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

      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那陈旧如黑白影像的斑驳石桥,桥底下历经岁月缓缓流淌的河流,两岸葱茏的荔枝树,以及微风中轻轻摇曳的大片叶子,一切都让人有种时间静止定格的错觉,仿佛只是为了等待。隐隐约约中,我好像看到那些荔枝树远远簇拥着向我招手,在我沿着桥一路往前走进它的怀抱,耳边响起了一声慈爱而低沉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

      就在这古老的石桥边,我记忆中的少年驾着单车,静静地看着桥下的河流,等待着我从家里出来,沿着树木葱茏的水泥道路,从尽头深处出现。叮铃铃的车声成为我们的默契,我步履平静地一路假装,隐藏着内心的羞涩,努力维持着自己一贯的骄傲。

      “还能再晚点吗”少年不急不忙地转过头来,略带微笑地调侃着。

      风骑着单车,如同风一般。我坐在后座,闭着迎风的眼睛,想象自己是个尊贵的公主,被骑着白马的勇士拥护着,一路经过同校的学生,进入向我闯开的大门。


      我出生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小村庄,我有一个视我为公主的父亲,也有一个神经质的母亲。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可以一个人坐着默默无语,有时却又焦躁得发狂,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很不幸地有这样奇怪的母亲,却又自觉离不开她。

      每年春天,在我家外面那条漫长洁净的道路两边,都开满黄白色的野花, 直到我长大后我才知道它们的名字,叫鬼针草。母亲喜欢带着我在路上散步,采摘野花,把它戴到我的耳朵上。

      “念念,念念,过来这里……”

      戴上小花,她会给我拍照并说:“念念真美!”

      我的名字叫念念,念念不忘,我母亲和父亲都是专情念旧的人。我父亲对我那无所事事的母亲包容到极致。

      在那无数漫长的日子里,我母亲都在打理着家门前的小花园,一朵朵粉色爬满墙的月季,一大片簇拥着就像欧洲的古典油画一般,大红的玫瑰,黄白相间的野菊,火一样燃烧的三角梅,还有各种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花。

      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什么花应该怎么培土,怎么浇水,适应什么样的气候。要是我淘气地打翻一盆花,她就会大发雷霆,并强迫症似地对那盆花念念不忘,而父亲会紧紧护住我的同时,温柔地安慰母亲,仿佛我和母亲都是他宠爱的女儿。他在她抓狂时守护她,在她兴致勃勃地摆弄喜欢做的事情时欣赏她,做她最好的听众。

      我嫉妒我母亲,这辈子,我希望找到一个无条件爱我的人,一如我父亲。


      风是我小时候认为可以陪伴我一辈子的男人,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小幸曾经说过,遇见风,是我这辈子修来的福分。直到现在,我自己都无法确认这份福分是否冥冥中注定拥有,却又要在我无法预料之时又慢慢失去。

      在那个时候,我们家村庄因为拥有大片的荔枝树,清澈的河流,犹如奇幻的森林,成为小朋友的乐园。仿佛是上天的安排,让两个懵懂的孩子,在一次游戏的意外中相遇。尽管两人无法自知,然而这种微妙却足以影响一生。那是一个爽朗的清晨,这种每每让我欢欣跃然的天气,我推开家门,突然从家门口前一天扔出来的大纸箱里,钻出来一个人。是的,一个双手握枪的小男生,我的出现很显然地惊扰到他,他忙乱地从箱子里爬出来,落荒而逃。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才从脑中的思绪才回过头来,不禁哑然失笑,小男生的面容便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原以为这次的意外只是生命中的小插曲,没想到却是我与风相遇的开始,仿佛一切都冥冥中注定。

      小幸生日那天,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小幸的母亲带着我们去附近的菜市场,准备为小幸做一桌生日宴。我们两个如同迎来盛大的节日,隆重精心地穿上小幸妈妈亲手缝制的裙子,等待这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我们手挽着手,像两只引人注目的花蝴蝶,在菜市场的世界中飞舞,摆弄挑选着各式色彩鲜丽的蔬菜。这些普通的蔬菜在小幸妈妈的手下都会变成色泽诱人的美味菜肴,就如同一匹平凡的布料会变成精致的小裙子,小幸妈妈不仅是个精巧的裁缝,更是个出色的厨师。我羡慕小幸,而我的母亲永远只会摆弄院子里的那些花。

