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吃到低保的老江

终于吃到低保的老江

麦子

动笔之前,我对“低保”所知其实甚少,所以特意百度了以下:

低保是城乡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的简称,指国家对家庭人均收入低于当地政府公告的最低生活标准的人口给予一定现金资助,以保证该家庭成员基本生活所需。

走进中部某省某产粮大县的某村庄,你会看到村庄里主要有两个年龄段的人,老人和没有上学的小孩。老人是留守老人,小孩子是留守儿童。白天,村里主街上,老人们三五成群,一边看孩子一边聊天,偶尔能看到一个牌桌,爷爷们坐在小板凳上玩着扑克。小孩子们在一块儿玩着玩着哭了,又玩着玩着笑了。村里也有上小学和初中的孩子,不过他们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家,已经不愿意跟着爷爷奶奶出去玩了,家里有手机和电视,比大街和同龄人更吸引他们。

老人们聊天的话题是很广泛的。奶奶们聊地里的农活,家里的活儿,闺女儿子孙子孙女,亲戚邻居家的新闻旧事;爷爷们聊国内外新闻,十里八街的能人,本市县的新闻旧事等。如果说奶奶们和爷爷们聊天内容有重合的话,那就是生病、看病、花钱、低保了。

有意思的是,这里的村民把得到低保补助称为“吃低保”。

在这群爷爷们当中,老江是刚吃低保不久的。老江看起来很普通:72岁,花白的短寸头发,方方正正的脸,薄嘴唇经常抿着;中等个,身材倒还挺拔;衣服看起来比其他老人们讲究些,但裤腿膝盖后的褶子很清晰,表明了衣服的主人偏爱蹲下这个姿势。

老江不怎么爱说话,但他很热情,给他一个话题,他会竭力说下去,如果出现几秒钟的冷场,他就很不好意思地笑,赶紧找话题说。

旁边的一个老人告诉我,老江的低保是闹过来的。

为什么闹?怎么闹?老江嘿嘿笑着不说,旁边的老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细节处,老江补充,我算是听明白了。

别人得了大病都有低保,我为啥没有?

老江吃低保,其实才两年。

两年前,老江得了肺癌,发现得早,在市医院动手术,好几个小时才从手术室推出来。

“锯断了一根肋骨啊,到现在刀口还没长好哩。”老江把上衣往上扒了扒,在右胳膊下面,一根十二厘米长的疤痕,两排小小的针眼,有的地方往外突出,露出点黑色的小东西。

“那是缝刀口的线,现在还没有出来完哩。”旁边一个矮胖老人说。老江的刀口时不时会“长”出来一点黑线,开始还去乡镇卫生院找医生挑出来,后来就让老伴拿针挑出来了。“不浪费那个钱,能省就省点吧,老江可会过日子了。”

“这算啥,动个手术我在医院住院一个多月,刀口一直不长,里面脂肪液化,天天让医生拿剪子剪掉那坏肉,时间长了就剜出了一个洞。”老江示意我看,果然,刀口中间,洼下去一块。

好不容易出院了,老江还要每隔两个月去医院复查。所谓复查,就是做CT,化验血,看肺癌有没有复发转移。一年后平安无事,就改为三个月复查一次。

“老江有福啊,闺女儿子都孝顺,”一个瘦瘦高高的老人语气里都是羡慕,“动个手术花好几万,农合报销了,自己只负担不到两万块,这钱老江一个字也没掏,是闺女和儿子平摊的。”

“有啥福?你得了病是不是已经吃几年低保了?我也同样遭罪了,就不给我,”老江声调提高了,“现在政策变了几年了,说只要得了癌症这样的大病,就可以吃低保,就不给我吃,说我儿子家买了车,净胡扯,现在谁家没有车?谁家没有盖房子?装赖!”

谁装赖?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老人们都笑了。接下来从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里,我清楚了老江“闹低保”的故事。

老江出院后,村里有人指点他说,只要得了大病,政府都会给一个低保的指标。老江就去村支书家里问,村支书说家里有车,没法评上。老江一听火了,在村支书家里嚷嚷起来,最后是骂骂咧咧地离开的。

第二天,老江去乡政府找民政所所长,一次,两次,去了几次后,在大街一户人家后墙上张贴的下个季度的低保名单上,老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别人得了大病都有低保,我为啥没有?”说到这里,老江提着村支书的名字骂起来,说他不干好事,为人有点小阴险,现在已经不再当支书了,活该。

反正还能干活,低不低保的无所谓

“要是没有得这个病,我也不想吃低保。”老江声音低下来。

跟随老江走到老江房子后面,看到一大片菜地,种的不仅有韭菜、倭瓜、冬瓜之类的蔬菜,更多的是几样农作物,有芝麻、棉花,还有几行大豆和玉米。

“这是我小高叔的宅基地,他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没有盖房子,我就从前年开始,种点这东西。”

“这里面积有多大?”我问。

“南面是一块宅基地,大概三分地,北边是块空地,也有二分地,加一块儿就半亩啦。”

“都是你自己种的?”

