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的坐在你面前

把伤痕当酒窝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十五岁。那时候的她还爱写着文字,而我还在刷一道又一道的题。遇见在网文最火那段时间里,因为志同道合,我们开始了欢天喜地的火热聊天模式。

她是家里最大的小孩子,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是农民,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所以十五岁的时候,她和大多数村里的小年轻一样,出来打工,在南方一座三线城市里,在美好的花季年龄里,重复着枯燥反复的流水线生活。

她不止一次说过她羡慕我。那个时候的自己带着年少轻狂,带着自认为的放荡不羁,每天晃晃荡荡,为赋新词强说愁。我不明白她羡慕我什么,我认为自己过得足够凄惨能让闻者流泪,青春期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所遇到的就是人生最大的荒凉。


她给我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在我心情甚好的给群里每一个人唱歌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很讶异,因为毫无预兆。她话的语速特别慢,像是一字一顿说得样子。

“现在不给我唱歌,我怕以后听不到你唱歌了。”

“你想听什么?”

“孙燕姿的《天黑黑》会不会唱?”

“我不会唱,我换一首吧。”

“好吧!”

她的声音有些失落,我听出来了,却以为只是因为我不会唱这首歌而感到失落。我换了一首很轻快的音乐,她听着听着就把电话挂了。我不明所以打算回播过去的时候,看到她发的短信,她说:

“抱歉,安,我有点难受,让我静一会儿!”

我回了一句晚安,躺在床上,想着明天一定要给她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然后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但此后的每一次,我打电话给她,她都拒接。


她在空间里说着一些让我感觉好莫名其妙的话,在人生有限的那十五个年头里,我并不能体会那种意味深长。

她很爱钱,甚至为了钱可以拼命。我用词匮乏的几句安慰话并不能缓解她的悲伤,我似懂非懂却自认聪颖得以为自己做到了足够的关怀。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这是我接到她的第二个电话,也是到现今为止的第二个电话。她讲话似乎越来越费劲了,我甚至听得不是很清晰,她笑着说:


“安,我给你唱歌吧,就唱天黑黑。”

“好啊,那你唱我听着。”


我已经开始知道她的不对劲,我知道自己离想要知道的答案已经很近了,也许下一秒我就会知道她的悲伤来源。她隔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她是不是不想唱了,她才开始开口唱歌:

“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时侯,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夏天的午后,姥姥的歌安慰我,那首歌好像这样唱的,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她唱得很慢,断断续续,就像小孩子刚学会走路一样磕磕碰碰,伴随着她的哭声,一边唱一边哭。我听着悲从中来也跟着哭着说:

“别唱了,别唱了,我不听了。”

她没有回答我,继续磕磕碰碰的唱着,不知道是不是对歌曲不熟悉,她唱一句就断一句,我在电话另一头开始呜咽,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

她唱完停顿了好久,似乎是在笑,我听见她的轻笑声,又觉得这笑声过于悲凉和沉重。

“安,我以后,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一直羡慕我,也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努力的想要挣钱,她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一直出现耳鸣的症状,医生说听力会一点一点的减弱,直到听不见。

跟她一起网上玩得好有一个女生,跟她一样的症状,可是因为家里有钱,动了一场手术,送去国外修养,已经开始慢慢的恢复听力了。

而她,只能仍由自己一点一点的开始失去这个世界的声音。

她说:“我特别怕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妈妈也不会给我主动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是对着电话说一大堆,然后立马把电话挂了。我怕我听不见妈妈的声音,不能回答好她的问题,怕妈妈难过,自己难受。”

“如果我家有钱就好了,我也许能在小些的时候动一场手术,我还能给妈妈唱歌。”

我不知道的怎么安慰她,我的泪水大概还没有用完,一边打字一边流泪。从前觉得无法解答的问题瞬间都有了答案。

我不知道一个听力渐失的未成年是怎么进去工厂上班的,以前我还打趣她,她公司雇童工,我要去举报。我甚至问过她那么小为什么不上学?