      “你想吃什么,我跟我妈妈说。”小幸兴奋而又自豪地看着我,脸上的兔唇如同被雨水打烂但依然灿烂开放的花朵,绽放出一贯的笑容。

      “我想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好啊好啊”,对于我的要求,我这位儿时最亲密的同伴都是全然慷慨地满足。

      我们和小幸妈妈兴致盎然地挑选着各种蔬菜,小幸突然变得有点奇怪,她凑近我,手轻轻拉了拉我的裙子,低声说:“你看那边,那个穿红衣服的男生,我感觉他老看过来。”

      顺着小幸的目光,我看见一个穿红色球衣的男生,正推着自行车站在一个菜摊前,跟摊主说着什么,自行车的篮子装满了各种肉菜。青春发育的有点壮硕的身躯和阳光的面容似曾相识,却又模糊不清。我努力搜索着脑海中有关这面容的记忆,两年前的家门前一幕瞬间闪现被我捕捉,是他!那个纸箱的男生!

      此时,男生似乎也感觉到了被远处注视着的目光,隔着中间的一排菜摊望了过来,看见我正盯着他,眼神飞快地回转过去,骑着自行车消失在菜市场的人流中。


      春季的小村庄是个雨水的季节,雨没日没夜地下个不停。我害怕秋冬时候的雨天,因为那种阴冷黑暗的氛围无情到令人窒息,看不到任何希望。而春天的雨季却着实地让我欢喜。

      远处绿色的田野、果园和甘蔗林浸润在春雨之中。道路两边的荔枝林开出了大片黄白色的小花,荔枝花并不美丽,然而正是在这毫不起眼的小花里却孕育着诱人的果实。春天的雨是温柔的,有时候得观察一下地面的小水潭,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纵使雨势比较大,打在雨伞上也是沙沙地响。苍穹之下,万物无声之中潜藏着生机和萌动,那是生命无法抵挡的力量!

      母亲花园的花都盛开了,硕大粉色的花朵饱含着雨水,一片片绿叶在雨水的浇灌下像经历了生命的洗礼,高高挺立精神抖擞。母亲常常会拿剪刀剪下几朵月季,插在书房透明的玻璃瓶中,她经常跟我说,剪下来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段崭新的开始,月季在玻璃瓶中将迎来更加灿烂的绽放,一直到生命的终结,因为曾经的绚烂,就没不会有遗憾。

      然而我还是害怕失去,我不想看到月季花在玻璃瓶中从灿烂到衰败的模样。我更害怕一直在我身边的东西有一天会不会突然不在了,例如我的父亲,母亲,小幸,小幸的妈妈,风,隔壁的邻居奶奶,母亲的小花园,包括我自己,假如有一天我从世界上消失,我是否还是那个我,是否还能感受到奇奇怪怪的想法?

      雨水多的日子,那开满小黄花的荔枝树就注定要遭殃。连日连月地下雨,雨水把花都打落到地上,纵使还在树上的,也会开始发霉,结不出果子了。要是荔枝已经结了果子,那被雨水打过的果子都会爆开来,一颗颗掉在地上,露出透明的果肉,它们或成为蚂蚁的食物,或逐渐腐烂,回馈曾经养育它们的大树。所以一到荔枝收货的季节,树上成熟的荔枝就是历经风雨考验的,最终坚持到最后的。这时候,只有大树底下那发出霉烂味道的果子,才会让人想起树上的一片红是多么的不容易。

      雨水过后,每年的六七月,是小村庄最热闹的季节。要是收成好,道路两边的大片荔枝树都挂着红彤彤的果实,有些直接把树枝垂压到地上。馋嘴的小孩子上去摘下一两颗,果树的主人就算见着,也不会再意。收成不好,也还是可以摘上几大框,家里人肯定是吃不完,于是就一拨又一拨的亲戚、朋友陆续前来,吃的吃,拿的拿,吃饭聚会,闲话家常,相当热闹。

