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一)

小时候家里十分贫困,除了生存所需的日用品以外,其他用来填补情绪价值的物品都没有资格被惦记。我清晰的记得四五岁时看到卖冰棍的挑货郎从村口进入村子,我急忙跑到奶奶家,跟奶奶说想吃一根五分钱的冰棍,自然是被拒绝了。我不甘心,躺到夏日滚烫的泥巴地里哭闹打滚。奶奶在一旁倒腾着自己的针线,一眼都没有看我。

后来这个挑货郎吆喝着走到奶奶房子前的小路上,我流着眼泪爬起来,目光死死盯着他肩担下的两个木箱子,跟着他走到村尾,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把脸上的泪水擦掉。

到了小学的年纪,放学后大半的时间在外婆家度过。一年中秋,外婆家来了很多亲戚,大人加小孩二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到了做饭的时候犯了难。家里没有那么多粮食,外婆便从门口早已枯了藤蔓的菜园里摸出一只南瓜,剁碎了放在一口大锅里煮,水里撒了十几粒糖精,又将粗糙如沙砾般的玉米粉加热水搅合好贴在铁锅边上,以此招呼着这一大群人。

到了吃饭的时候发现碗筷也凑不齐,只好翻箱倒柜把家里的小容器都摆了出来,有个亲戚家相仿年纪的小朋友分到一只破旧的搪瓷杯,我很想要那只搪瓷杯,可那个孩子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新奇的吃法,最后我被妈妈按在木制长凳上恨恨的打了屁股。

再后来上了中学,月初爸爸会送七十斤的小麦到学校食堂,这些小麦换取每天早晚的一碗米粥和一个馒头。妈妈每周给我十块钱,这十块钱要承担这个星期我在校的全部开销,包括菜食。我从不去食堂打菜,而是买上一瓶腐乳或是五毛钱一袋的榨菜,吃饭的时候跟同学比赛,比这瓶腐乳谁吃的时间久,胜负时常流转。

如果那时候你问我什么是幸福,我会坚定地告诉你,五毛钱的冰棍、破旧茶杯盛着的南瓜粥、一瓶从周一到周五还没吃完的腐乳,还有其他诸如此类零零总总的求而不得就是幸福。

(二)

这几年我有好几次专门在购物网站上搜寻一款小玩具,那是一只十公分左右长短的陶瓷小老虎。白色的肚皮,背上用淡黄色的染料画着浅浅的斑纹,尾巴微微弯曲地向上翘起。它侧着可爱的脑袋望着我们,眼神不仅一点也不凶,还有些调皮,可爱至极。

那一年外婆家门口的场地被邻居盖房子的砖瓦占据,便成了我们孩子们的玩"地道战"的秘密基地。我们把砖头堆成战壕的样子,又从其中抽出几块当成射击孔,扛着树枝模拟的长枪穿行其中。

一块砖头从头顶落下,正中我的脑门。太公从床底的木箱子里面拿出一个袋子,从里面抓了一把面粉按在了我的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伤口愈合的很快,可是那些面粉和血水融在一起在我的头发之间结成了一个很大的硬块,我没办法剪发或洗头,也不敢挠痒,原本不多的虱子在我头上迅速繁殖,这让我十分苦恼。

年长我十来岁的舅舅看我每天愁眉苦脸,就依依不舍地把他最珍爱的玩具小老虎送给了我。它算是我记忆里旁人送我的第一个珍贵礼物,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我把它弄丢了。

如今,网上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相似的,我想我还会再继续找,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遗憾,它像是一个日记本,记载着我童年时代少有的欢乐。

我的柜子深处放着一根青铜制的笛子,笛子的一端可以旋出一节,里面藏着一把未开刃的短刀。

高考前夕我跟隔壁班的同学打架,我的两个好朋友帮我一起。可等高考完回校填自愿的那天,我们被那个人堵截了。他带来了几个武术学校的朋友,在校园内把我们三个人打败了。我们很珍惜那时候的友情,可我们都知道填完自愿后我们便将各奔东西,再难聚到一起。分别的那天,朋友从怀里掏出那根笛子嬉笑着跟我说,你武力值太低,这个铜笛子留给你以后防身。

大学毕业后第二年,我接到一个电话,高中那两个朋友之一打来的,他说能不能借我点钱结婚。那时的我刚拿积蓄还了助学贷款,还用信用卡套了3500块给女友买了电动自行车,每月的工资交完房租水电几无余剩。

因为身无分文,没有借钱给他,连他的婚礼我都没有去参加,此后再无联系。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看到这根铜笛,想起这两个朋友,我内心都会无比的愧疚,直到今天我依然过不了这个坎。最好的两个朋友,成了青春最大的遗憾。

如果那时候你问我什么是幸福,我会告诉你,那只遗失的陶瓷小老虎,那根躺在柜子深处早已斑绿的铜笛,还有那些把青春光影推在身前,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再也不愿露面的遗憾就是幸福。

(三)

生活所迫,不得不考虑换新的工作。离开的前一天,"老大"找到我,说要带我出去走走。回忆过去的四年半,这个工厂在日常上班的时间内,从不允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由于企业内斗的关系,我们这些池鱼也从未逃脱过殃及。这个经历是痛苦的,不论你多努力,做的多认真,依然会被不断地呵斥。早会列队训话,他会把手里的水杯砸在我们脚下,周会的总结会上,他会激昂的把笔记本摔在会议桌上扬长而去。同期进入的同事,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人前沉默,人后怨声载道;一派学会了时刻保持笑脸巴结。我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类,唯一不同的是,我会在会议结束后默默把地上的杯子捡起来放回操作台,把他的本子带回办公室。


