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
冼手间里,灯光下,L站在镜子面前。窗外的乌鸦不尖叫了,吵架的人们正哄着小婴儿睡觉,他听见的摇篮曲是轻悄悄的,如耳语一般宁静,夜色中的某处总有温柔的汩汩流水声音。今晚的夜风是他的朋友,今晚的河堤,今晚的湖面也是他的朋友,今晚,今晚就是他的朋友,因为它们引领自己来到了M面前。只要回想起M在他眼前的模样,L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即使看着镜子中的这张丑脸,笑也是存在意义的。镜子里笑着的L正在用眼神透露一些事情,可能是一些情感提示,也可能是一首朦胧诗。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很久,我好像不怎么讨厌你这张丑脸了,看到你也不会想让你消失,不会觉得烦躁,为什么?
因为我得到了需要,而且是你喜欢的人的需要。镜子里的L说。
需要?
对,就是需要,很简单的道理。不管是丑的东西漂亮的东西,有用的东西还是没用的东西,世界上所有一切,你何必在意它们是什么,它们被别人看作什么?我这张丑脸,没人会说它不丑,这是能得到公认的事实,它就像是一件商品包装上贴着的标签,正是有这标签存在,才能被放到市场上,没有东西是不需要标签的,对于你们人来说。没有标签的东西只能被遗忘在最黑暗的角落。我这张丑脸是你一生也摆脱不了的标签,既然如此,你何必在意,它是注定的,但它也脆弱、毫无攻击性,它就是一个看法,一个概念,一个你一转身便不存在的虚假的东西。你会想让我消失,我会使你烦躁,都不是因为我这张丑脸被贴上丑陋的标签,而是因为我这张丑脸不被需要。不被需要才是最可怕的事情,相反,被需要则是最美妙的事情。你看到啦,她是多么轻易地让你变得如此高兴,就算你有着我这样一张丑脸。哈哈。
对啊,我很高兴。几乎没有这么高兴过。你多少还是有点用嘛!
真失礼啊。镜子里的L皱皱眉头。你还是快点干正事儿吧。你来照镜子干什么?不就是想摆造型,找个让我这张丑脸最不显得丑的角度吗。
对对对,当模特什么的,嘿嘿,应该还蛮有难度的。
2.
M无力地趴在床上,眼神放空发起了呆。她后悔了,后悔刚才失去理智,没头没脑地说什么让怪人做自己的模特。好像是叫,L。虽然画他应该比画其他人容易一些,他的脸那么丑,不过让M感到奇怪的是,当自己提出要拿他当模特,而且是出于他那张有特色的脸的时候,正常人一般都会生气吧,他居然一口答应了,果真是个怪人。
可我完全都不认识他,他也完全不认识我,他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对呀,他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怎么可能会真的答应?假的,他是骗我的,看我当时心情不好,就顺着我说些没意义的谎话。唉,那么那个周末的约定他一定也没有放在心上,算了算了,我看他是个怪人他看我肯定也是一个怪人。M转过身,平躺着仰视空白的天花板,空气中浮现一些游动的雪花,渐渐地,M沉入了梦乡。明天早上,她会将今晚的事忘个干净。
3.
生活一如以往,L继续每天绕远路经过河堤,M继续画着画不好的画,听那老师故作幽默的夸张评语,继续受到他们一成不变的笑声。那次争吵之后,不知是害怕了还是更加记恨了,M发现,女子A、B、C三人对于自己开始处于逃避状态,看都不看一眼,不过这倒没有给M的生活带来一丝影响。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就到了周末,这一天,M决定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度过。这里的图书馆很小,规模和省市图书馆比起来就差得太多了,大门的金字也长年未换,上面攀附着一条条黑褐色的锈斑。图书馆藏匿在一条人流量少的巷子深处,四周都有高高大大的树木虚掩着,这下就更难被人发现了,然而也更加显得如宝藏一般神秘。在图书馆里所看到的基本都是老人,工作人员中倒有些看着比较年轻的中年妇女,其中有个脾气很坏,只会摆一个烦闷的表情,眼睛很少看向人的,就算看人也基本上就是一撇、一扫,问她什么事,她会先当做没听见,过个几秒再冷冷地答复你。
M在书库转来转去,寻找想要看的书,找完之后移动至另外一间屋子,那里是阅览室。阅览室里还放有大量的报刊杂志。M走进阅览室,零零散散地坐有一些老人,她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此时阳光刚好能够斜射进屋子里,照在她所处的桌面上。虽然是图书馆,但并不像别的图书馆那样总保持着让人提心吊胆的好似你忍不住咳个嗽都是得感到愧疚的那种安静。那些老人不能忍着不咳嗽,除这不说,因为这里还提供泡茶的器具,M时常能听到一道接着一道吸茶时惬意的咕噜声,当然还包括窃窃私语和小声哼哼,这些都反使M感到轻松与平静。
“看时间长对眼睛不好,稍微休息一下。”眼前这个挺着大肚子的矮矮胖胖的老人一面说着一面递给自己一颗糖果,他看到自己正在翻看一本鸟类的百科全书,又注意到旁边还放着布莱恩·格林的《隐藏的现实》于是又说:“小同学是,理科生?”
