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难回忆到自己过去的全部,只能把自己的这些零星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拾起,再整理,然后就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回忆录。于是,我把这记忆录的名字叫做记忆的碎片。
在好多成年人的心里,他们都觉得五岁以下的记忆是空白的,但我还能扑捉到很多五岁以下的记忆。这也是我为什么经常劝导别人说————别在两岁或者两岁以下孩子面前说他们的坏话,比如这个孩子是傻子,这个孩子是“嘲吧”,这个孩子是笨蛋,这个孩子将来要“完犊子”等等,孩子会记住的!
有很多年里,我也是这样认为——五岁以下我的记忆是零。因为在很长时间里,我认为在我五岁那年,六爷爷的逝世就是我记忆的分界线。从那之后的事情基本上我都是有记忆的,而前面的记忆都是空白的。
我能清楚的记得————六爷爷是在我五岁那年冬季的一天逝世的。那一天上午,天气是晴朗的,干冷的,以致让我早晨畏缩在被窝里很晚才起来。下午,天气却又变得很阴很沉,好像还下了一点小雪。
在那天早晨刚刚起来,我就发现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了。他们走动说话的声音都不大。我似乎没有记得他们大声地喊话或者说笑,他们来来去去都很沉寂。
尤其是我爸,他出门进门,来来去去的都是黑着脸。他说话也很低沉,语速也很慢,他的语言像似要凝固了一样。如果是往日,他即使不温柔也不会有那种寂寥,悲戚,沉默的表情。
当时,我们家住在西厢房,从里屋出来就是厨房的一个锅台。我那时候比锅台的沿边高不了多少,我看见的都是进进出出的人的裤腿。那些裤腿都是在锅台旁边一抹而过地走去。那天大早晨锅底下面并没有生火,灶台下是漆黑黑的一片烟灰。
从那些人的进出的空档间,我走出了家门。我发现家门口马路的对面也占满了人。那些人没有像平常一样蹲着聚在一起说话,都是站在我家对面的胡同口,伸长了脖子朝着我家看。他们的脸被周围的白雪和早晨的干冷阳光映照得显得有些苍白。在我出门之后,他们把又都目光投向了我,让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在我看着他们的时候,家里的人就把我喊了回去。进屋后,我看见我妈坐在炕上,一脸悲戚的表情,她的眼皮有点肿,像是哭过了。
坐在炕沿上的还有我的姑姑,我的大娘和婶子们。她们都没有往日的笑容,没有往日的活跃,没有往日聊天的快活气氛,她们的表情都很严肃,很悲戚,很寂寥。她们当中有的人好像在安慰着我妈,小声的和我妈说着话。
见我进屋了,我妈就把我拉在她的身边,她从炕上找出我的大盖帽,在帽子的沿边上面缠上一圈白布条子系好,然后又给我戴在头上。
到现在了我还能记得,在我妈给我的大盖帽上系上了白色布条开始,我就是很不情愿的。戴着帽子出了一次门,我又发现周围看我的人就更多了。所以,再回到屋里我就给摘下来了,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在我的帽子上系着白布条了。
虽然,当时没有人专门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但是我从周围人的零星的语言,和我家隔壁六爷爷的房间进出人们的异样表现中,我还是感觉出来是————我的六爷爷死了。
在那天里,我没有哭,但也没有笑。可是我家人的悲戚气氛也感染了我,让我老实的沉默地跟在我妈的后面,做一个安静的孩子。
在出殡的时候,我妈哭的最凶,她跪在地上,有点像哭天抢地的意思。当时的我,对我妈的作为似乎有点不理解,因为六爷爷活着的时候和我妈的关系并不好,之前的一年里他们还打过一次仗。
从那次我妈和我六爷爷打仗以后,六爷爷虽然还是住在我们家的隔壁,我们两家的房子还是隔着一道墙。但我就是再也没进过他家的门,再也没有让六爷爷抱过,再也没有和六爷爷玩过。
不仅如此,有几次我和我哥在我们家后院玩耍。我不经意间从六爷爷家的后窗的缝隙中看见六爷爷在家睡觉,我都吓得落荒而逃。在那一段时间里,六爷爷的房屋在我的心里成了一个神秘幽暗的地方!
但是,在六爷爷逝世的那天,我又觉得我妈哭的很真诚,不仅仅自己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悲伤地嚎哭;她还拉着我和我哥在身边,强迫我们一起跪下哭。
可是,当时我并没有跪下做个哭的样子。虽然我能感觉到从那时候开始我再也看不见六爷爷了,虽然我也感觉自己的心灵受到一种悲凉气氛撞击。
在那个时刻,我又始终没有做出一种欺骗自己的演戏一样的哭嚎。我只是倔强地站在我妈的身边,看着六爷爷的黑棺材被老牛车拉着缓缓地向西边的大山里走去……
六爷爷的死后,我爸把六爷爷家房子和我家的房子通开了,把我家原来的两间房子通成了三大间,使他的那间房屋也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从那以后,每到大年三十的早晨,我妈都会蒸几个小馒头,煮几个小饺子,再买上半瓶散装白酒,买上几刀烧纸,让我爸带着去给六爷爷上坟,说是请六爷爷回家过年。
到了大年初一迎新年的时候,我妈还会在厨房里摆上一张桌子。在上面摆放着一盘糖果,一盘馒头,一碗饺子,一双筷子,一杯白酒。有时候还放上一个香炉,点上一柱香,说是六爷爷会回家过年吃饭的。
并且,每年到了春雨纷纷,杏花盛开的清明时节,我爸还要拿着镰刀和铁锹去给六爷爷的坟头,扫墓,除草,添土。
六爷爷没有儿女,爸爸就算他的半个儿子。六爷爷没有孙子,我和我哥就算他的孙子。连他逝世后每年给他的坟头,扫墓,除草,添土,烧纸,上香,祭酒都成了我们家的一项必修课程。直到我们离开了东北那个地区。
可能是在那十几年里,我们一直都做着这样的事情,强化了六爷爷逝世那天的记忆。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的记忆到了这里就短路了。让我误以为再往前我的两岁,三岁,四岁的记忆是空白的。
其实,当某一件五岁前的事情被人提了起来,催化一下我大脑的记忆细胞,我觉得四岁或者四岁以前的记忆我一样会想起,并且还能记得非常清晰。
2015.8.27济南丁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