“还有俺老伴哩,”老江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大妈,她正在低头割韭菜,“俺俩没事就在这干活,有点活干其实不赖,闲着才容易生病哩。”

大妈走过来,她个子不高,很瘦,但看出来很有力气。听见丈夫说话,大妈笑了:“人家生病都不干活,你可好,该干啥干啥,前儿个刨点地,肋骨那儿不是疼了?咳嗽出血了,也不知道歇着,你就是气人!”

“不是去医院检查了,没啥事么?就是铁锹碰着肋骨了,没事。”

老江把这些庄稼一一指给我看,介绍他种这些农作物的用意:芝麻是用来榨香油的,平时吃饭离不了香油,榨了油托亲戚朋友给在大城市的大儿媳一家和小儿子一家各捎过去一壶,也给闺女一些,不过闺女不怎么爱吃,一年也不吃一斤;棉花是给孙子孙女种的,孙子今年结婚,奶奶想套几床被子送给他,孙女虽然还没有找对象,但也二十多的人了,早晚要结婚成家的;大豆和玉米,是实在没啥可种了才种下的,总不能让地荒着吧,那多可惜。

“那你们的责任田呢?是不是扩出去不种了?”我想到这几年土地流转现象,就问。

“有一块是流转出去了,一亩地以前一年给一千,现在只给八百还不好好给。还有一块自己种着哩,加上俺兄弟的,差不多五六亩。现在种庄稼好管理的很,不用每天下地干活,就是撒撒化肥打打除草剂和其他农药,不像以前天天蹲在地里薅草,膝盖疼。”

“一年大概收入多少?”

“没捆啊,最好也就几千块钱吧。”在当地方言哩,没捆就是不确定的意思。

“够花吗?”

“指着这些地咋够花。我没得病的时候,在建筑队给人家盖房子,一年能挣个一两万甚至两三万没问题,老伴在家里编织渔网,一个月也能挣个二三百块。现在不行喽,我是啥也不能干了,老伴也织得一身病。”

老江放低声音:“要不是得这个病,我才不厚着脸皮要低保。别看我70多了,还能盖房子,爬高上低的活都管干,力气不比年轻人少。那时候就想着,反正还能干活,低不低保的无所谓。你看现在,重活是干不了了,切了一半的肺啊,干点轻活还直喘气哩。”

我听得见,就是不干活,老江说话也是有点喘气的。

没有了低保,耽误孩子上学可咋办?

大妈在旁边抱怨,好不容易要来低保,代价却是把儿媳一家的低保弄丢了,还不如不要这个低保。因为村干部说,父亲享受了低保,儿子就不能再享受,不能好事全给你们一家。

老江低声说:“我事先知道这个规定么?知道了我就不要了。”

儿子一家为什么会享受低保呢?

老江和大妈低着头,接连叹气。在他们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我才知道,原来老江的大儿子几年前因病去世,儿媳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生活困难,所以村里让她吃了低保。

“俺孩子受罪啊,在身上动了两场大手术啊。”大妈带着哭腔,讲了两场手术的故事。原来,大儿子在2009年检查出了动脉瘤,在北京阜外医院做了手术,花了十几万,当时农合最高报销三万块,大儿子看病花的钱大部分都是向亲戚借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却不能再干重活,没法打工挣钱,老江和老伴种庄稼,跟着建筑队盖房子,编织渔网,慢慢得把钱还得差不多了。2014年年初,大儿子动脉瘤复发,这一次没有挺过来,在省医院手术后去世。这一场手术,前后一个多月,花了三十多万,农合报销20万,剩下的十几万还是向亲戚们借的。老两口继续努力挣钱还账,却不料老江得了肺癌,不能再通过盖房子挣钱了。

“没有了低保,耽误孩子上学可咋办?”说到这里,老江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大儿子一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大儿子去世的时候,大孙女高三,孙子初三,小孙女四年级。儿媳在外打工,干的是粉刷装修的活儿,这种活大部分是男人们干的,但儿媳一直干这个,说虽然累但挣钱多,工资结算及时。

大儿子去世第二年,村里给老江的儿媳报了低保。因为有了低保,孙子孙女上学都得到了一些贫困补助。

现在,大孙女和孙子已经大学毕业,小孙女读高中。老江担心的是,儿媳一家没有了低保,小孙女就可能不再享受什么补助。“你知道高中有宏志班吗?家里是低保户,成绩再好点,就可以进宏志班了,啥都免,学费、住宿费,每个月还有生活补助。俺小孙女没有享受到,因为没低保了啊。”

