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
我们印象中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学究都是白发苍苍、充满智慧的老头子,他们得是某一领域里的大家,他们无所不懂,受人尊敬。作为一名“顽固不化的老学究”当然是需要大量资本的,可奇怪的是,为什么现在那样年轻的男人女人,刚刚真正地进入某一学问的门厅,看见了桌子椅子,看见了悬在上空的吊灯,看见了更里处客厅中摆放着的沙发和鲜花,就立马诚惶诚恐地跪下来,无限忠诚?那个女人就是这样,M心里这么想着。
不过也没有办法,别人都能把那老师布置的任务完成得好好的,可她就是不行。她慵懒地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撑着头,看着窗外发呆。她想,她可能不适合画画,而内心深处有股冲动,总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鼓励她,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并不是听到了什么打气加油的话语,相反,她什么也没听到,她只是知觉上发生了异常,时而亢奋时而低糜,时而充满干劲时而觉得委屈,红色黄色蓝色白色各种颜色的烟在她脑袋里窜动着,最后却总能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就打消放弃的想法。
“把上周布置的作业放到桌面上。”那老师这么说。这应该是让M最难熬的事了,她已经提前预想到那个女人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到自己桌前,然后停在这里,再然后瞪大眼睛发出感叹:“我的天呐,你这是什么?你这阴影,怎么能处理成、成这样!这边浅一块儿深一块儿的,让我想想,我只想到了一块一块的补丁!还有这边这个……”什么什么的。事实如M所料,甚至连那老师惊讶发出的评语都和M想象中如出一辙。紧接着,理所当然地大家开始笑了,其中笑得最大声的那个男生,她知道他,画得倒是勉勉强强,不好也不坏,但M看到的,只有无聊。她记得当时自己一边啃着一个苹果一边看着他的画的时候忍不住笑,那男的就问自己笑什么,M觉得没必要说些什么不过也确实说不出些什么,就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所以,她瞧不起他,不过她现在更加瞧不起自己,就算是被自己瞧不起的那个男生在这里也要比自己强,唉。
“你这样,到时候怎么可能过得了关?”这是M听到的那老师的最后一句话,这之后她已神游到窗外的空气中去了。她看着黄昏的天空一抹青的一抹灰的,反而被染成血红色的云霞成了最无趣的部分。向下看,是绿色茂密的树,M从中寻找到了30多种颜色,她的眼睛就像是一个显微镜,可能这比喻有点不准确,因为她不是看得更加细微精确,而是看得更加朦胧模糊,叶子与叶子融成一团,添加佐料似的添加昏黄的阳光和亮白的灯光,再和着无处不在的反射,M看见,每一处都是绿色,而没有一处是相同的绿色。
2.
M就这样发着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响。等她回过神,这画室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她看看表,“这么晚了!”她猛地站起身,飞快地跑出画室,中途还不小心绊了一跤,当她来到自己教室门前,这边也是空无一人而且被锁上了门。透过窗户,M看见自己的书包孤伶伶地躺在椅子上。它正在抗议,抗议那些人类对它的忽略。
“那我怎么会有呢?那我得要保管多少钥匙啊?”门卫笑眯眯地对M说道,“小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有什么要紧事?”
M摇了摇头,径直走出了校门。
很冷。一下子温度就降下来了,是夜风的缘故吧。整个身体都疲乏地不想再动,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缓慢行走。这才发现原来周围行人的步伐是那样快,出于什么目的?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还有3秒就要转红灯了,身旁的人们纷纷以更快的脚步通过斑马线,跑向马路的另一边,于是这边就只独剩M一人。拿着公文包的那个中年男人是为了更早地抵达家里,背着书包的那个小学生也许在哪里玩忘了时间,现在一边奔跑一边担忧着回去该怎么向家人解释,还有一个好像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生,但她肯定跟我不一样,从她的侧脸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足以让我羡慕的幸福的笨人。如果像那个女生一样过活,很多东西肯定能变得更简单。M看着那些渐行渐远的路人们,望着他们湿润的背影,感受到一种难以为继的安稳和另外一种恒久难离的辛苦。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片河堤。
3.