我记得有一次他跟我说,这一群人当中,你会是最晚成的那一个,我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我本不想跟他出门,可是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坐上了他的车。我们到了一个古玩市场,他带我进入一家水晶店跟我说,挑一个,我送你做离别礼物。我生在中国水晶之都,很喜欢水晶,却从曾未奢想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水晶。那天我五味杂陈,最后挑选了一个成色不佳价格最便宜的摆件。

到了新的公司,决心要换一个活法。我在思绪中不停地寻找着,期望能在杂乱的记忆中寻找到一些生活的教诲或是处事的方法,可是即使我把从记事开始后到当下的所有记忆翻遍,能够搜索到的只有父母给的短短的几个字:要不怕吃苦,千万不要犯法。

那些日子里,工厂实行计时考勤,我虽没有加班费,但我每月工作时间超过430个小时。因为负责项目,要独立承担的事情多了起来,性情逐渐变的暴躁,管理者和作业者没有成为期待的朋友,反倒慢慢有了敌意。

我渐渐理解之前送我水晶的"老大"了。

连续在车间工作了两天一夜,早晨我正和几个管理人员在车间门口的阳光下眯着快粘在一起的双眼讨论下一步计划。突然车间里一个跟我几乎没有交集的女生径直走过来站到了我面前,然后抬起了双手。她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间内,把我上翻的衣领轻轻的折过来压了一压,整理好,又默默地走开了。我至今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曾一直以为,"老大"根本看不起我,要不怎么无数次的对我苛责。新团队的人也不会理解我的辛劳,把我这个管理者当敌人。直到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自己是错的。这个世界不论多么残酷,周遭环境是多么苦难,只要努力,只要真诚,还是会有人能理解你的痛楚。


如果那时候你问我什么是幸福,我会告诉你,那个普通成色的水晶摆件,那副被默默翻平的破旧衣领,那些坚持到最后,快绝望时突然得到的认可和理解就是幸福。

(四)

三十七岁那年,跟以前的老同事见面,他远远地向我招手,叫我老朱。也是在那一年,超市的收营员开始叫我大叔了。从小朱变成老朱,从大兄弟变成了大叔,一时间让我难以适应。仿佛岁月的时间不再是一分一秒的稳步前进,而是突然一下子狂奔了几十年。更让人难过的是,记忆里苦难的原生家庭阴影还没有消散,我还未曾体验过内心的幸福,就开始老了。

这几年爸爸叫唤我的次数也多起来了,以往家里的家居维修工作都是爸爸默默地完成,最近似乎经常叫我过去帮忙。他说那个水管在漏水你有没有时间来看看怎么回事,那个洗手间的热风好像又打不开了,你看能不能修一下。

原来不仅是我上了年纪,父亲也真的老了。

从小到大,我和父亲的交流一直不多,在家庭教育方面他也是个标准的中国式沉默的爸爸。我想每个人都在追求幸福,可回望过去那些家族常年争吵的岁月,我无法找到属于父亲自己幸福的源头。人生归去来兮,吾归何处,百年强半,来日苦还多。可实际上父亲即使在被迫拿刀跟别人拼命的年纪里依旧没有放弃过对生活的期望,一步一步把这个家带到不错的今天。这个过程中一定是有幸福的,那属于他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还不会说话的儿子拿来一根火腿肠,表情认真的奔向我。我知道他刚才已经吃的够多了,以为他要递给我吃,他把火腿肠塞到我手里,我又把火腿肠还给他,说爸爸不吃,他又递了回来。我这才意识到他自己要吃,于是把皮剥开。当他把剥好的火腿肠接到手那一刻,这孩子立刻裂开小嘴肆意的笑出了声响。就在那一瞬间,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突然间意识到,我们亲子之间的爱,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被需要。孩子全权依仗你,在他跌倒的时候,在他想拿到某个东西的时候,在他受到惊吓不知所措的时候,第一想要做的就是寻找父母的怀抱,那一刻我们就是她们的全部。

或许只有体验过这种被需要的幸福,人才能真正长大。也或许父亲就是靠着这份对于家庭的责任温暖着困苦的自己,在苦难的岁月中找到了一丝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理由。

于是我开始从内心里感受女儿回家时那一:"爸,我饿了"。开始接受家人对我呼唤一声:给我倒杯水,抑或是去把洗衣机的衣服挂起来。

如今父母开始老了,我们的孩子也开始慢慢长大,我的责任感愈加强烈。从一路搀扶我们长大,到倚靠着儿女慢慢老去。时光漫长又略显急促,转眼到了她们把这个幸福大门的钥匙移交给我们的时候了。或许只有接受这把钥匙,缓缓地打开那扇沉重的大门,人才真正懂得自身的价值,也只有走进那扇们,才能体会到父辈内心深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感。

如果现在你问我什么是幸福,我会坚定的告诉你,女儿回来那句"爸,我饿了",儿子笑着奔过来举起要我抱抱的双手,父母亲谨慎的轻声求助,临睡前妻子让我心烦的倒水要求,还有那些无尽的繁琐的被需要就是幸福。

------2024年国庆(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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