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欣慰的搂过她,“知我者,浅儿也!虽说平素我总提醒你,不可轻易乱了凡人的气运,但这位骆先生毕竟与我们宾主一场,彼此也相处了几个月,算是有缘,我相信他不会是奸佞小人。而今他身陷牢狱之灾,我们却怎好置之不理、一走了之呢?”
白浅默了半晌,抬头望着我,“阿渊若是相信这位骆先生是清白的,我倒有个简便的法子,可以保他周全。”
“唔,什么法子?”
“你可还记得司命?他可是欠了我好一笔人情债的,我原还想着,该怎么叫他还我,如今却正好派上用场。”
也不晓得浅儿用的什么法子,半个时辰不到,司命便发丝凌乱地凭空出现在茶馆的庭院中。
“拜见姑姑...及墨渊上神。”他气喘吁吁,尴尬地捋了捋两鬓的发,“小仙来得太匆忙,如有失礼的地方,请二位多多包涵。”
我由衷地叹一声,“星君倒是来得神速。”
“那是自然。”白浅大大咧咧的说,“谁叫他欠了我的,并且答应还上,我便在他身上下了三道律令,这不过才第一道而已。司命,往后你的腿脚能不能麻利点儿,省得一壶茶凉了,我还得重新再煮一壶。”
司命躬身接过白浅递给他的茶,有些受宠若惊, “谢姑姑。下回,小仙务必尽量再快一点。”他捧着茶杯,环顾一下院子,“二位怎么有这份雅兴,想到来这处凡世走一走的?”
“并非刻意,不过是随缘,在此多住了些日子罢了。言归正传,我们急着召你来,是希望你替一个凡人改改气运的。”
见浅儿使了个眼色,我便将骆先生其人其事略说了一遍。司命凝神倾听,可听着听着,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请问上神您说的那位骆先生,他的全名可是叫骆南?”
“正是。”
他似乎吃了一惊,“方才姑姑说是随缘,可是以眼下的情形看起来,仿佛像冥冥之中注定的一般。”
“此话怎讲?”
司命为难的看了看我,再正视着浅儿,“二位知道这个骆先生,竟是何人转世托生的吗?”
白浅奇道,“谁?不会又是那个石头帝君吧?”
“非也,”司命深吸一口气,“是现如今的北海水君桑籍,也是从前的九重天二皇子。”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中唯有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我回到茶馆之时,看见浅儿披衣靠着回廊的栏杆,出神地望向黑沉沉的夜空。显然,她在等着我归来。
我默默看了好一会儿,心中有些隐隐不安,轻轻唤她,“浅儿。”
她遽然回头,素静的脸上眸似寒星,“阿渊,你回来了。”
我接过她伸来的双手,在握住那一刻觉得掌心微凉,关切地问,“浅儿,怎的没睡?睡不着么?”
她微微摇了摇头,淡淡道,“便是躺着也睡不安稳,倒不如起来吹吹风,这里夜里还清凉些,不似白天里闷热。对了,事情都办妥了吧?司命他人呢?”
我与司命连夜去了收押骆先生的官府大牢,先将文字狱一案的口供笔录等物证调出来,有关骆先生的内容全作了些删改,再抹去一干人等脑子里的相关记忆,如此,这个案子与骆南先生便再扯不上关系了,不过是一场误会。明日我只需派陆管家跑跑腿,很快便能将他从狱中保出来。
白浅听了,颇有些感慨,“本来,这些细碎事情叫司命去办就好,何必由师你自动手呢?那桑籍何德何能,竟然劳堂堂战神为他奔波改命,注定他这一世要折福折寿了。”
我对她和煦一笑,“毕竟是擅改凡人气运,若只叫司命出面,恐他日后遭东华怪罪,那样浅儿的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对不对?”
“如果是那样,我也可以自己出手的,你不让我去,难道是担心我还记恨那桑籍,会趁机叫他多吃点苦头么?”
我伸手勾起她下巴,笑着问她,“浅儿会吗?”
“我...我才不愿跟他一般见识呢。再说了,他当年悔婚,我丝毫也不觉得遗憾,原本就对他无感,只可惜当时没能把婚事退彻底了,才会有后来那么一摊破事。”
我抵上她的额头,“要这么说,我今夜更应该帮他这个忙,权当是谢谢他,为着他当年对你的不娶,才成全了我如今的圆满。”
浅儿瞬间脸红了,“谁要谢他?他便是想娶,我也断不会嫁过去。我如今瞧不上他,并非因为他带累了我的声名,且看他当初私自拐了我狐狸洞里的婢女,便知他为人处事不够磊落坦荡,时至今日,儿女都添了几个了,他仍给不了少辛一个正经名份,勉强算是妾室,叫人好生唏嘘。”
她依偎在我身边,幽幽地说,“这回,若不是看在他踹了东华一脚,好歹也替我出了口气的份上,我才不会愿意叫司命帮他,否则,你与我卖了茶馆一走了之,换个地方照样逍遥度日,何苦要费这份心?”