      打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挎着个小篮子,屁颠屁颠地跟在父亲的背后,去到我们家的荔枝园。这些荔枝树都是将近百年的老树,是从祖辈那里就种植下来的,到现在都长成了参天大树,茂密的枝叶,让树下形成了一大片昏暗的秘境。父亲总是挎着小篮子爬上树,将篮子吊在其中一个枝干上,直接将采摘到的荔枝放进篮子。不变的是,每次都会把刚摘到最红最大的第一串扔到地上先给我解馋。

        16岁那年的荔枝时节,我又看到了风。那个傍晚,我和小幸像往常一样在村庄里散步,我们聊得兴起,不知不觉绕到了我们平常少走的那条弯道,走过一路的民宅,进入了小村庄的后面。在经过一家民宅的面口,一个男孩坐在一大筐荔枝前悠闲地剥着壳,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被汗浸湿透了。

        “怎么又是你!”我脱口而出。

        “吃不吃?”他将一串荔枝递了过来,那种就像在我们这个小村庄逢人叫人吃荔枝的客套语气。

        我摇摇头。小幸奇怪地看着我们,满脸疑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悄声跟她说:“回去再跟你说。”

        “你家在这里吗?”我追问着,想解开我一直以来的疑惑,为什么我以前一直都不认识他,也很少见他?

      “这是我外婆家。”

      “咦,你也是丛禾的吗?”我突然留意到他身上穿着的校服。

      “你哪个级几班的啊?怎么没在学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啊”

      我一时语塞。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屋里叫他:“风子,吃饭啦!”

      他回头往屋里看了一下,然后转头对我们说:“我外婆叫我,我要进去吃饭了,吃完还得回家呢。”

      后来,我才知道他家在我们村庄的隔壁,他母亲在生养他的那一年就去世了,从小,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婆家长大,只是到了上学时候,才又回到了父亲的家。因为他,父亲并没有再娶。父亲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足以让两人日子过得舒适安康。只是没有女人打理的家里,父子两人的生活过得确实随意粗糙,因此也造就了他随遇而安的性格。

      在一个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的家庭里,父亲整天忙碌地工作,因而家里的大小事务就只能落在他身上。从他成长到能够独立外出开始,每到周末,都骑着自行车买回大包小包的肉和蔬菜,将冰箱塞得满满的。在接下来的一周内,这些菜将会在他稍显笨拙的手下变成填饱肚子的食物,而冰箱也会一天天清空,直到周末,又被塞满,周而复始。

      这些,都是我从父亲那里打听过来的。自从我跟他提起风之后,他总会时不时跟我说起风的那些事情。

      “那孩子啊,怪可怜的”父亲说,“从小就没了娘,好在还有父亲疼,外婆家离得也近,人家跟你差不多大,可比你懂事也勤快多了。”

      每次父亲将我们俩对比,我就故意撅起嘴巴不理他。

      这些事情让我对风产生了复杂的感觉,那是一种怜悯同情,还是一种敬佩,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很经常地故意引诱父亲撩开话题,告诉我更多有关风的事情。然而我也不敢太贸然直接,生怕父亲会对我的兴趣起疑心。这些都父亲日常跟村子里的人聊天之时听来的闲话,在我眼中却成了遥远的传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在床边给我讲睡前故事的情景,故事里面的主人公足够勇敢,足够坚强,他还像父亲一样,有着温柔的眼神,纵使我淘气了,责备的话语也像和暖的微风一样,迎面而来,却已化作疼爱的亲吻。

      自从上次跟风熟络之后,每到周末,我总是借故拉着小幸跑到风的外婆李婆婆家里,看看是否能够遇上他。侥幸能碰上的,我就以类似作业不会各种借口把他骗到我的家里,或是小幸的家里。我们拿出各种好吃的给他,有时是母亲给我买的零食,有时是小幸妈妈做的各种糕点,还有夏天晒的荔枝干。大人看了我们三个孩子在一块吃吃喝喝,有人给我们辅导作业,自然也非常欢喜。