M摇了摇头,说:“艺术生,我是学画画的。”
“那怎么不看画画的书?我看你看的一个是生物,一个是物理哩。”矮矮胖胖的老人笑说。
M撅着嘴巴想了想,看着他的双下巴,摇摇头说:“画画的书啊,不好看。”
“那这两本好看吗?”
“那本我还没看,这本还蛮好看的。好多鸟都没见过。”M有点害羞地笑着说。
矮矮胖胖的老人似乎觉得M有趣,顿时也来了兴致,他朝窗外望了望,听到“吱吱吱吱”的叫声,他转头看着M,问她:“这声音听到了吗?平常肯定听过吧,你知道是什么鸟在叫吗?”
M嘴角带着笑意,说道:“麻雀呀。”
“咕咕、咕——”坐在窗边的两人在“吱吱吱吱”中又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多么幸运啊,发出这声的那只鸟从枝叶间拍扇着翅膀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它要比麻雀更大一些,身上灰褐色的毛要比麻雀更浅一些,翅膀的层次很丰富,有着很多种渐变的颜色,最显眼的是它脖子上一大块黑斑,黑斑里面密布着白点。老人看向M,M预感他又要考自己了。
老人问:“看到鸠鸽科了吗?”
“揪哥颗?”M皱着眉头重复道。
“我这样说吧,它是一种鸽子,考考你具体叫什么名字?”
“鸽子啊。鸬鹚。”M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矮矮胖胖的老人一下子笑开了,双下巴笑成了三下巴:“这哪里是鸬鹚,鸬鹚哪里是鸽子,这叫花、脖、斑、鸠。”
“花、脖、斑、鸠。”M重复道。
“对啦,你看它脖子那儿,花脖嘛。”
“嗯,确实很花……”M看着花脖斑鸠若有所思地说道。矮矮胖胖的老头又一次笑了起来。
4.
原来那个胖胖的老头是个语文老师呀,怪不得懂得这么多东西。M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还在回想花脖斑鸠的模样。从花脖斑鸠,又想到鸬鹚,为什么我当时会说鸬鹚呢?啊!当时怪人不是还提到过吗,说河面上有鸭子,鸬鹚,从鸬鹚,M又想到了L。那天晚上的记忆再次清晰地呈现在她脑海中,以及那个约定。当时他们约定在周末,也就是今天的下午1点钟,他来作为模特,还是在这个河堤下的草坪上让自己画素描画。想想,明天就是截止的时间了,这几天虽然M试着画了几张,但无一不是揉成纸团扔进了垃圾桶,她已做好准备迎接明天那女人的批评和嘲讽了。虽然知道怪人不可能会在,哪怕真的在,离约定的时间也过去好几个小时肯定早走了,还是去看看吧。看看怪人说的好看的河。
当M来到河堤,夕阳把暖黄色的光抛洒在河面上,河面漂浮摇摆着无数好看的金片,虽然每天都会经过这个河堤,看见这条河,但带着“好看”的心情来欣赏它是第一次。好看?要说好看就是好看吧,至少不是难看,跟想象中的一样,河就是河,一条浅青色的布,换做以前,M会这样想。
可人的想象力是多么局限啊,现在的M有着这样的感受。她站在这里,所感受到的湿热连绵的风,所嗅到的淡淡的泥土腥味,风佛动岸边垂柳、夏虫扑闪翅膀以及所有细小卑微的万物举动所组成的声音,游动的河水每一小块部分所发生的无限变化,这些都是单靠想象力所难以企及的。
M不禁在内心佩服起L来,叫什么,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说不定他上辈子真的是个伟大的大画家呢。刚要开始胡思乱想的M顿时停下了脚步,她惊讶地望着那片草坪上的一处,一动不动,她看到的是一个人的一动不动地坐着的背影,那是L的背影。内疚感立马涌上全身,她飞快地跑下河堤,跑到他身后,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她又停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她看到他的背影仍然一动不动。她抬起的手又放下,又抬起,又放下。终于是鼓起了勇气,她硬生生地将嘴角扬起来,道歉的话应该面带善意的微笑会比较容易获得谅解,她想。
她轻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他肩膀突然颤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转过头,她首先看到的是他流着泪的黑蒙蒙的眼睛,紧接着看到的是他悲伤的嘴角在看向自己时扬起了笑容,她还看到了他笑起来时的酒窝,酒窝上有两道透明的泪渍。在怪人流着眼泪还一边对自己笑的同时,她就假笑不下去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