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楔子
最近村长发起“微信共读”,共读的作者是鲁迅,篇目自选。我重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感触颇多,遂成此篇。
01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住东北松嫩平原上的,谁家没有个篱笆墙围起来的菜园子呢。或在房前或在屋后,或是房前屋后都有。房子可以不大,也可以不豪华,但是菜园子是绝不能荒芜、更不能将就的。在乡亲们朴素的观念里,房子小可能有各种原因,菜园子荒芜绝对是因为懒。勤俭一直我的父辈,父辈的父辈,乃至更久的父辈们都推崇的美德,千百年来都不曾变过。在那个什么都共有的年代,丰富多彩的菜园子可是一家人的民生大计,于我却是单纯的游乐场。
我现在常常想,如果自小生在城里,住着巴掌大的房子,出门只能看见街道和行人,那每一年的春天将看不见父亲和母亲修补篱笆墙的忙碌,夏天闻不到蔬菜和鲜花的芳香,秋天吃不到满园的蔬菜和从树下直接摘的果子,冬天也就不能看见雪地上觅食的麻雀了。当然,鸡飞狗跳的热闹,捧着通透的白瓷碗挨家挨户送樱桃的幸福,月夜下父亲手扶洞箫吹出的满世界清凉,自然也就无从感受了。如果是这样,那我童年的记忆一定是荒芜的,快乐也就减半了吧。
我家的菜园子在房前,东西十五六米的样子,南北却有三四十米长,规规矩矩的长方形。菜园子四周是一米多高的泥墙,泥墙上面并排竖插五十公分左右的高粱秸秆,中间再用整根的高粱秆打横绑起来固定。这样小偷进不来,鸡鸭鹅狗也进不来,于我却不是难事。打开房门,穿过红砖铺就的七八米宽的院子,再推开吱吱呀呀的木栅栏门,我就置身在菜园子里了。
上学后读过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觉得鲁迅先生的百草园与我小时候的菜园子很相像。他遗落在百草园的快乐,也被我丢在了菜园子里。鸣蝉、黄蜂、叫天子几乎是一样的;碧绿的菜畦,唱歌的蛐蛐,摇头摆尾的蜈蚣应该也没有二至。至于他家的石井栏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家菜园子里有两瓮粗瓷大缸和一个压管井,勉强可以弥补不足。我家的菜园子也不产何首乌和覆盆子,却有两棵樱桃树,这也应该是鲁迅没有的。至于茄子辣椒西红柿,菇娘小葱大倭瓜,还有绽放红黄蓝绿紫色花朵的小花园,更是鲁迅所不能拥有的。
但是鲁迅先生能把他的百草园写进书里,我的菜园子却不能。村子里没有出现过鲁迅这样的文学家,识文断字的也不多,隐藏在菜园子里的快乐,只能在记忆里春种秋收,夏长冬藏了。
02
松嫩平原四季分明,留给播种和收获的季节各有两个月。余下的八个月,夏天四个月,冬天四个月。所以春天播种被称为抢播,秋天收获被称为抢收,只有夏天和冬天可以不紧不慢,慢悠悠地过。
菜园子家家都有,春天
河里的冰开始化冻这几天,生产队规定可以不用早上工。乡亲们就利用这几天的时间修整菜园子。这是一年中极少几天可以睁开眼就能看到父母的时节。平时我睡醒的时候,他们早已经在田里劳作了,天黑透了才能回来。所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现实,披星戴月才是常态。
每逢这样的时节,当父母和邻居说笑的声音传进我睡梦中耳鼓的时候,早春的风正在拍打窗棂。我爬起来隔着窗户望出去,天光还未大亮,远处地平线隐隐有芒要破土而出,旷野的背阴处依然有未融化的残雪,草色却已经似有若无了,燕子成双结对衔着春泥往来河边和屋檐下,叽叽喳喳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大哥和二哥于是穿衣起床,跑出去打开猪圈、鸡舍和鸭笼的门。这些家伙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围在房门前讨食,院子里一下热闹了。
我则麻溜地穿上棉衣,也不系扣,也不洗脸,披头散发地去帮忙父母。父母不认为我的帮忙有多大意义,说是捣乱,但却并不阻止,任凭我把泥巴弄得到处都是。父亲身体不好,繁重的活都是母亲干。母亲一锹一锹把和好的泥巴铲到泥墙上,父亲用抹泥刀抹匀刮亮,那份专注的神情仿佛他不是在抹墙,而是在打磨宝石一样。泥墙抹平整了,趁湿把斩切长短一样的高粱秸秆插上去,然后加固,这个工作大抵需要二三天的时间。