      也许是从小受到众多乡邻的帮助和怜爱,塑造了风热情豪爽的性格。对于我的请求,他总是爽快答应,并立刻行动。一次放学回到家中,我把课本落在了学校,没有课本,作业也无法完成。可是,我并不想问小幸借。

      于是,我拨通了风的电话,请求他把课本借给我,我们念的是同一级,课本都是一样的。为了怕他路途遥远太麻烦,我嘱咐他送到小村庄路口就行了,我会在那里等他。结果我在路口等了许久,仍未见身影,窝了一肚子火气,,我很不情愿地回到了家中。

      父亲看见我,问:“你刚才跑哪去了,风子给你送课本了。”

      “什么?课本,在哪里?”我大吃一惊。

      “在这呢,问人借课本还要人家给你送过来,你还真好意思呀!”父亲把课本递给我,同时还在那唠叨。我怀着疑惑而又激动的心情接过课本,飞奔回了房间后,才认真摩挲着课本的封面,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它主人的气息。

      我又拨通了风的电话。

      “课本我已经送过去了,你爸说你出去了,我就把课本给你爸了。”风一接到我的电话就解释说。

      “我知道,课本我已经拿到了,我在路口等了那么久,也没看见你啊,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从后面那条小路过去的,从我家去你家有两个路口。”风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我正考虑要说什么,那边已经挂了电话。此时我心里空荡荡的,明明课本已经送到了,我却觉得我想要的事情没有完成。我以为我们会在路口见面,然后闲聊几句,为此,我还准备了许多台词,可是现在都用不上了。一时间,我只能在飘忽的思绪中慢慢打开了作业本。


      我热爱我们的小村庄,这里有大片茂密的果园,清澈见底的小溪流。每当清晨走到阳台,都能感受到柔和带有暖意的阳光,微凉的清新气息。小村庄的附近是秀美的山峰,每到太阳落山的时刻,落日的余晖把峰顶大片的天空染红了,那是一种让人看了都感到幸福的色彩。

      我发现不止我爱她,一些外面的人,也喜欢来到这里,他们背着背包,有些扛着摄影器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来就是好几天。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家就经营着一家客栈。也许是父亲从那些背着背包的外来人身上看到了商机,觉得对于每天都要到城里住酒店的他们来说,假设在附近的小村庄能有容身之所,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就有了小村庄的第一家客栈,父亲把我们住的四层房子进行了改造,三楼是我们自己住的地方,一、二楼改成了游客的住所。二楼两边是房间,中间是一个日式榻榻米的休闲区域,旁边有一扇大大的窗户,母亲在窗户边上种了好几盆常春藤,藤蔓越长越密,遮盖了整个窗户白色的边框。

      母亲在楼下养了几只白色的鸽子,起初是想养来做炖品,后来实在舍不得,于是就一直养着,作为平时的观赏逗趣。大多时候,这些鸽子都会飞到二楼的窗户边上,成群地栖息在那里,绿色的藤蔓映衬着白色的窗户,白色的鸽子,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煞是好看。从里面推开窗户,这些鸽子都会扑腾着翅膀,一下子飞走开去,只留下腾起的飞尘夹杂着几根羽毛在空中,还弥漫着飞禽动物身上独有的不太好闻的味道。

      一楼除了房间和休闲区之外,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个服务台。父亲和母亲每天都轮流着坐在这里,为旅客办理入住手续,同时还要接待每天打来的咨询电话。除此之外,父亲还专门雇了一个麦阿姨,负责民宿游客区域的卫生打扫整理工作。我总是喜欢和小幸在二楼的榻榻米写作业,或者逗弄窗户边上的鸽子。我还常常把家里父亲大书架上的大部头小说拿下来看,依偎在榻榻米旁的沙发上,仿佛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一看就是一整天。往往是麦阿姨叫我吃饭,我才回过神来。

