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对陈丽芬而言是个好的月份,不是因为这个时节天气不暖不凉比较舒适,而是因为十月结婚的人多。陈丽芬是干什么的?借一个醉酒客人的话说,她是个“跟团赶场卖唱的”。结婚的人多了,陈丽芬赚得就多了,她喜欢十月的原因就这么简单。
一个话筒,就是她的全部,没有闪耀的灯光,没有俊男美女来伴舞,演唱的范围从八九十年代的老歌到目前流行的新歌,从国语到粤语,陈丽芬是个曲库,连唱几小时不重茬。她就这样卖唱,唱一天歌,拿着一天薪水。有人说陈丽芬唱得比一些明星还好,她不说话也不得意地微笑,不管别人说什么,她只唱她的歌。
团里的吹唢呐的老杨鼓动过陈丽芬,让她去参加歌唱节目。老杨说,你歌唱得好参加了说不定就火了,烂在这草台班子里真是可惜了。陈丽芬却说,待在这里自在,明星能有我这样自由吗?这样挺好。
陈丽芬歌唱得好,这谁都知道,她人漂亮有姿色,这个周围的男人更加知道。哪里请了她在的团去演出,最先知道肯定是男人,一传十十传百,演出那天台下围着一堆男人。团里能接到那么多活,她有大功劳。一个漂亮唱歌又好听的女人,满足许多男人对于美的幻想。
男人都说她美,唱歌的样子也美。陈丽芬唱歌微微仰头眼睛向上看,和费玉清一样。男人为她这样姿态而沉醉,而她是为了躲避男人的眼睛,那一双双眼睛充满了欲望,都是一样的眼神,陈丽芬不喜欢。
有个永恒的话题贯穿在男人的圈子里,跟团赶场子的女人干净吗?更为确切的说法是,陈丽芬干净吗?对于答案,台下的男人是最矛盾的,他们觉得陈丽芬既干净又脏。男人都认为,赶场子就是走江湖,保不准需要给人暖被窝,陈丽芬是脏,但和自己黄脸的老婆一比,白净皮肤而又小巧的五官,就像玉雕的一样,她又是如此的干净。台下的男人就这样矛盾着,希望陈丽芬干净,希望她没被多少人睡过,又希望她不干净,希望她能轻而易举让自己睡了。
没人敢问陈丽芬有没有被人睡过,哪怕是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光棍也只能在心里琢磨。有个醉酒的老嫖客撕扯着嗓门,说他要睡了陈丽芬,骂陈丽芬是卖唱的婊子,刚喊完就被团长打断了一条胳膊。团里的人知道,台下的男人也知道,光头的团长张益达喜欢陈丽芬。团长喜欢陈丽芬是井水,台下的男人喜欢陈丽芬是河水,相互不犯,喊出来要睡陈丽芬的男人就是浑水,肯定会被打。可以在脑海里睡,付诸实践不行,喊出来也不行。
陈丽芬在攒钱,一点点攒,人家问她攒钱干嘛,她也不说。吹唢呐的老杨没有家人,爹娘早死,一辈子没娶亲,他是货真价实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杨有了钱就喜滋滋地朝按摩店跑,第二天才扶着腰回来,平日里爱和团里的男人说个黄段子,抽烟也是一把好手。张姐是团里的另外一个女人,演出时弹琴伴奏,她不是攒钱是吝啬,谁都没有吃过她买的小吃,哪怕一个包子都没有。团里没有人怪她,张姐和前夫没有孩子,结婚多年后老公和小三跑了,房子卖了,她成了孤家寡人。张姐来到了团里谋生,吝啬成了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她说过,男人都不可靠,女人只有钱了才能有安全感。团长张益达是团里的主心骨,自小被送到了杂技班,被打被骂,吃了常人不能吃的苦,学了一身技能。十七八岁时,他年轻气盛在饭馆和别人起了争执,抄起板凳打人,把人家的一只眼睛打瞎了,被判了六年。张益达出来为过日子谋生计,就组了演出团,剃了光头演着胸口碎大石,上刀山下火海,快刀切人肉,软骨功。
团里又来了个人,除陈丽芬和张姐之外的第三个女人。女人叫杨芝,不像陈丽芬那样漂亮,却很年轻,才二十岁。草台班主张益达在谋划,演出团的人太少了,团里需要各种各玩各的人物,而能跳舞的杨芝就必不可少。尤其看到陈丽芬独自一个人在台上唱歌,少个伴舞的,舞台就太空旷了。她需要个人伴舞,张益达是这么觉得。
今年的十月一和往年一样,婚庆店里的新娘都在排队,婚车也是一辆接一辆在路上开过。不一样的是,陈丽芬的身边多了个喊她陈姐的杨芝。陈丽芬不禁感慨,现在有人喊她姐了,而这个称呼是她以前喊张姐才用的。
不知不觉陈丽芬已经是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一个年华快要老去的女人。
陈姐,你有喜欢的人吗?杨芝在舞台后面边化妆边问陈丽芬。
陈丽芬撇嘴说没有,还说,这世界她看得最透,爱情这东西就像过眼云烟,自己活得好才是真的好。