怪人。这是M看到L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是,好丑。
看到他时,M便难以移开视线,因为他与周围的行人是那样格格不入,走路不看前面一直侧着头,还同手同脚,脸一阵白一阵红的,像发了什么病。不过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当属那张丑脸了。长得丑可不容易,丑人和长得好看的人一样稀少,其余的绝大部分属于长得普通。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搭配啊,眉毛、眼睛、嘴巴、鼻子、脸型,如果其中任意一个部位稍微改变了一点点,可能就要沦为普通了。
假如人的长相不是靠什么DNA的排列组合决定,而是人自己选择的——假如人们在出生之前灵魂就在天堂上排着队一个一个地为自己挑选自己的模样,可能使用类似抽奖的模式,也可能使用绘画的模式,如果是用绘画的模式来画出自己的外貌,那么最难画的应该就是丑了吧。再假如真的有轮回转世这一说,丑人的前世都是优秀的大画师也说不定呢,不光是画技优秀还得有伟大的艺术情操,不然谁忍心把自己往丑了画呢?这么说来,那个男生前世还是一个伟大的大画家。我在想什么呢?M慢慢地走着,不觉身体已经转暖,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4.
他有一个历史老师,他知道历史老师的一个故事,不是故事,是一件事(因为现在也正持续着):历史老师每年都会去一次深圳,旅游。去深圳旅游的原因只有一个,邂逅曾经的初恋情人。人都是怀旧的。历史老师因为什么原因而和初恋情人分手,如今成了一名历史老师,又开始怀念起曾经的爱人,不断地重温曾经一起时的记忆,而记忆在这种时候通常只会存留下美好的部分,这就更让历史老师觉得惋惜了,为什么分手?有什么难道是不能克服的障碍?他知道她在深圳,所以他就去深圳。当他在深圳的人头攒动的街道上行走的时候,他就只想遇见她。但又怕遇见她。对啊,人就是这样复杂。你说历史老师到底图什么呢?与初恋情人复合?那他理应有更好的方式去找到他的初恋情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求一个偶遇。那么历史老师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L不知道,也许历史老师自己也不清楚。L不知道,现在却做着和他的历史老师做的同样的事情。
自从那天遇见M以后,他开始每天经过那个河堤。虽说如此,L内心也没有强烈的想要再次遇见M的冲动,但对于L总觉得像一种遗憾,仿佛在那个地方还有些残象没有捕捉到,还有些余音余味没有听闻完全。
5.
“为一个身边的人素描,时间是一周。这次作业很重要,大家认真对待!”那老师表情严肃地说着,眉毛呈倒八字,像在生气一样,“你,尤其是你,M。”那老师把目光指向这里,M不得不撅着嘴巴赶紧朝她点点头,她无视掉周围一些细碎而突兀的笑声,撑着脑袋,皱着眉头,看向窗外,为难了起来。如果为一个身边的人画素描,就需要一个模特。一想起要画人,M顿时头都大了,平常连几何体都画不好,更别谈活生生的人,况且亚洲人的轮廓浅,不管从哪方面来想,都不会是一次简单的活儿。
M看见窗外一个石阶上嗖一下闪过了一只小猫,画猫吧,它有一身,嗯,黑色,黑里透着不太明显的棕红色,它的动作很灵巧,脖子有点长,按我们的审美观来看属于身材好的。来不及更仔细地观察,那只小猫早已消失不见了,M此刻看着空荡荡的石阶。没想到的是,那小猫就像忘记了什么东西,又慢悠悠地走回来,走到那台石阶上,左走右走,停下,它轻轻悄悄地转过了头,那一双青绿色的圆鼓鼓的大眼睛人一般地盯住M,那目光感觉是好奇的目光,和别的一些难以言状的情感,两双眼睛沉默地相视了数秒,小猫又快速地闪身躲进一旁的灌木丛中去了。
时间很快过去,M在画室的课已经结束,正当她要走进教室时,恰巧听到教室里有人提到自己名字的声音,于是她靠在教室外的墙上,看来现在教室里只剩下她们几个女生。
“我觉得她有点自大。”女生A说。
“自大?怎么自大?”女生B说。
“之前我有一次跟她讲话,”女生A说。
“你为什么跟她聊啊,能聊什么啊?反正我是不想跟那个人有交集的。”女生C说。
“我为什么跟她聊,还不是看她总是一个人,不过她就活该一个人。你不知道当时她那表情,我他妈的有病才要多做一些多余的事。你是谁啊?闷着脸给我看,老子没有生气的时候啊?”女子A说。啊,这个我记得,当时A好像是到我跟前来,说了些什么。不过那天头昏脑涨,加上早猜到了A私底下的本性,像现在这样,就随便应付了一下,没想到她还记着在呀。M看着空中两只麻雀正相互打闹着,叽叽喳喳的不停叫,她有点想要吹口哨了。
“别生气别生气。那个人估计小学没学好《道德与品质》。”女子B说。M捂着嘴巴,忍着不笑出声,道德与品质?