      在一楼的外面,即客栈的入口,是一个小院子,母亲的那些月季、野菊、杜鹃、三角梅,以及各种我说不出名字的花,就是栽种在这里,那几只白色的鸽子,休闲地踱着步,时不时啄食着花坛里的杂草。见有人来,便又瞬间灵敏地飞散开去。父亲在外面围上了一层木栅栏,在院子里放置了藤编的桌椅,遇上投缘的房客,父亲便会和他们在这里聊聊天,喝上几杯茶。每到花开的季节,我们家的小院子是最吸引游客的地方。


        很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们家隔壁一直无人居住的一层楼空房子,住进来一个怀着五个月肚子的女人。她没有丈夫,没有亲戚,更没有朋友,就她一个,独自一人,从此住在了这个空房子里。

        住进来的几天后,她在门口挂出了缝补定制衣服的招牌。一开始,村庄的人对她的到来都有点好奇。随着慢慢熟络,大家开始把要缝补的衣服往她家里送。她有一双灵巧的手,总是能把人们过大或者款式老旧的衣服改得恰到好处,又完全看不出痕迹。纵使有人拿着杂志上的潮流款式来找她,她也可以依着模样做出来。于是,村庄的人渐渐的,也都开始喜欢她。

        为照顾怀孕的母亲,父亲专门请来了一位阿姨,为母亲烹制各种食物。善良的父亲和母亲可怜隔壁家的女人,经常会嘱咐阿姨多做一份,为她送过去。女人心存感激,开始为母亲肚子里的孩子缝制可爱的小衣服,就好像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缝制衣服那样考虑周全。贴身绑带的打底小衫、小帽子、小裹毯、小手帕,还绣着精致的花边和吉祥如意的字样,似乎把她满满的祝福和对父母亲恩情的感激全部缝进了衣裳里,希望小衣服的主人穿上它们之后,能够像她绣的吉祥字里所说的那样,健康成长,一生平安。当这所有的衣裳都送到母亲面前时,母亲惊喜不已,不知道惊喜的是这一份回报的大礼,还是那一双手缝制衣服的精致手工,总之,从此以后,两家的感情更进了一步。

        她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孤身一人,挺着肚子来着这个小村庄?对于这些疑问,父亲和母亲充满疑惑和好奇,然而纵然两家走得密切,受过良好教育的父母亲也不会冒昧去过问这些隐私性的问题。唯一知道的是,她从房东那里租下了这栋一层的小房子,并将会一直在这里。

        女人很能干,即使怀着肚子,也能缝补衣服赚取生活费用,并照顾着自己的生活起居。每天清早,总是提着藤编的菜篮子,走过大片果园那一条道路,来到附近的菜市场,买回当天的肉菜。在路上见到认识的人,总是微笑着打招呼,非常和气。要是遇上可怜她一个孕妇劳累奔波,提出要帮她买菜的,她总是微笑着婉拒,说习惯了早起锻炼身体。

        她似乎对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抱有极大的热情和用心,每天把自己的家门口打扫干净,摆出缝制衣裳的招牌,启动缝纫机,从那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中取出要缝改衣服,开始了她一天的工作。遇到定制衣服的,她还会自己打版,在纸上画好衣服的版式,标好尺寸。到了傍晚的时候,吃过晚饭,便一个人在小村庄的路上散步,傍晚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整个村子,她安静地一边走着,一边观赏着道路两边的果园,远处夕阳下的大片甘蔗林和绿色的田园,双手不时撑在腰间,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仿佛是孕育着一个美好的希望,她一个人沉浸其中,安安静静的,但见到她的人依然感受到,微笑底下是无限的幸福和憧憬。时间就这样在她的缝纫机中,在她每天如一日的日常中悄悄走了过去。

        在新年过后的五月,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取名小幸。有着天生的兔唇。

        在医院里,父亲和母亲在产房外等待着。门一打开,他们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看到医生怀中抱着的婴儿,母亲禁不住“呀”地一声,父亲默默地看了许阿姨一眼,许阿姨稍显苍白疲惫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与哀伤,反而是平静地回应着父亲和母亲的反应,似乎她早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果。

        刚出生的小幸安睡在小床的襁褓中,柔嫩的嘴唇透着淡淡的肉粉,假如没有中间那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那该多好啊。病房中,母亲看着襁褓的婴儿,独自浮想联翩。

