬崖峭壁上,石灰岩才会这样孤立地存在,仿佛要阻止任何人靠近,占有欲果然不辜负湘西的匪性。
小孩子天生胆怯,尤其在大人们的恐吓下。但是,再大的恐惧也挡不住好奇心。时间久了,我学会变换各种在悬崖上更稳当的姿势,坐着、趴着,蹲着,曲着,很少站着。只有看到做生意晚归的阿爸,气喘吁吁地爬着望江坳的山,我才会兀地站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喊着:“阿爸——阿爸——我在这里,你看到我了吗?”因为站得高,声音可以传到很远。
挑着箩筐的阿爸早已疲惫不堪,无奈对女儿十分疼爱,还是耐着性子回了一声:“看到了——你搞什么又往坡上跑——是不是和阿妈吵架啦?”这下算是问到点子上,心里本就憋屈的很,阿爸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原先的兴奋劲荡然无存,我泄了气一样地盘坐在地,撅着小嘴应了一句:“我不晓得,莫问我。”
哭着跑出家门一整天,阿妈一点都不紧张我,怪不得旁人说,我不是阿妈亲生的,现在我越来越相信了。只有阿爸是个和事佬,一直夹在我和阿妈的中间,不偏不倚。大约过了好一阵子,悲愤交加的我隐约听到阿爸的声音:“阿女~阿女~你在哪里啊?快点出来,和我回家~”
阿爸的模样是出类拔萃的,阿爸的歌声更是百里挑一的。我竟然陶醉在阿爸的呼唤声中,故不作声,心里暗自悻悻道:幸亏我是阿爸亲生的。不一会儿,阿爸凭着记忆寻到了我,或许是我离家出走的次数太多,竟形成一种规律。一看见阿爸,旁边还绕着正在讨吃的二黑,我的眼泪就扑簌扑簌地落下来。
二黑是我们家不忍心看它被打死,花钱从狗主人手中赎回来的。二黑的毛色不是纯正的黄,也不是纯正地黑,不知何故,起了二黑这个名。更有意思的是,它的后代竟一直沿用二黑这个名,老的二黑走了,新的二黑又长大了。我屋里人都晓得可怜二黑,竟不知道心疼我,想到这里,我就放肆地哭起来,哭得呼天抢地。
阿爸见不得眼泪,迎面一阵安慰:“我刚才说过你阿妈了,阿女快跟我回去。”我扭捏了几下,故作矜持,嘴里只是哼哼唧唧,屁股一点儿没挪动。阿爸见状,径直地在我旁边坐下,抻了抻腿,又蜷了回来,轻轻地揉了几下,稍稍皱着眉头,竟然诉起苦来:“这条断过的腿,痛死咯,痛死咯,走不得那么多路啊~~”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揪了一下,竟然忘记阿爸的腿受过伤,真是该去砍脑壳了。
想到阿爸很辛苦,我立马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不好意思再哭的我铆足了劲,扯了扯石头边的芭茅草,顺势站了起来,一手揪住二黑的耳朵,认错似地说道:“阿爸,你先走,我和二黑在后面撵你(撵你:追你)。”阿爸也拍拍手站起来,笑着说:“小伢儿走夜路,走不得后头。你还是走前面吧~~”
我们那里的人深信,12岁以下的小孩有天眼,能见着不干净的东西。到了夜里,婴儿不能背在后头。顺理成章,大人们也不敢让小孩走后头,并且一再告诫我们独自走夜路不回头,不张望,不应话。若是有男孩子在,情况又会好一些。
顾不得二黑不情不愿,我继续拖着二黑的耳朵前行。二黑毛茸茸的三角耳,正好捂住方才扯芭茅草拉伤的口子。我只顾着摸黑走路,这个时候草深的地方,还会飞着一些萤火虫,各自为营,派不上用场。
只有像我和寨上伢儿那样,抓上几十只萤火虫,装在透明塑料瓶里,才可以起到照明的作用。有次,我们这群小害人精比谁抓的萤火虫多,硬生生把路边几百只萤火虫快赶到了山顶上。望着密密麻麻的萤火虫越飞越远,不知道哪个机灵鬼提醒莫再追了,看着像是鬼火,吓得我们失魂落魄地往回跑。
惊着了的伢儿,好像是阿静,他要在第二天晚上,去吓(音同“取黑”,意为去掉惊吓)。其实,理解为取黑也很贴切。因为去吓的方式就是取黑。他的阿爸取了一点锅底黑,在阿静的额头上画个十字架,然后走出门外大喊几句:“阿静,快回来啊~~阿静,快回来啊~~”然后,有模有样地问屋里:“阿静,他回来了吗?”屋里的阿静妈应上一句:“回来了。”这样的祝由之术,看似荒诞,却可以药到病除,孩子也会活泼如初,不再魇着了。
我总爱莫名奇妙地想入非非,全然顾不得阿爸在后面絮絮叨叨:“脾气倔得很,阿妈担心你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哦?”这句话我倒是听得清楚,心里不由得又堵了一口气:“那我就不嫁!”说罢,索性甩开手,走得更快了。
小伢儿身体轻,走得快,阿爸只能紧赶慢赶地撵着我:“莫走那么快,前面就是基石洞,那可是通向峒河里的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啊~”我越发地较劲:“莫要管我,我晓得!”我是知道基石洞的,阿公说过湘西山山相连,洞洞相通。
基石洞就是这样,阿公说如果真能幸运地攀至洞底,就可以顺着暗河,通向吉首城唯一的河流——峒河。不幸的是,洞壁四周长满了湿润的青苔,若是脚下不慎打滑,便是粉身碎骨。因此,每次人们走过基石洞,心都悬在嗓子眼上,小伢儿们更是不得靠近。只是可惜了洞口往下五六米处,那汪清凉甘甜的好泉水,偶尔几个胆子大的拼了命也要喝上几口。
诸如基石洞这样相通的,还有离它不远的干洞和水洞。人们都说从干洞进,从水洞出。干洞我是瞧见过的,不是很深,约摸10米的样子,洞口倾斜地向外敞开,洞内长了好些钟乳石和石笋,洞底还有一条见不到日光的黑色暗渠,让人心生恐惧。有意思的是干洞里有水,水洞里竟没水,真不知道是谁起的名,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阿爸见我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想法,只能摆摆头,追了上去,一边追着一边想吓住我:“你都不怕三鬼儿了吗?真的和你阿妈一样倔,果然是流着龙太爷的血,我可是怕死你太阿公了~~你们龙家人惹不得~~”
阿爸说的龙家人,我也是听说过一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