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天,我都是被晚春迟到的阳光打扰下才醒来。哥哥姐姐们大约天蒙蒙亮就被生产队的钟声拖去上工。父亲在屋檐底下,呆愣愣的坐在木凳上,任凭阳光的洗礼。
母亲的宽厚的后背比阳光要温暖的多。她背起我徜徉在金黄的阳光中,这使温暖和慈爱浑然一体。我每天睁开眼,母亲背起我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那畦碧绿清新的菜园。
那菜园位于我家的房前,大约有一个足球场大,形状也很规则,呈长方形。那个时候,社员们的生计多少有点自由了,房前屋后、种瓜种豆,只要勤快一点的人家,就可以在自家的庭院里开出一小片园田来。但在我的印象里,几乎很少人家像我们家一样,像模像样的侍弄出一畦菜园。
菜园要用篱笆围起来。简单一点的,用葵花桔杆或高粱桔杆插成一圈栅栏。如果用心一点的,还要砌起矮墙,在矮墙上再插上枝条。我们这里方圆十几里没有山,没有山就没有石头,所以,建菜园的围墙就只好就地取材,用泥土掺上碎草来码墙。我家的园墙是父亲和哥哥在大地刚开化的时候就码起来的,看他们一叉子一叉子的把泥土码上去,土墙才会逐渐长到齐腰高,觉得他们真是尽心费力。上面的枝条是母亲细心的插上去的,枝条左斜一排,再右斜一排,呈密密麻麻整齐有序的三角型和菱形的花纹,很是漂亮。
在人们窝过单调漫长的北方冬季后,春天总是臃懒着,姗姗的来迟。积聚一冬的残雪瘦的愈发憔悴,干硬的柳枝开始温润而柔软,天空总是有一朵雨做的云在低回,狗儿们三三两两的在嗅着爱情。
我家菜园那片土地也散发出了潮湿而苦艾的气息,这是等待耕种,渴望蓬勃的一片纯净的土地。踏着春季和煦的阳光,父亲用那四齿的铁叉子来翻开那沉睡经冬的黑土,细心的把坷拉打的粉碎后,再一点点的弄的十分细致而平整,之后,他还要用镐头搂起一条条垄或一方方池子来。父亲身体不好,做这些活计的时候,他是做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的,间或卷起一只手指粗的纸烟,有滋有味的吸起来。这样,象小尾巴一样尾随他身后的我就有见缝插针的时间向他问东问西。
我至今认为,播种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事情。在我家菜园,围墙里面的墙根儿,播种的是葵花。父亲弓着背,用镐头每隔大约有两三只脚那么远就刨出一个碗口大的坑,母亲弯着腰,会用扁担担来的清亮亮的井水把那些坑注满。等水沉到泥土之中后,我半爬半跪的便把两到三个葵花的种子放到里面。母亲再用鞋踢些土来覆盖起来,踩上一踩。父亲就会用满意的目光来鼓舞我们不懈的努力。与葵花间种的是豆角或倭瓜,几乎是每两株葵花之间都种上一株豆角或倭瓜,种法和葵花完全一样。那些规整的象灯心绒一样成趟的垄呢,大多是用来种黄瓜、西红柿、茄子和辣椒的。种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之前,父亲已经把这些蔬菜的种子用一小块纱布包起来,用水浸湿,然后放在炕头,等几天后就长出了小白虫一样的嫩芽,也许这样播种起来才长的很快吧。种这些蔬菜同样要刨埯、坐水、覆土甚至踩实。而那些矩形的池子,则要种上一些韭菜、小白菜、小萝卜之类的细菜。池子里面的土要弄的更细,甚至要用筛子筛一筛,这样细腻的土壤令人很是亲昵。把那些米粒大小的种子均匀的撒在细腻的土壤上面之后,再轻轻的撒上一曾细腻的浮土,然后,可不能用瓢来浇水了,需要用孔隙细如牛毛的喷壶来喷的。喷壶的水雾升腾起来,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霞,这在我儿时的眼里就是缤纷的世界。
播种之后,我每天都在盼望这片沉寂的土地立刻长出奇迹。但一连两天,菜园仍然静悄悄的。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挖开一些那播种的埯,就发现那些蔬菜白嫩的芽已经变成两片蜷缩的鹅黄的小叶子,十分令人疼爱和怜悯,于是,就小心翼翼的又埋了回去。
就有一场稀稀沥沥缠缠绵绵絮絮叨叨轻轻飘飘的晚春之雨不期而至。
雨后太阳总是鲜亮。没过几天,我大约已经忘却了关于菜园的期盼了。忽然的一天,阳光和母亲同时唤醒了我。她们一致兴奋的告诉我,快去菜园看吧,那些小叶子在召唤你呢。
那是怎样一种的生机啊!葵花的小叶子上还顶着种子的空壳,豆角的小叶子已经把豆瓣撑破;黄瓜的小叶子真是放肆,茄子的小叶子略显做作;西红柿的小叶子象卷云,辣椒的小叶似残月。哦,这就是我的菜园,父亲母亲和我的杰作么?这就是天地之间最温馨最灵性最生动最富有的世界吧?