        “我会筹钱给她做手术,不管如何,我都会将她好好地养大。”在母亲冷不防中,躺在床上的许阿姨突然打破了彼此的平静。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怀着4个月的时候,做检查时医生就告诉我了,当时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许阿姨说出这句话时,停了停,母亲望着她,渴望着有更多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

      “身边的人都叫我打掉,就连她爸爸,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她说到底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舍得。”许阿姨轻轻地假装不经意地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她爸爸说到底也不肯让我生下来,我们意见不合,可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要这个孩子,除非我死了。后来她爸爸提出了离婚,你说,人就是这么现实。”

      “所以你才自己一个人来到我们这里?”母亲怜惜地看着许阿姨

      “是啊,我娘家在外地,一个离婚的女人,我也不想怀着大肚子回去娘家。当初我们在服装厂里认识,我是厂里的高级缝纫工,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我自小就喜欢做衣服,经常会自己买布料,照着书上的衣服样版,学着给自己做衣服。”

        “难怪你做的那些衣服手工那么好,好像外面买的一样。”母亲忍不住插了一句。

        许阿姨笑了笑。

        “我们恋爱的时候,他对我可好了。后来我们结了婚,怀孕检查出孩子有问题,就变样了。也不怪他,事实确实很多人都会难以接受,我也能理解。只是孩子终究是我的孩子,她爸不要她,我这个当妈的要。”

        说到这里,许阿姨语气慢慢变得轻松:“不过现在对于我来说已经挺好的了,最矛盾最艰难的时候也算过去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着把孩子好好养大,尽我最大的努力,给她一个好的未来。”她微笑着看着小床里的孩子,眼神闪烁着掩盖不了的光芒,这种光芒禁不住感染了一旁的母亲,让母亲也忍不住抬起手摸摸高耸挺起的肚子,再过不了多久,孩子也要出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尚未知晓,只是感觉仿佛两个孩子的缘分,就这样冥冥中注定。

      那一年的5月,小幸就这样出生了。那一年的8月,母亲肚子里的我,也出生了。

      在学校里,背着书包的小幸一边暗暗地擦着眼泪,一边从课本上撕下一张张纸擦拭着课桌上被吐得四处的口水。而我,则在一旁大骂着周围的肇事者,那些幸灾乐祸笑嘻嘻的小男生们,并准备将事情上报给老师。虽然事实上纵使是老师知晓,也是毫无用处。因为这些畏强怕弱的非善类,会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制造这样的事件,直到老师精疲力尽,最后也就习惯了不了了之。天生的缺陷让小幸非常不幸地成为人群中的异类,成为众人攻之的缘由,我不止一次为小幸感到上天的不公,也不止一次地想要为她阻挡这些利箭。然而小幸也总是习以为然,更不让我告知许阿姨。

      当班上需要全班投票选出参与学校绘画比赛的作品时,我选了小幸的名字,因为小幸画画一直以来都是公认最好的,多次受到了美术老师的称赞。然而我最终发现,只有我选了她的名字。在老师念出参赛代表的名字之时,我怀着满腔的不甘地站了起来。当着老师的面,我痛诉班级对小幸的不公,大家都抱着对小幸的成见,这次推选根本就不公平。我的控诉一下子触犯到了众多的同学们,他们对我群起而攻。面对众人的恶言相向,我激动得不由泪下,霎时间,课室场面失控,老师一声不响紧绷着脸,而小幸,不知所措呆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那一次我早已经忘记了最终如何收场,只是后来当我不断地回想起来之时,总觉得如同梦魇一般,似乎曾经发生过,又似乎那么遥远模糊不清,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怀疑记忆的真实性。

      闲暇的时候,小幸要是没有跟我在一起,我总能在市场上许阿姨的摊子找到她。一开始,许阿姨只是在市场上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撑起一把很大的太阳伞,底下摆放着缝纫机,旁边放着几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各种做衣服的纽扣、拉链等辅料,以及客人要改制的衣服。后来慢慢生意好起来,许阿姨就租了一个小铺子,算是有了自己正式的门面。放假的时候,小幸总是在许阿姨的店里,看着许阿姨忙里忙外,帮许阿姨打一些简单的下手,或是翻看店里的时尚杂志,上面有各式各样流行的服装。有时候看得兴起,小幸还会有模有样地对着衣服照着样子画下来。