我在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为一个陌生人哭得那么惨,并非感同身受,而是愧疚。我吐槽我所拥有的一切,毫不自知的炫耀着,我弃之如履恰恰是别人最想得到。


我第一次去见她的时候,那天的天气特别的炎热,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像被浸泡在水里刚捞出来。

坐了几个钟的车,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下车的时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自己认着路,看着她发给我地址,一个人学会问路坐着公交过去,兜兜转转一个钟,我的好心情在炎热的夏日里被一点点磨灭,开始变得十分焦虑,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下公交车的时候,她发信息给我问我在哪儿,我回她信息的时候,抬起头已经有个长发女生站在我得面前,她口齿不清的问我:

“安?”

我点了点头,她笑得温婉。她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我示意我打开开,我打开一看,是两本书,一本纳兰词,另一本是徐志摩。我笑着把我手中的袋子给她,她欣喜的接过,我送给她的是一本三毛的传记和席慕蓉。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却更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一样,她挽着我的手臂,笑得浅浅动人。我手里提着书,还拿着她塞给我的酸梅汤,她的手很冰凉,在散发着热气的夏日里那样侵袭我的内心,把我的焦躁一点点安抚下来。

我庆幸我是个喜欢随身携带纸笔的人,我想过很多种情况,我以为她只是听不见,没想到她已经连讲话都非常吃力了,甚至只能发出一些单字音。她只是在接过我递过去的写满字的纸时对我笑,眉眼弯弯,仿佛双眼会说话般。


我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她送我去车站。我特别担心她一个人出来坐车回去,于是一直推辞,结果还是没能拗住她。在候车厅的时候,我们俩在别人看来并不向是来彼此送别的友人,我们都拿着手机各自玩各的。

实际上,我们能通过的交流只有手机文字。我做好足够的准备来见她,设想过她各种糟糕的生活和状态。

可是我去过她的宿舍,她和另外几个女生住在一起,宿舍很干净,连厨房的食材的都齐全,她的书几乎放满了她整个床头,她还动手给我烹调美食。

那个时候我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女生,正在努力的用她的方式生活。

我的任何言语都是脆弱的,我自认为的坚强在她面前似乎不堪一击,她一直在对着我安抚得笑,而我反而难过的不知所措。

广播响起来的时候,我发条消息给她说,我要走了。她猛得抬起头看向我,眼神有些慌乱,我对她笑了笑。

她送我到检票口,然后很大力的拥抱住我,她在哭,我知道,我连安慰的言语都不能说,只能沉默的回抱住她。

最后是她主动推开我,冲我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我在车站送别了一个,来送我离开的人。我们总怕别离,却忘了离后才能更好的相聚,我们的人生如同我即将乘坐的那辆列车,才刚刚踏上路上,准备启程。


她的听力最终还是没有恢复。

可是后来,她报了聋哑学校,每周放假都去学校上课,开始学手语,一边工作一边做淘宝,还参加了社会义工,经常去福利院陪那些老爷爷老奶奶,尽管她听不见,尽管她不能再发出声音,可是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眼睛澄凌,可以看见全世界。

她回家乡工作,陪在父母亲身边。

她曾经很怨恨,怨恨自己在美好的年纪里失去,痛恨自己不能跟同龄的孩子去上学甚至恋爱,痛恨自己听不见,痛恨自己到最后连话都不会说。她埋怨自己的父母,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贫穷,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也许她还能当个正常人,还能像其他人一样上高中,读大学,然后有份体面的工作。

她在偏激里选择自我放逐,最后还是重拾起自己,因为她在回家的某个深夜里起身,看见自己的母亲坐在客厅里哭,她的父亲在一旁拼命的抽烟,她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可她知道,他们谈话内容围绕的主角是她,她的父母不是不爱她,只是爱得晦暗爱得无可奈何。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学会了那首《天黑黑》,可是我不能再唱给她听了,正如我不能悲伤的坐在她的面前一样。有时候我深夜睡不着,打开手机,自己跟着音乐轻轻的哼着:


天黑的时候,我又想起那首歌

突然期待下起安静的雨

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给我听

下起雨也要勇敢前进…

我相信一起都会平息

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天黑黑,欲落雨

天黑黑,黑黑……


把伤痕当酒窝
故事中的她,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六个年头,她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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