“第二天她就请假不来了。她不来了,我前一天好心跟她说了句话,第二天她就不来了。我他妈的……”女子A说。这也没办法,去医院了嘛。M心想。
“我去……”女子C说。
“对了,喂喂,我听说她在画画的那个班成绩是最差的一个。”女子B说。
女子A与女子C大笑。
“真的吗?”女子C问。
“我有个朋友也是在那个班里学画画。他说我们班的M每次都会被老师批,说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就像是一个从来没学过画画的人画的,估计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比她画得更好。”女子B说。
女子A与女子C大笑。
“最搞笑的是她还整天装成一副大艺术家的样子。哈哈哈哈,像这样,噔噔噔噔,‘怎么?我没时间,不好意思呀——’。哈哈哈。”女子A说。
女子B与女子C大笑。
“你们说她为什么这么孤僻呢?她还长得挺漂亮的。”女子C说。
“这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女子A说,说完还故作神秘地停顿。女子B与女子C一脸热切地盯着女子A。
“她有男朋友!总是跟男朋友你来我去,都没精力顾忌我们这边了吧。说不定她都已经不是那个啦。”女子A说。
“什么?”女子B问。女子C在一旁笑着。
“——处女啊。”女子A回答。
女子A与女子B与女子C大笑。
“亲爱的。什么,我的宝贝。你爱不爱我?我当然爱你呀我的宝贝。那你说你爱我。我爱你。再说一遍。我、爱、你。”女子A兴奋地演了起来。女子B与女子C在一旁大笑。整个气氛显得非常的热闹与和谐。然后在这个时间点上,M走进了教室,走向自己的座位,她听见教室瞬间沉寂下来,这时才能听见教室外的各种声音。M收拾着东西,头也不抬地浅浅说了声:“神经病。”
女子A和女子B还有女子C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瞬间还没有发应过来,等过了有十来秒钟,三人脸上才渐渐显露怒容。接着她们纷纷地站了起来,这架势像极了农民起义。
“你说谁神经病呢?”女子A最先起义。
“你才有病吧。受不了。”女子C第二个起义。
女子B有些怯懦。
“我刚刚都听到了,你们说我的坏话。那我只是说了句神经病而已。还有你,”M看向女子A,“我没有男朋友。”
“装什么清高。你说没有就没有,谁信你啊。”女子C说。
“你画画不要做了,反正你也没天赋。”女子B第一次发声,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话,女子A与女子C显然没跟上B跳跃的思路,怒气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而这句话却成了最中伤M的一句话。她着急想要反驳:“不。我有!”
“你有什么?你有画画的天赋?最后一名的人都能有画画的天赋,比幼儿园的小朋友画得还差的人都有画画的天赋,那我也有画画的天赋,全世界都是画家。”女子A打趣道。
“我不差!”