说到这里,老江两口又相对叹气起来。

只要还能活动,就不要你们的钱,不是还有低保嘛

老江说,除了死了的大儿子,老江还有一个小儿子,两个女儿。小儿子在大城市卖卤肉,收入还好,但开销很大,两个孩子都上小学,都跟吸钱的机器似的,一年下来,小儿子也存不了多少钱。每年过年回家,小儿媳和大儿媳不那么和睦,前年过年两个人大吵了一架,这两年小儿子一家就不回来过年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说俺俩能咋办?说谁都不是啊。”大妈又叹口气。

大女儿倒是很孝顺,但有心无力,在外打工常年不在家,经常打电话嘘寒问暖的。养了三个孩子,不是在上大学就是读高中,大女儿挣钱也不容易,孩子们花钱倒如流水。女婿是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天天穿得人模狗样,吃的也讲究,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不愿意老老实实干点体力活儿,一年下来不见到他挣的钱。

小女儿在几十里外的某乡镇工作,经常来看望老人,经济上并不宽裕,要养两个孩子,在县城买了房子,又给公婆盖了新房,手里面没什么钱,每月就指着死工资生活。

“小闺女儿做得够多的了,她工作忙,很少打电话,都是直接来,反正现在开车也快,几十里地也不算啥,半个小时就到了。”

提到小女儿,老江脸上露出了笑,说小闺女家有两个孩子,其实她自己只生了一个男孩,女孩乔乔是小儿子的。小儿子和前妻离婚,三岁的乔乔判给了男方,但小儿子要出去打工挣钱,只能把乔乔丢给父母,后来又结婚,生了俩孩子,现在都上小学了。老江两口带乔乔一年,每天都要干活,没时间没气力陪伴照顾孙女,小闺女儿就把乔乔接到身边照顾,一直到现在,乔乔已经上高二了。

“逢年过节,小闺女儿一忙起来要么就顾不上来,要么来了就给钱,俺是不要,给她说,俺只要还能活动,就不要你们的钱,不是还有低保嘛,够花的了。孩子工资也不高,其他孩子不给,咋能要一个孩子的钱。以后真要病床上了再说嘛。”

我把百度到的低保的信息讲给老江,问是不是他和大妈都吃低保。老江笑了:“是哩啊,你看现在政策多好!俺现在老了,国家照顾俺,其实俺不想成孩子们的负担,他们都不容易。”

“他们都不容易。”这句话在老江嘴里重复多次。

老江喂养了几只兔子,每天都要去村西头割草。我们坐在院子里闲聊的时候,老江拿出草喂兔子,几只兔子抢得很欢快。看着这些兔子,老江脸上又出现了笑容。我问他养兔子是不是为了卖钱,他摇摇头:“给自己找点事干干,闲着没意思,你看它们抢食吃的样子,好看。”

老江的兔子们待遇很好,笼子是老江自己动手做的,用竹片和木块钉的,看起来又大方又结实。

老江不说话的时候,就看兔子,看兔子们睡觉、竖耳朵,甚至打闹,有时候也安静下来看着主人,眼睛又大又圆又黑亮。

“还是有意思的。”老江看了一会儿说。


核心语段及选题思考

这是我第一次非虚构写作,人物为化名。写这篇文章之前,先构思好核心语段。

核心语段:老江得了肺癌,一直没有享受到低保,好不容易争取到低保,大儿子一家的低保却因此取消了,老江依然难过。这个故事的意义空间,是表现留守老人们的生存困境,他们的精神世界。

之所以选择身患重病的留守老人“吃低保”这个选题,是因为与亲戚交往的时候对此有所了解,虽然现在农村很多人都想“吃低保”,甚至以能“吃低保”为荣,但他们为什么想“吃低保”?真的心安理得地想接受国家照顾吗?通过与亲戚闲聊,我觉得农民也是有尊严的群体,至少大部分农民都不是只想占国家便宜的那类人。

走进他们,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你会发现他们生活的艰难,但面对艰难,他们也有排解忧苦的方法,比如搞打牌社交,喂养小动物等;他们没有退休金,所以他们年纪很大了也不停止劳作,直到大病袭来不能干活为止;他们无力劳作的时候希望得到国家照顾,希望享受到国家的惠民政策,但更希望得到公平。

人,终将老去,走到暮年的这类人,他们的生存环境如何,他们的精神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们如何应对老年生活,如何应对重大疾病的重压?他们能不能有尊严地老去?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关注他们,关心他们,毕竟,我们也终将老去。

对这篇文章,我没有精心构思,只是通过闲聊对话的方式,力图展示疾病重压下的老年人生活现状和精神状态。这个选题是有意义空间的。

我没有选择写一群人,而是选择写一个人,老江。乍看起来,老江的生活很不幸,大儿子得病去世,小儿子离婚,自己得了肺癌,但如果我们走进农村村庄看一看,你会发现老江的不幸在农村非常普遍,老江的不幸放在村庄里,因为普遍而得到稀释,人也会因为大家都一样而在精神上有所慰藉,继而打起精神继续活着。

希望有更多的群体,给予老江这类得过重病的农民更多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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