我替她出面干预此事,更多的,是不愿她与桑籍、甚至是天君那家子再有牵绊,就让他们彼此间的纠葛到此为止吧。“桑籍过去纵然有百般不是,可他今日之所以受难,无非是为了当一回尽责的父亲而已,就冲他这点,伸一回援手也未尝不可。”我抚上她后背,替她驱散着身上的寒意。“并且浅儿不也认可司命的推断,说元贞那孩子非礼昭仁公主一事,甚为蹊跷,个中怕是有冤屈吗?”
“嗯,那素锦向来居心不正,我以为她在我这里栽了个大跟头,不只丢了眼睛,后来竟连名份也没了,会从此有所收敛,没成想却依旧还是那副德行。”
我暗暗叹息,当年素锦族在若水一战中大义捐躯,其后人的行径却如此不堪,平白玷污了父辈的好名声。
“不说这些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白浅甩甩头,“方才在想,茶馆的营生我也腻了,不如趁这机会做个了断吧。自来到此地后,我俩净忙着开茶馆,周边的好景致也没顾得上走一走、看一看的,未免可惜。”
“浅儿,无须觉得可惜,既然茶馆歇业了,我陪你四处都转一转,务必把这些遗憾给补上,可好?”
“好是好,可这雨下起来就没完,断断续续的忒煞风景,何况雨季里难得有晴日,我也不大愿意出去。”
“浅儿,这有何难?我便去跟布雨的水君打个招呼,让他过了这几日再来。”为博红颜一笑,我也不打算一直都中规中矩了。
她歪着头想了一想,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嗯,那也等美美的睡上一觉再说了…”
骆南站在茶馆门口怔怔望了许久,从牢狱里出来后,他记不清自己跑了多少趟,总期望可以偶然遇上墨白夫妇,郑重地道一回谢,可每次都吃了闭门羹。
他是个性情桀骜之人,自恃聪慧才高,可命运却总爱跟他开玩笑。他本名骆中玉,从小生长在官宦之家,生母虽为妾室,却独得父亲恩宠,所谓子凭母贵,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他一直备受瞩目,吃穿用度以及所受教育方面,甚至超过了上头的几位兄长。可就在骆南十七岁那年,他父亲不慎卷进了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被牵连锒铛入狱后惊吓出毛病来,没等结案早已病死在狱中,虽最后免于被深究问罪,但自此家道中落。
后来受兄长们联手排挤,他与母亲被赶出家门自谋出路,早已订下的那门娃娃亲也被人悔了婚,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靠着微薄的收入维持着生计。原先,他仗着自己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满心打算凭科举之路晋身仕途,孰料接连考了三届,均是名落孙山。母亲在连年的劳累与失望当中贫病交加,不多久便含恨而逝,历尽世态炎凉的骆南失望沮丧至极,愤世嫉俗的抛弃了所有幻想,将自己名字改为骆南,取谐音“落难”之意,从此过上了放浪形骸的生活。
快十年了,骆南只身游走于大江南北,将满腹才华用在了编写唱词与话本上面,竟小有名气,流连市井混口饭吃,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半年多前,应一个朋友的邀约,他慕名来到了眼下这座城,本来只打算小住一段时日,却偶然遇上了新开茶馆的墨白夫妇。因彼此的结识算机缘巧合,而且其说书技艺获得墨夫人青睐,便将一份宾主情谊维持到了现在,是他游历至今最长的一次停留。
保他出狱的那天,陆管家就告知他,墨公子老家来了贵客,茶馆关门歇业三天,可他却总觉得,这里面多少也有被自己拖累的因素。除了急于道谢以外,他也想对茶馆的损失做些力所能及的弥补。可三天过后,并没能等到茶馆重新开业,却等来了茶馆即将转手易主的消息。
城外往东方向,有个叫“雁来湖”的地方,湖面很大很宽广,周边仅得一个镇子及几个村落,与终日喧嚣热闹的城池相比,显得分外静谧。那日墨渊白浅二人来了以后,甚为看中这里的宁静,墨渊更将临湖的那家干净古朴的小客栈包了下来,白浅并不打算再回城里了,只想在这儿多盘桓几日。