杨芝却不同意,她说自己没有大本事,她来这里是为了攒点钱,以后找个好男人嫁了。杨芝说,女人嫁得好才是真的好。
陈丽芬说杨芝没救了,满脑子老思想。取笑杨芝之后,陈丽芬帮着杨芝把身上跳舞穿的衣服紧了紧,并告诫杨芝,男人扔在舞台上的钱别捡,弯腰捡钱不是露胸就是露大腿,正中他们下怀。
杨芝却说,这钱不捡白不捡,有钱不要是傻瓜。陈丽芬掐了杨芝一把,说她是个财迷,不怕被台下的男人吃豆腐。杨芝说,这些男人也就这点能耐,看一眼又不会少肉。杨芝掀开自己的裙子给陈丽芬看,说她穿了安全裤,不会走光。陈丽芬戳了杨芝的脑瓜子,说她是个人精。
陈姐,结婚的这家是谁啊?排场够大的。杨芝看了来往的宾客,问陈丽芬。
陈丽芬摇头说她不知道,她不关心这个,有演出她就唱歌。杨芝说的对,这家排场够大,往来宾客许多是西装笔挺的人士,开来的车各地方牌照都有。陈丽芬摇了摇头,这样的成功人士和自己不沾边,相隔十万八千里,农村摆酒要么显阔,要么真就是对家乡有感情。
今天的演出不一样,陈丽芬能感觉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主家给了不少钱,提出要风光大办的要求,还找来了市里的专业设备和人员。团长张益达忙着在舞台上架起了灯光和液晶显示屏,配合专业的灯光和音响师傅工作,这舞台已经超出了乡镇演出的水准,像电视里的演唱会一样。
哇,跟电视机一样呐,陈姐你上去唱歌就成大明星了。杨芝摇着陈丽芬的胳膊,欣喜说。
不光陈丽芬,团里的其他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团长张益达心里有了目标,他要把演出团搞起来,舞美和灯光师傅都要有,先进的设备也要有。台下的男人张着嘴,这显然让他们很震惊。当他们发现,表演的人会被投在大显示屏上,男人立马骚动起来。这意味着,他们能看到陈丽芬更白的腿,更大的胸和更翘的屁股,这让原本只打算看演出的男人也有了扔钱的想法。
演出在晕眩中进行,灯光让陈丽芬发晕,这也让她很兴奋,这个舞台让她有了当明星的感觉。在这一刻,她倾情投入。
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演出,这是团长张益达的评价,这场演出让他体会到了成功的感觉,让他沉醉。台下的男人也是一直惊呼,真大,真白,真翘。杨芝很满足,杨芝说在这样的舞台上跳舞太值了,这是跳野路子没受过正规舞蹈培训的她没有想过的。
演出结束后,团里的人都在陶醉,都在庆祝,却没有陈丽芬的身影。杨芝在团里的小面包里找到了她,没有喜悦,她蜷着身子痛哭。杨芝问她怎么了,陈丽芬没有回答,只在车里流眼泪。陈丽芬的泪水像一盆冷水,泼在团里所有人的身上。团长张益达皱着眉头,在一旁抽着烟,他比所有人都预料到了未来。
第二天,陈丽芬不辞而别,团里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团长张益达对众人说,丽芬走了,咱们的演出还要继续下去,我们还要吃饭,她如果哪天想回来我随时欢迎,做不到同生死,我愿意和大家共患难。
陈丽芬消失了,最失望的是台下的男人,他们看不到那样的脸,那样的胸,那样的腰,那样的屁股,那样的腿,那样的陈丽芬。可不久后,他们就发现,跳舞的杨芝也挺好看的,没有陈丽芬好看,但身材也不差。杨芝也才知道,只有陈丽芬走了,她的春天才能来。杨芝要攒钱,她会弯腰捡起男人扔在台上的钱,她知道了,不穿安全裤赚得才多,扔钱的男人才会多。
十多年前,在镇上的初中,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和班里的第一名坐一桌。漂亮女孩问第一名,你以后想干嘛?第一名说,我要考上最好的高中,考上最好的大学,学金融。女孩说,你的梦想很远大嘛。第一名问女孩,你以后想干什么?女孩想了很久,告诉第一名说,我成绩不好,也没什么优点,我喜欢唱歌,以后想当歌星。第一名问女孩,除了这个还想干啥?女孩说对第一名笑着说,想周游世界呗。第一名说,你当不成歌星也没关系,以后我有钱,我来帮你实现。
时光就这样悄悄过去,漂亮女孩没能成为歌星,二十六岁了人还在乡镇的演出团演出,成为歌星是年少的梦,一碰就碎了。漂亮女孩就是陈丽芬,昨天的舞台,是第一名为那个曾经充满梦想的她而准备。
陈丽芬坐上了去往远方的车,一个梦没能实现,另一个梦还能实现一半。第一名问过陈丽芬,她另外的梦想是什么。陈丽芬当时是说了想周游世界,却没有说出剩下的一半,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