篱笆墙修缮好之后,接下来的工作是翻土、起垄和撒种了。靠篱笆墙的位置一定是要种向日葵、玉米这样的高杆植物,或者豆角和倭瓜、爬山虎这样的爬蔓植物。樱桃树附近是不能种蔬菜的,种了也长不大。樱桃树下是我的领地,必须全部种花。至于哪里种黄瓜,哪里播辣椒,哪里栽茄子,我就不关心了。那些天,我给我的花园松土、施肥、刨坑、撒子、培土、浇水,干得极其认真。花种子是去年秋天早就收集好了的,一个纸包一个纸包包好放进吊在房梁上的竹筐里,撒种子的时候,需要一点点分辨。母亲总是在这个时候教我,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是什么花,并嘱咐我秋天花落之后,让我自己收集种子,以备第二年再种。可惜这个工作不到秋天,我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种子落地之后,如果三五天没有下雨,就需要人工浇水,人工浇水的工作落到大哥和二哥的头上,但是小花园是不需要他们浇的,我必须自己动手。这时候就用得到那两个粗瓷大缸了,缸里的水是压管井早压出来困好的,两缸水刚好可以浇遍满园子。但是二哥捣蛋,常常不好好干活,还把水扬得漫天都是。看着纷纷洒落的水珠,他还兴奋地大喊:普降甘霖了、普降甘霖了。很多次,甘霖降到我头上,我秒变落汤鸡。二哥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我则哭天抹泪去找大哥。大哥把我抱回屋,找出衣服换上,湿衣服就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如此反复,二哥乐此不疲,一个春天总要发生几次,直到我们搬家离开。几年前我与大哥、二哥谈起这件事,他们都说不记得了。还说我们的老屋卖掉不久,就被重建了一次,如今农村改造,老屋的位置变成了路,园子早就没有了。
夏天
是个热闹的季节。不用说紫色的茄子、红色的柿子、绿色的辣椒,也不用说沿着玉米和葵花的秸秆一直向上爬的黄瓜、满地伸着触角的南瓜;也不用说母亲特意留在篱笆边的黑黝黝,成熟后掉满垄沟的菇娘;还不用说樱桃树下一直盛开的扑腾高,爬山虎,姜不辣、红黄蓝的月季,还有点缀在辣椒和黄瓜地里火红的灯笼花;单是那两株樱桃树上的樱桃留在我舌尖上酸酸甜甜的回味,就能让阳光照进童年的每个角落,并在那里开满鲜花,芬芳馥郁我经年以后的生命。
五六月份在松嫩平原依然青黄不接,樱桃是这个季节唯一可以打牙祭的美味。熟透的樱桃红亮亮地挂在树枝上,像一个个小灯笼,煞是好看。樱桃熟了,得忙活几天。父亲母亲哥哥都站在树下摘樱桃,我则捧着陶瓷盆在旁边接着。摘满一盆之后,母亲拿来白瓷碗盆里的樱桃收进白瓷碗,装满一碗送走一碗。从左邻右舍到前屋后院,再到远一点的人家,一家一碗,全村人都得送到。常常是满满碗送出去,又满满碗端回来。送出去的是樱桃,端回来的东西却五花八门。也许一个馒头,也许一碗菜粥,也许一个好看的铃铛,也许一个玻璃球。乡亲们以他们的淳朴回馈我父母的慷慨,一碗樱桃的情谊持续很多年。随父母回城里的前几年,我们依然住平房,菜园子也有,只是不种果树,樱桃成熟的季节,我便非常想念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乡村。
六月份以后,黄瓜柿子辣椒都开始结果了,比赛似的长大。好像四岁左右吧,我病了,躺在炕上蔫蔫的。窗户开着,黄瓜的清香从园子里飘进来,说不出的好闻。母亲问我想吃什么东西,我就说想吃黄瓜。母亲犹豫了一下起身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嫩绿的小黄瓜。黄瓜才刚刚开始长,太嫩也太小了。想来母亲应该不舍得摘的,但是为了馋嘴的女儿,只能牺牲了幼小的黄瓜了。我不舍得吃太快,用牙齿一点一点啃。说来也奇怪,吃完一根小黄瓜的那天下午,我的病就好了。后来母亲总说我得的是馋病,取笑我好几年。
中国地大物博,大江南北黄河内外,黄瓜的种植却是不分地域的。有生之年我也去过很多地方,吃过各种土壤里长出来的黄瓜,但是小时候菜园子里黄瓜的味道,我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秋天
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放眼望出去,玉米、大豆、高粱、谷子和小麦,一大片一大片的,很是壮观,书本上把生长在同一处的大片庄稼为青纱帐。在两大片青纱帐中间,偶尔会藏着一小片低矮的所在,那就是西瓜地了。入秋时节,空气里都是瓜的清香。随着瓜香四溢,蒲草苫就的窝棚也不知什么时候伫立在田地里了。有月亮的夜晚,庄稼和瓜窝棚都在月色里朦胧着,蝈蝈和蛐蛐鸣叫出一份恬静,拉着大车的马踏着土路从远处回来,车老板的鞭哨声脆生生地甩进无边的梦,是安然的夜晚。入梦的还有还有满园的花香。