趁着风和日丽,雇上只乌蓬小船,优哉游哉地揺着桨游湖,再去湖边的几个小渔村转一转,白浅深深觉得,其实根本无须什么名胜佳景,只要与心上人相依相随,哪里都是人间仙境。一连过了几日,许是游玩得过于尽兴,招了点暑热湿气,又或者是肥美的湖鱼和时令果子多吃了些,有些积食,白浅从早晨起来,就觉得恹恹的不大爽快。
“浅儿,今日可还有想去的地方?”墨渊体贴地问。
简单洗漱过后,接过墨渊递来的半杯香茶,白浅边喝边推开窗子,一眼望出去,诺大的湖面上水雾弥漫细雨蒙蒙,伴着窗檐滴落的淅沥雨声,别有一番清新意境。墨渊撩起她鬓边的发丝,揽了她一同隔窗看着,“晴了这么些天,又该到水君布雨的时候了,可这样的天气里出门,恐淋坏了身子,浅儿不如在客栈好生待一日吧。”
事实上,呆在小客栈里也不会觉得无聊,除了烟波浩渺的湖面很值得观赏以外,圆润和气的客栈大嫂亦颇为健谈,将这一方山水的风土人情与历史典故娓娓道来,也能引人入胜。眼见得白浅与大嫂聊得投缘,墨渊便放心独自进了城,他要将茶馆转手的事宜尽快善后,把雇员们都安顿好了,才能心无旁骛的选择下一站。
时近中午,因听白浅说过了没什么胃口,大嫂便殷勤地安排了小菜与清粥,还特意拿来了客栈自家新酿的青梅酒。白浅随意尝了下,竟然十分的酸甜可口,“不错!哎,大嫂,前日的那道醋鱼,能否晚膳时再做一回?等墨渊回来了,我陪他喝上几盅,也好解解乏。”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她挂念着墨渊在雨天里赶路,想必会蛮辛苦。
那大嫂笑着满口应了,“当然可以,都是些乡下人粗浅的手艺,只要两位贵客不嫌弃就好。哎呀,夫人还真是贤惠呐,处处惦记着自家相公,难怪公子每日捧在手心里宠着。说真的,我活到这把岁数了,像你们这样恩爱的夫妻,却也是头一回见啊。二位是新婚吧?”
“算不得新婚,可以说是...有些年头了。”即便按入了凡世算起,也已是七八载光阴。
白浅微微有些脸红,自成婚以后,多半是墨渊对她细心呵护,自己为他所做的屈指可数,这“贤惠”二字嘛,有些名不符实。为着掩饰尴尬,她闷头喝下了不少梅子酒,最后觉得些许醉意上头,索性回到床上睡了。等昏昏沉沉一觉醒来,房中并无旁人,听见外面的风声雨声,终于停歇了。
从客栈延伸开去的一条环湖小径上,杂草丛生人烟稀少,颇有几分野趣。白浅独自走在上面,不时便弯腰采下几枝草丛中开出的不知名野花,打算将它们插在房间的土陶罐里,聊作点缀。此时,远处浩瀚的湖上驶过数十艘渔船,星星点点地散开在湖面,都想赶在傍晚之前满载而归,白浅看得有些出神。
此处乡间民众的生活很质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个中会有着怎样的苦辣酸甜,又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白浅默默体会着,凡人虽说寿数不长,生计维艰,但丝毫不妨碍他们活出各自的精彩,这也是她从来不会小瞧了凡人的地方。
就在她想得忘乎所以的时候,耳边响起若有似无的叹息,一个低沉的声音迟疑道,“请问,这条丝帕...是你的吗?”
白浅蓦地转身,眼前玄衣的男子缓缓递来一方白色丝帕,帕上两朵鲜艳的桃花分外抢眼。她刹那间有些晃神,但很快便归于镇定,“没错,许是方才不小心掉落,不巧倒叫你给捡着了。”
她从容地将丝帕自他手中扯了下来,凉凉地往他脸上瞟了一眼,那额上的伤痕依旧有些刺目,“可本上神想不到的是,如此偏僻清冷的角落,怎么偏就遇上你了呢,天族太子?”
望着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忐忑对上她充满挑衅的目光,夜华只得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惊疑,生涩地说,“并非夜华冒昧打扰,只因日前察觉有水君擅离职守,追查之下才得知,原来是墨渊上神及...及白浅上神正在此处,故而特地前来拜会。”
原来如此!
