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禁书?九五称尊的年代,皇帝作为最大的老大坐在龙椅上,任何能动摇椅木的因素都会被清除掉,暗风飞雨蚂蚁爬虫,有一些书在其中担当了风的角色,它们同时也继承了风的特点,禁而不止,长存不灭。皇上见风势愈大,于是广告诸子:此书淫邪诡诈,惑乱众生,当禁,偷阅者必将遭受天谴身长绿毛不治而死,诸子称是,回到家,闭门谢日,捡书烧烛,愈发觉得此书当真精妙,虽不敢为,然心向往之,于是有手抄本传世,普救众生。
这些书,便是古人所称禁书。其实,《肉蒲团》如果能在显眼处表达一下对封建统治者的赞美与歌颂,下笔收敛些克制些,它绝不会被打为禁书,尤其是首章与末章,思力非凡。李渔如果放下让阿城来写,精炼些,浓缩成一个小中篇,不会比《棋王》差,不会比《阿Q正传》差,尤其是书里的警世名言,比《论语》更有现世意义。一本书,是不是禁书,与年代有关,与书无关,有人会说:金、肉等书,望之淫秽不堪,下流之极,如何不为禁书?那就请你看看历代所著唐宋元明清史,层层的斟酌筛选,满目的隐讳曲折,盖不住的本质凸显出来:皇帝傻啊,后宫乱啊,大臣精明啊,百姓无知啊,按这点来讲,二十四史起码得删成零头,为什么没有?史书在最后都会表明立场:皇帝傻,好啊,后宫闹,好啊,大臣精,好啊,百姓愣,转不过弯儿来,太好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禁书变正史,完美。从这点来看,禁书是正史的雏形,是史书发展的不完备阶段,写禁书的人,脑子再灵活些,下笔再隐晦些,就是史官了,禁书就是史书了,世界真是奇妙啊。
在当今社会主义建设如火如荼开展的过程中,放眼望去,无论如何,书是变得多了,其中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书名变长了,在伟大的一九四九年之前,书名大多控制在五字以内,其中二字四字居多,现在,书店里当代作家写的书,六字的书名算是比较简洁的了,其中有分句者居多,加一个标点符号,两个句子,两幅结构,再怎么精打细算,没有十个八个字,拿不下来,完美秉承了一寸长一寸强的传统观念。书多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实,一个时代,出好书的数量是一定的,盛世和乱世除外,这是两个极端,就像黄沙里的金子,放眼当今书店里的书,不过是增加了淘到金子的难度罢了,都是黄沙,经不起折腾。
书多的原因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写书的人多了,这个时代,所有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青年都拿起了笔,都热爱文学或者数学,其中傻逼比聪明人多多了,所以文艺青年比数学青年多多了,心里肿胀的欲望无处释放,就三到五升的荷尔蒙激素,全都喷在一张张纸上,喷完了,就没了,人冷静了,心里欲望的小火冷透了,纸脏了。其中,喷涌时稍微控制了方向和力度的,喷涌过的纸被一张张复印出来,加个封面,取个看起来或高深莫测或下流之极或闹市里花天酒地或寂寞中独自牛逼的名字,没出过书的半大小子也敢印上“著名作家”,然后流传到各大书店,开始原价卖,后来打折卖,后来折成打卖,最后还卖不出去的,暗中流传到街口书摊,和改革开放时期的军事杂志色情杂志风水阴阳人物传记混在一起,按斤称。
常逛书店的人应该有这种眼力,各种各样的书摆在书架上,好像五颜六色的女子站在街边,你看它一眼,它也看你一眼,你要从这两眼中判断出它是虚有其表还是内外兼修还是深藏不露,四九年之前的书,通常深藏不露,年代越远,越明显,比如《诗经》,比如《易》,看起来其貌不扬,临去时秋波那一转,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你想起兰陵笑笑生的那首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读此等书,好似娶一女子,初见时其貌不扬,渐渐熟悉后,发觉此女子颇心灵手巧,不似平常愚妇,一同生活时,又发现此女心中有丘壑,言谈举止间有大智慧,常能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能与迷茫中助你指点迷津,遇险而为夷,未雨则绸缪,实乃世间第一佳偶,得妇如此,夫复何求!而回头看时,又觉此妇相貌不似初见时平平,愈看愈有味,目见而心喜。买一虚有其表的书则恰恰相反,譬如娶一女子,初见时惊艳不可方物,竟至使人不敢直视,待到共事时才发现此女当真浅薄,愚俗不可耐,此等女子,不引人走入歧途便已实属侥幸,更不用说相夫教子,孝亲敬长了,日日见之则生厌,休之不忍,弃之可惜,待日后看时,才发觉此女眉眼间也露庸俗浅薄之态,不禁大呼后悔。
此等书,我认为,便可称之为“禁书”。
将此等书与古人所作禁书并列,真不知是今人的侥幸还是古人的不幸。如果有机会,我想告诉现代的所谓作家们:孤僻些,冷静些,多立些规矩,没有星星不写,没有月亮不写,满月不写,笔下没有称手的纸砚不写,心里没有如水的姑娘不写,没有酒不写,不醉不写,大醉不写,你没有必要效仿古人放荡不羁裸睡山林,但你心里一定要有清风朗月山明水净。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来得及,忽然想起秦始皇,每次,路过书店,放眼琳琅,我忽然悟出几分焚书的必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