        每次去店里找小幸,我都像翻宝贝似的翻看许阿姨给别人定做出来的衣服,也会和小幸一样翻看那些时尚杂志,看到好看适合我穿的裙子,就献宝一样跑过去给许阿姨看,许阿姨总会微笑着说:“念念喜欢啊,许阿姨给你做。”我和小幸有大部分许阿姨做的各种衣服,并且就算是依着杂志做,许阿姨也会做一些不一样的改良,从小穿着特别定制款站在众多同龄人当中,这是我一直引以为傲的事。

        小幸经常跟我说,她长大之后要像她母亲那样,做许许多多漂亮的衣服,她嘱咐我要先帮她保密,先不要告诉别人。每当她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设计的衣服穿在了众多人身上,看到自己的作品在这个世界中的各个角落熠熠夺目。我相信她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因为每次我看到在店里的她时,她都在暗暗地努力。而我,想要的又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和想法似乎从来没有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


      高中时代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懵懵懂懂中悄然而至,学习的压力在与青春荷尔蒙萌动的碰撞中迸溅出让人亦甜亦痛的酸甜苦辣。父亲开车送我到学校,收拾好行李拿着饭盒来到食堂,充满青春时代气息的歌曲音乐从学校的广播站中播出,在整个校园周围响起,我仿佛看见我面前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慢慢地打开,那么陌生,又那么充满诱惑。而在这个世界中,我全无所知,显得那么青涩,有稍许的胆怯,我认识的,就只有风。

      小幸没有跟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她以自己喜欢画画为由,说服许阿姨,上了另外一所比较偏远的学校,因为这个学校有艺术方向的课程。从小到大,我们第一次,如此地分隔两地,一开始,我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

      刚入校的时候,我们的年级举办一场篮球友谊赛。风穿着红色的球衣,在比赛中一次又一次地大灌篮,最终代表他们班大获全胜。那场比赛之后,整个年级的人都在议论着八班那个穿红色球衣的灌篮男生。

      “你们说八班那个红色运动衣的吗?听说打篮球挺厉害的。”

      “什么挺厉害的,那场比赛你没看见吗,都是他投的篮。”

      “哪个啊?叫什么名字啊?”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过我认得他的样子。”

      “听说长得还蛮帅的。”

      “还可以吧,穿着球衣的时候感觉挺酷的。”

        每次听到前桌的女生议论风,我都警觉地竖起耳朵来听,表面上却装作无事地在写作业。有时候虚荣心一起,便想插进去告诉她们,我和风很小就认识了。但最后都被自己的内心强烈按捺住闭口不言。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一次完全没有预料之下,风来班里找我了,那么正大光明,让我一时不知所措。那天下午的课间,正在埋头写作业的我突然听到班里的人喊我的名字,说门口有人找我。我疑惑地望向门口,此时风已经朝着我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本语文课本,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男生。

        我假装淡定地微笑跟他打招呼,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紧张和慌乱,却分明感受到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一股热流从脖子自脸上蔓延。高中的我们,早已没有了儿时相处毫无顾忌的潇洒,青春的萌动让我们有了更多猜测的小心思,以及相处的条框和顾忌,纵使话语越来越少,内心却如汹涌的潮水般。我一直极力压制,生怕旁人看到我火烧得通红的脸,会心生怀疑,但依然阻挡不了它的蔓延,直至把我淹没。

        我分明感受到全班的眼光都聚焦在了我们这边,自从篮球赛以来,风的每次出现,都是人群中的焦点。他一路热情地跟我们班认识的朋友打招呼,互相捶胸拍肩,寒暄着一些话语,最后来到我的跟前。

        风是来向我请教作业的。这出乎我的预料,从认识开始,他的学习成绩都是班上的佼佼者。

        当我给风讲完习题时,他突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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