“哎哟,我说你他妈的幼不幼稚啊。劝你趁早放弃,免得耽误前途。”女子C说。
“不差就不差嘛。干嘛?要哭了啊?”女子A看到M眼眶泛红,稍微有些心慌。她看到M瞪大眼睛盯着自己,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只是女子A,女子B和女子C见到这情景也顿时闭上了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M看着她,忍住泪水。不过看来是难以维持的了。她拿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刚一出门,眼泪就像收到了信号一样猛地往外涌,它们顺着M的脸颊,流至她的下巴,又从她的下巴滴落,摔碎在地面上,一颗接着一颗。
她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流眼泪。就算是一个人也没关系,被班级孤立也没什么,她们笑话我就让她们笑吧,反正我不在乎。但是,但是,我现在,到底在干什么?追逐梦想?有梦想吗?那画画这件事对我来说又算是什么?我为什么要一直坚持画根本就画不好的画,总是最后一名,放弃好了!放弃!就跟那个人说的一样。可是,我又舍不得……一些。
当M走到了人流一直很少的河堤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在那里,她会遇见L。
6.
L从未想过是在今天,可能应该更早一点,亦或者更晚一点,但是就是在今天,他再一次与M相遇。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那个身影推着一辆自行车,逐渐变得清晰,L果然又变回了那个状态,他本以为不会的,呼吸紊乱,心跳加速,同手同脚。夜风轻轻地吹送,就快将那个让他想保护的瘦弱的身影吹送过来了,倏然间,他听见“咕咕,咕,咕咕——”的沉哑的叫声,是鸬鹚吗?河面上有鸬鹚?鸬鹚怎么到这里来了?紧接着他又听见了更大的声音,那种声音让他难过,使他内心紧紧地纠缠在一起,那是一个人的哭声,哭声来自于眼前那名女子。她哭了。
我该怎么办?我当然不想让她哭,可是哭应该会对她更好,她一定有很多积压下来的负面情绪,她需要发泄,就像我有时也会需要自残。
看到她哭,她的眼泪,让我无比难受。我坚定地打算着不愿让她的未来再继续承受这般痛苦,我好想,好想陪在她身边啊!
7.
L与M相遇了。两人离得很近,M发现了眼前这个人,也想起了他就是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上次那个怪人,她看见怪人一直表情复杂地盯着自己,看什么!正好现在一肚子气,就在M想要把他当做变态狠狠骂上一顿的时候,她看见怪人对着自己,笑了。
于是开头从“看什么!”变成了“笑什么!”。
“笑什么!”M大叫。这一声似乎把怪人吓到了,他虽然收敛了一点,但脸上仍是掩不住笑意,两人停下了各自前进的脚步。M看见怪人低下头,不知道在看向哪里,然后怪人又蓦地把头抬起,M一下子瞪大眼睛,全身做防备状。第一次听见了怪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哑哑的,弱弱的,那怪人说:“你、你哭的样子,很好看啊。”
“啊啊?”M注视着眼前这个怪人,他眼睛的颜色也有点怪,“你是谁啊!”M一边哭一边叫。
她发现怪人又笑开了,感觉自己现在这样像一个小丑。
怪人说:“你继续哭吧。哭出来好,我不会觉得你是一个奇怪的人的。”
怪人又说:“我叫L,是这条河对面的那个学校的。你也觉得这条河很好看吧,你看,现在也很好看。”
“好看什么呀!一口一个好看。而且乌漆墨黑的,什么都看不见。”M大声说。
“可以看见啊。只是看见的比较少,大多都被阴影挡住了。你看那里,看见那个河面上在移动的黑影了吗?那是一只鸭子。喔!后面又跟着一只!我跟你说,刚才在听到你的哭声之前我还听到了好像是鸬鹚的声音,鸬鹚你知道吗?在这里我还没见过鸬鹚呢,不过也可能是斑鸠。
除了河上的鸟之外,河面也很有趣的,嗯——不过现在好像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啊。”
M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正兴奋地分享着一大堆他所感兴趣的事情,不觉中自己已经不再哭了,“怪人。”泪痕残留在M的脸颊上,像一件装饰物。
L看着她,咧开嘴巴笑了起来。丑脸变得更加丑了,但和上次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完全是两种感觉。
“下去。”M说。
“啊?”
“到下面可以看得更清楚。”M对L说。
L小心地帮M推着自行车,两人慢慢地走向河堤下那片空旷草地。
时间流逝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