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昌青区，海平路，天泰小区。

    孙歌悦开车在路上飞奔，从没有哪一刻，她的心里这么着急过。可是此时正是车流午高峰，等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她从地垫底下摸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竟然的是一双鞋子。

    平日里的林辰东，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可谓是一丝不苟，可是今天这双鞋子就这样一正一反随意躺在地板上，昨天刚刚精心熨烫过的西装也被丢在一边，西装上面扔了一串钥匙，一部手机，不断的有微信、短信或者是电话进来，手机的屏幕亮了又灭嗡嗡作响，可已经没有人去理睬它了。屋子里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酒精的味道。孙歌悦眨了眨眼，好容易适应了屋里的昏暗，四周环视了一圈这个不太大的小屋子，发现林辰东就颓然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后背靠着小茶几，面朝着阳台。孙歌悦都进屋好一会了，也不见他回过头来看一眼。

    “林辰东，你还好吗？”她叫他，但是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

    “林辰东···”她又叫了一声，见对方还是不出声，以为他睡着了，便慢慢的走到他的身前，也坐了下来。

    林辰东并没有睡着，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木然的盯着已经拉上窗帘的阳台看，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似乎在这儿坐了很久了，身旁凌乱地堆了几个酒瓶子，衬衣的扣子散开了两颗，浑身都是酒气。孙歌悦本来是直视着他的脸庞看来着，可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命运的摆锤似乎一下子就将林辰东的全部信仰砸得粉碎。前一刻他站在台上风度翩翩意气风发，是人们眼里年轻有为的才俊。可后一秒，他就变成了贪污犯的儿子，变成了踩着别人的痛苦向上爬去敛财的魔鬼。他努力了这么久，可是终究是敌不过命运这轻描淡写的一击。

    孙歌悦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身子又朝林辰东身边靠了靠，开口劝慰他：“心里有什么难受，就都发泄出来吧。”

    林辰东的眼睛终于聚上了焦，看清了对面女孩子的脸后，心里却是一阵放松的情绪氤氲升腾起来。他喝了些酒，此刻的头脑并不是很清明，可是想到孙歌悦和他说话了，凭着本能便回应她：“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强大了，强到能够直面这些现实了，到头来还是不行，我的潜意识一直在逃避我是个罪犯的儿子这个事实。”

    “一直以来，你很辛苦吧。”孙歌悦的目光望过来，古井一样安然淡定，记忆中的一些身影和眼前的孙歌悦重合起来，林辰东看得有些出神了。孙歌悦看他这个样子，伸出手来想要摸摸他的额头，然而林辰东的下一个动作却是起身，握住孙歌悦的手后把她抱进了怀里。孙歌悦愣了愣，伸出手来却没有推开他，反而是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怀里男人的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平时一丝不乱的头发此刻有些乱糟糟的，身上的酒气也很浓。这实在不是什么拥抱的好时机，可是林辰东并没有要放开手的意思，孙歌悦也并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两个人在这一方斗室里，安静的拥抱着，四周没有光，没有杂音，只有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心跳和轻轻的呼吸声。

    “你太累啦，林辰东。其实···不用这么辛苦的。你还记得有次我跟你说，希望你功成名就，而且能有人能真心为你高兴。你这么厉害，我们都很高兴，可你在追求成就感这条路上走的太快太急，我们也都很害怕你心态上和情绪上出什么事。相信···相信你爸爸他也是这样，他为你而高兴，但相比看着你站上巅峰，他更愿意你活得轻松而无畏吧。”

    “所以···我现在和你认识的那个人，是一样的结局里吗？”

    “嗯？”

    “你说过的，我很像···你认识的一个人，后来他功成名就了，再后来呢？是和现在的我一样的狼狈吗？”

    “我不知道呢。他现在已经是一个人站在上面了，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狼狈。”

    “那我···和他不一样呢。”男孩子在黑暗中轻声笑起来，他吐出的酒气热热的喷在孙歌悦的肩头上，揽在孙歌悦腰间的手又紧了一些，“我和他不一样啊，我已经特别特别狼狈了，可是···我竟然不是很伤心，因为你来了。你来了，我特别高兴···我···高兴···”

    林辰东的嘴里说着断断续续不成句的话，而孙歌悦只管轻轻拍着他，并不接他的话头，当然她也没有办法接，只得由着林辰东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爸爸他做的不对，所以我绝对不允许自己和他一样，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做的不如爸爸优秀，这···是我毕生追求的，别的我···不在乎。可是今天田芷青的话让我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产生了怀疑，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是不是我在别人眼里依然是个借着爸爸的东风，占用着其他人的资源，踩着别人的伤心，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小丑啊？”

    “不是哦～你的努力，一点错也没有哦。”

    “那···为什么···为什么我没能打败爸爸？”

    “你的努力和你的所求并不是匹配啊。如果你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想要打败你父亲的话，那你的想法是不是太过于幼稚了？他是你爸，哪怕他是个罪犯，他也不会在乎和你之间的输赢的。父母之心，天下间都是一样的，他们只希望你平安罢了。这是只有你在乎的输赢，可痛苦的却有很多人，所以别再纠结于此了，好吗？”

    “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所求就是这些···我”

    “既然此路不通，换一个毕生所求怎么样？这是你自己的人生路，没必要受别人的影响钻牛角尖啊。这句话，我劝你也劝我自己···”

    这话说完，林辰东却没有再接话，只是扭动着身子换了个彼此都更舒服的方式把她揽进了怀里，两个人一起靠着木质的小茶几，林辰东耍无赖似的把脑袋拱进孙歌悦的颈窝里，一言不发。

    孙歌悦轻轻笑了笑，像是呓语一般接着开口：“在我还是个热血女孩儿的时候，和苏泽宇一块看头文字D，看到有一集藤原拓海的86在一场下山赛里因为超负荷运转爆缸了。他爸爸开着拖车来带他和报废的86回家，路上拓海很懊悔，就向他爸爸道歉，因为意气用事把车子弄坏了，表示无论如何也想把86原来的引擎修好。哪只他爸爸云淡风轻地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说，如果能修好当然是可以，但不行就是不行，这个引擎不行了，就得换个新的。我讲故事很差劲，是不是？其实，我是想说，一个人的毕生所求也是这样吧，不行就是不行。与其深陷痛苦不能自拔，与其怀疑自己的能力，不如干脆利落的换一个新的。这是我开车来这里的路上突然悟出的道理···分享给你，也勉励我自己。”

    黑夜里，她转过头来，可是看不清身边人的脸庞。过了一会，这个看似成熟稳重的大男人，竟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他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滴下来，孙歌悦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的温热，可是她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像是累了一样，把脑袋也靠了过来。

    “你哭吧，哭完之后，你就是另一个你了。以后要记得快乐和健康啊···”

    她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说话了，屋子里只听得见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平稳的呼吸。

    心很久没有这样静过了，恼人的时间似乎也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