菜园子最多的是蔬菜,最美的应该是鲜花。鲜花开在在两棵樱桃树之间,一排喇叭花,一排九月菊,一排蒲腾高,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足有一二十种之多。那些花春夏秋能开三季,它们不争奇也不斗艳,各自美丽着。
父亲是有才情的,他会写好看的毛笔字,也会吹洞箫。父亲背对着夕阳或者沐浴着月光吹箫时候,母亲就会采下一捧最艳的花瓣捣碎。抱我在父亲旁边坐下,把捣碎的鲜花仔仔细细敷在我的指甲上,敷好后用布条包好缠紧,并叮嘱我不能碰坏了,她说明天我就能变成新娘子了。
那一晚我总是不肯睡,一定等着看自己变成新娘子的样子。但是却总是没有坚持住,最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十个手指甲都鲜亮的红色。我美坏了,东家西家地去显摆。亲戚们都劝母亲不要太惯我,说容易惯坏。我就生气,不理他们。涂个红指甲而已,怎么就把我惯坏了。长大后,我终于理解了母亲的辛苦,也承认她的确是惯着我的了。早出晚归干农活已经很累了,回家还要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伺候猪狗鸡鸭。母亲和其他农村妇女一样,忙得几乎没空喘气,累得闭眼就能睡着,但她还是拿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打扮我,这做法不是惯着又是什么?但我终究没有被惯坏,五岁之后我们就回城了,几年后父亲去世,母亲再也没有心情种植鲜花了,也再也没有给我染过指甲。
冬天
总是在不经意就来了。当园子里果树的叶子掉光了,蔬菜干枯焦黄之后,一垛垛的玉米、高粱、谷子也矗立起来,还有一瓒瓒的玉米棒,黄灿灿地引得麻雀和乌鸦在天空下盘旋不去。下雪之后,二哥经常把一个个铁夹子放上谷粒埋在雪里。第二天总有一两只麻雀被夹住。二哥把麻雀丢在灶坑里,烧熟了吃。看着那么小小的身体进了二哥的嘴,我哭得很惨烈。父母以为二哥吃独食,把他揍了一顿,后来二哥再也不逮麻雀了(或者是逮了没有让我看见)。
雪再大点的时候,就可以堆雪人了。大哥和二哥约一大群人出去打出溜滑,不带我,我就自己跑去园子里堆雪人。可能是太小了吧,我总是堆不成像样的雪人。记得住在农村的最后一个冬天,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一个人在园子里堆雪人,那时候父亲正在医院住院。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哭。我堆了很久,衣服上,帽子上,眉毛上甚至睫毛上都是雪,但是我还是无法一个人完成它。后来,应该是大哥回来了。他从医院带回来一瓶罐头,说父亲好多了,过年之前肯定能出院。我进屋吃了罐头,然后躺在炕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雪停了。大哥不在,我用呵气把窗户呵化一块,看见园子里站着很大很大的一个雪人。雪人还带着父亲夏天的草帽,脖子上系着母亲的橘色头巾,大哥却在挥舞着铁锹,加固雪人的身子。
03
一年只有一个春夏秋冬,一生也不过百年,我有五个春夏秋冬在乡村。这五年的快乐不止上面记述的这些,只是那时候毕竟年纪小,很多记忆难以提取清晰的影像。快乐就在那些模糊的记忆里游走,偶尔也有某些片段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一下子就立体而鲜活了。比如在园子角落里发现一株黑黝黝,我薅着蓬蓬的秧,弯腰撅腚吃得满脸满嘴的黑;比如蹲在菇娘地里一颗一颗捡拾掉落的菇娘,捧着坐在果树下吃到撑;再比如和哥哥一起拢一堆柴点燃,把玉米带皮丢进去烧熟了吃;再比如冬天的时候,园子里的蔬菜花果都破败了,这时候也就不心疼,把鸡鸭鹅狗圈进去,任它们吃喝,也任它们打闹。鸡叨鸭,鹅拧猪,狗咬猫,鸡飞狗跳,我却看得开心,不知不觉太阳西落,月亮东升。
松嫩平原,地广人稀,四季分明,一眼望到天边。我有时候想,多少年都改变不了的直爽性格,是不是源于一马平川的地域;多少事儿也不能扭转的做人理念,是不是来自四季分明的东北。黑即黑白即白、爱就爱恨就恨。这样的性格于我很少利益,但是心底的澄澈却也是一笔难得的财富。松嫩平原赋予了我直爽的脾气,也给了我敢爱敢恨的性情,而房子前的那个菜园子,仿佛缩小版的山野平原。太阳东升西落,菜园子在岁月流转中交替着四季。父母和哥哥们近乎纵容地爱,让我的童年快乐得如同杨花柳絮一般漫无涯际。乡亲们的勤劳、质朴和宽厚,种植在三江平原的无边原野里,年年岁岁发芽生长,收获难以细数的成熟,滋养着那片土地上曾经的,现在的和后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