他道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白浅心中已百转千回。从当初墨渊告诉她,夜华几次三番向昆仑虚递拜帖起,她便无意要永远躲下去,而是做好了要随时面对他的准备。可即便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再见到这张脸,情绪上总免不了兴起一阵波澜。
她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忍不住抢白了一句,“我夫妇二人在凡世停留,碍着你什么事了么?”
夜华怔住了,“什...什么?”
“要不然,你又何苦费这些心思?”白浅丝毫不退缩的盯着他,“本上神可听说了,天君已委太子重任,想必你应当公务缠身,忙都忙不过来了,却还有这份闲心来关注我们的下落?你若是来请安的,大可以免了吧,我与我的夫君,向来不爱与后辈的神仙们计较这些个俗礼。”
夜华脸色变了几变,她在气势上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眼神透着冰冷与陌生,一口一个“本上神”,把身份与辈分摆在那里,分明是要叫他知难而退,可是他偏偏就是不甘心。自从发现“素素”极有可能就是白浅化身以后,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整整四个多月,加之一个月前,东华帝君受墨渊书信委托,将夜华前世仙胎的来历婉转地告知,极度的煎熬与焦灼几乎令他失去理智。他挣扎了几日,默默将这桩隐秘埋藏在心底,就连平日最为亲近的三叔连宋,也不曾对他吐露过半句。
“上神,”最后夜华把心一横,索性大胆把话给挑明了,“请恕夜华失礼,我就是想知道,当日,你封印前鬼君擎苍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他终于说到了正题,白浅心口一松,仿佛早就在等这一刻,她视线转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语气淡淡的,“虽然本上神以为,过去那些事并无须向任何人交代,但看在太子与我昆仑虚,终究还是有些渊源的份上,我亦不妨告诉你吧。当年之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套用一句俗语,“虎落平阳被犬欺”,做了一回窝囊的凡人,受了些欺骗与屈辱罢了......说到底,这原不过是我飞升上神要历的一场劫,虽说是惨了些,可毕竟欠了我的,我已经亲手讨了回来,该舍弃也舍了,其它的那些,便懒得去计较了。”
她平静地说着这一切,似乎在讲述着久远的往事,而且这些事已经跟她没什么关系似的。
夜华却听得浑身发抖,谜底终于揭开了,他过去上天入地寻找无门的人,如今就稳稳站在他面前。他无法压制自己的情绪,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很想走上前去,却又被她冰冷的眼神压制着,“素素,你,你真的就是素素,素素...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你知道......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激动的眼眶发红,潸然泪下。
白浅平静地看着他,忽而有些想笑,“太子,请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如今可不是什么素素。如果你忘了,我却不妨再提醒你一下。我,狐帝白止的幺女,青丘的白浅上神,曾经的昆仑虚弟子司音,以及当下入主了昆仑虚的战神夫人,试问,哪一个身份会叫你错以为,我便是当年那个孤苦无依、任人宰割的弱女子呢?”
她言辞犀利,语带讽刺,顿时叫夜华被噎到了。是啊,今时不同往日,那个他曾经深爱的柔弱女子已脱胎换骨,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容貌气质,亦或是法术功力,都足以傲视群雄,远非当年的素素所能比拟,更何况,她还是墨渊的爱妻,四海八荒已周知。即便如今她已亲口承认说,当年曾经化身为一介凡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除非......
“夜华。”
白浅闻声不觉一愣,旋即转头奔了过去,可夜华却僵立在原地。
“阿渊。”扑进那个宽广温暖的怀抱之后,白浅觉得分外安心,软软的叫了一声,“阿渊,你怎的去了那么久?你要再不回来,我便该去找你了。”
墨渊一手搂紧了她,另一手拎起一个盒子拿给她看,“昨天听你念叨起,想吃西城汪记铺子的乌梅干和山楂糕,我办完了事,绕道去给我的浅儿捎了点儿,耽误了些时辰,却叫浅儿等急了,下回我会注意的。”
听完他的解释,白浅转嗔为喜,乐滋滋地接过盒子,“谢谢阿渊,倒是我错怪你了。”她当场解开来,拈了一块乌梅干放入口中,“唔,真好吃,你也来尝尝看。”她不由分说塞了一块到他嘴里,期待地望着,“是不是很甜呀?”
墨渊向来不喜这些零嘴或甜食,可此刻看着白浅笑意盈盈的眉眼,口中酸酸的味道也化作了一股甘甜,他宠溺的笑笑,“嗯,好吃你便多吃点,吃完了,我再给你买就是了。”
夜华只能站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你侬我侬,身上仿佛结了冰,一颗破碎的心像掉进了无底的黑洞,直直的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