于是,几乎每一天早晨,尽管我已经四、五岁,但我依然懒在母亲温暖的背上,在温暖的阳光下,睁开惺忪的双眼后,第一件事情,去看我那碧绿清新的菜园,看我们的希望和富足。
在不知不觉中,花儿已经陆续盛开。黄瓜是最勤劳的,她总是最早开花。那橙黄小花,常常依托一枚小拇指大小浑身是刺的小妞妞。淡紫色的茄子花,却总是朦朦胧胧的。西红柿的花开起来如同漫天蘩星,闪闪烁烁。白色的辣椒花开了,天然一种清香。倭瓜花开放则意味着蝈蝈的到来,它总是爬在倭瓜花上叫个不停,园中便立即喧嚣一片。蝴蝶、蜻蜓、蜜蜂也多起来,嗡嗡嘤嘤、红红蓝蓝、起起落落。这个时候,露珠也晶莹了,风儿也轻柔了,阳光也恣意了。
我们那肥沃的土地是根本不用施用任何肥料的,正如人们形容的一样,插一根筷子都能长出竹子来。但锄草、碚土、搭架和浇水还是必须的。这片小小的田园用不到锄头来锄草的,一些水稗草、谷莠子或者灰菜、苍耳、苋菜用手拔出来就是了。培土还是需要花费一些力气的。要用镐头把那些垄沟的土拢起来,使他们保护到蔬菜的根上。豆角有葵花杆做架,就不用麻烦我们了,可黄瓜还需要另外用秸杆搭起爬蔓的支架来。如果连续几天不下雨,就要浇水了。由于父亲身体不好,只好由母亲到村头的老井去担回水来。然后我们用水瓢给那些饥渴的禾苗每个很公平的撒上一瓢,使它们既能喝饱也不至于淹着。那些禾苗就会欣喜的向我们致意和张扬。我们的心情也会象秧苗一样酣畅和惬意。
那些瓜果真是不负所望。每天去看,每天都在变化。终于有一天,小妞妞竟然有半尺多长,从嫩绿变成了碧绿,刺也不那么密集尖锐了,顶着的小黄花也枯萎了。母亲就把它扭了下来,我就根本不用什么水去洗,只在裤子上蹭了蹭泥土,就满口清脆的消灭一光。茄子仿佛最喜欢炫耀自己,它的成长痕迹最明显,每天从花托长出的地方,颜色都比以往的浅的多,界限分明,这最容易让人知道它是不是在努力生长。辣椒可是在我们的忽略中悄然长大的。西红柿青色的果子就忽然怎么泛红了呢?豆角什么时候已经鼓起来腰身了?倭瓜竟然大的如篮球了,连最晚开花的葵花也把脸盘长的如同小盆大小了?
那时,春天被称为苦春,但有小白菜小萝卜菜真是没有一点清苦的感觉,倒是有说不尽的清新。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真是诗意盎然,如今,我喜欢附庸风雅写诗作赋大概基于春韭黄粱。空口吃黄瓜西红柿是我至尽保留的认为最科学的饮食习惯。有辣椒沾酱,不管你吃下去的什么,都会消化顺畅。炖豆角就小米饭真正是美味佳肴。而大吃特吃吃玉米馇粥兑烀茄子烀倭瓜你绝对不会生任何诸如高血压高血脂之类富贵病的。
收获最晚的就是葵花了。把那些硕大的花盘割下来,晒干,再把葵花子敲打下来,用铁锅炒一炒,就成了我们全家冬季的消遣,它甚至成为我们冬季最亲信的伴侣。
我的碧绿清新的菜园一直陪伴我到十几岁,因为读初中要去城里,我不得不告别了菜园,告别了父母,告别了家乡。一别直至今日,虽然偶尔回乡,时常忆起父母,却再也没有亲手侍弄菜园。
高考那年,父亲病重,回去看了一眼,就返回学校忙于考试,父亲就在这个时节去世了。考试之后,一片茫然失措,惶惶中回到家里,未及房前,见母亲弓着脊背在菜园中,虽然只是八月,但我们的菜园竟然已经萧条而残破,枯萎的枝蔓弥漫充斥着整个园子。而母亲曾经光泽的头发光彩的面庞亦如那些枝蔓一样黯然失色。那个瞬间,我真想放弃所有的挣扎和追逐,永远回归我的田园,我的故里,我的母亲身边。
然而,为了一种虚幻的拥有注定要失去,为了一种渺茫的归来注定要漂泊。我还是走了出来,一走走到至今,走出了我的田园,我的故里,走出了母亲的温暖的后背和内心。而我的心灵早已散落,葬进了父亲和母亲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