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是那个瘦高个子先打来电话,着急忙慌地问,那个大房产公司出事了,你听说了吗?小林说没有啊。那个人说,我也是偶然听到说,大老板已经跑了,又被人抓回来,已经进去了。他还在那边叨叨着,小林却想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他就是这么感觉的,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瘦高个的话音还在继续:说是那个地方本来就不让开发成住宅区,5A级景区,可那帮混蛋都是顶风上,跟上边扯了好几年的皮,硬要盖,现在好,中央都发话了,全部拆除掉,半点都不剩。省委书记都牵进去了,我已问过懂行的亲戚,这违章建筑拆除,一分钱补偿都没有,最多就是拆下来的钢筋废料算你的。
小林心里轰隆一声,他没法再站在潘海杰的立场来打消瘦高个的疑虑了,瘦高个的疑虑,已经准确无误传递到他的胸膛里来了。瘦高个说潘校长难道一点风声也没给你透漏?小林说潘校长已经四五天没有来过了,我以为他一直在准备结婚的事,他的婚期就在这个月底。瘦高个说不好,我们得赶紧见到他的人。那个别墅没有了,别是他的技校也没有了吧。小林说技校还在这里呀。瘦高个说那谁知道呢,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猫腻。
挂了电话,小林呆呆的,反应过来拨打潘海杰的手机号,一声又一声响,通是通的,就是没有人接。小林回拨瘦高个电话,叔,电话已经打不通了。瘦高个说我就是打不通才打你电话的,你真不晓得华盛老板跑路的事儿?小林说知道,就是刚刚听你说的。瘦高个说自始至终,你不都是跟他们一伙的吗?合伙骗人,也有你一份,他们将来拿获,你还能跑得了不成?小林心里再轰然一声,半晌明白过来,电话还在手上,急忙说叔,我真是啥都不晓得啊,我自己还有一笔钱在里面呢,我在这边好几年的工资,每月省吃俭用都放进去了,我都没有领过一次完整的工资。这么一说出来,不光是委屈,还觉得羞耻,羞耻于上当受骗,以及上当受骗得没有了遮拦。瘦高个说那他就是连你也一起骗了,你跟我们都一样,都是受害人,那么我们就要齐心合力,赶紧把潘海杰这个骗子找出来,只要有他的消息,你赶紧跟我通个气。
小林答应着,心里却茫茫然。那笔从未到手的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和寄托,是一天天一点点的工作换来的,寄予着全部的未来。在商场里,在健身房,看着那些省城的一看条件就很优越的人,未必不自卑,但是一想到在著名的岱岭风景区,在那么漂亮雅致的别墅群,竟然有半间房屋跟自己有关,会凭空里添了丁点的底气。但这一切从来都只是虚妄,闲下来时常在心里盘算的那笔钱,三千,一万,五万……一点点在虚空中叠加着,实际从来都没有看见摸到过。他真希望拉个人过来跟他说说这件事,来求证一下。他晃荡到实习车间,看着学员们人人一手拿着防护罩,一手握着电焊条,刺啦刺啦的火星,竟然跟平时一样的世界。
小林又晃荡到食堂,老桑已经走了,做饭的是一对来了一年多的五六十岁的老夫妻,除了做饭拖地抹桌子,他们什么都不关心,也什么都不懂。
小林有点坐不下来,尤其瘦高个的话,潘海杰是个诈骗团伙,自己也是参与者——会不会就是真的?那段日子,从下通知,到大聚餐,每天接打电话,帮着收钱记账转账跑银行,签字盖章解释政策,哪一样少了自己?再进去一次,这一辈子都完了。一下子害怕起来,怕潘海杰真的被找到,一切成真。
还没到下班时间,潘海杰办公室的座机几乎被打爆,人也一波一波地涌来,晚上十点多又来了两拨,都闹哄哄聚在屋里屋外吵吵华盛存钱的事。大家都有一种惶惶末日之感。现在不光是华盛老板跑了,是潘海杰跑了。学员们一下子也炸了锅,他们都在培训期,只担心自己的技术操作证还能不能拿到手。他们谈论潘海杰到底去哪了,是不是卷着新收的培训费跑路了,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是跟那个大老板一伙的?一开始大家的兴趣在华盛房产,很快就集中到了潘海杰身上,再后来,有人忽然对准了小林,非要他交代出潘海杰的去向。
在这一刻,小林忽然犹疑起来,潘海杰真的蒙骗了大家吗?也许他跟自己是一样的,也只是一个受害者。这种念头一旦出现,小林就想起事件爆发前,关于潘海杰所有的点点滴滴。潘海杰究竟是一个有能力有成就的年轻人,还是一个从头至尾的骗子?还是一个受害者,还是一个参与者?因为省厅同学的关系,他作为创业有成的农民工上过劳动保障专版,照片上的潘海杰一身工装而神气飒然。小林想起有些电视剧里的反角,英俊面孔下掩盖着一颗邪恶的心——也许潘海杰也是这样的真面目?在嗡嗡嗡的议论和吵闹声中小林不知所从,他想趁大家离开的时候,赶紧打点一下自己的东西,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再想方设法找到潘海杰,尽量拿回自己的钱。潘海杰还有龙翔技校二十年的土地租赁权,这么大一片地,可以抵押。
小林还没到车站,就被瘦高个几个截住了。他们质问他,潘海杰窜了,你也要窜?如果你不是他同伙的,你窜什么?小林说不是,是我爸病了,要动手术,住在医院里,叫我回去照顾。那几个以前的工友说,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会赶时候,现在病了。小林说千真万确。瘦高个抬起手一巴掌呼在了小林的左脸上,吼一句,甭听这小子瞎掰扯,他压根就没个爹,以前我就听厨师老桑讲究过。几个以前的伙伴拉扯着小林,推搡着他,除非你带领我们找到潘海杰,否则绝不会饶过你。我们过不下去了,你也别想活下去!
到哪里找潘海杰呢?小林一点头绪都没有。
十八
郝绣花正收拾着东西,娘家侄子忽然进了门。绣花从未出过北海郡的地片,想起要一个人去省城,心里一筹莫展着。到了省城怎么找上海杰,她不知道。绣花后悔没保存儿媳的手机号——关键的海杰到底怎样了?他们的婚礼还能不能按期举行?老家已收拾停当,只等着回来完婚。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侄子忽然进了梁家的大门,站在了她面前。
绣花惊愕地看着这个兄弟家儿子。他常年在外揽活干装饰,除了年节见不上面,平时各人忙各人,几乎不联系,但他竟然找到这来了。大姑,我和你一起去省城。他不坐也不站,眼睛看着客厅的门后,门后竖着一个拖把。绣花说你怎么找来的?侄子说我开车来的。绣花说你坐下喝点水。侄子说不渴,咱们走吧。绣花说我马上就收拾好了。侄子说回来再收拾好了。绣花一下子两手抓在侄子的臂弯上,你实话跟我讲,你海杰兄弟到底怎么了?侄子说出了点事。绣花说是不是开车出了事?他人现在怎样了?他开了六年半的大车都没事,怎么现在反倒出事了?侄子说也不一定是车,兴许没啥事,咱们先去看看再说。
侄子的车是一辆新式香槟色五菱面包,看着跟商务车不差多少。绣花挎着大兜子上了车后座,侄子启动车辆。梁老爷子赶出来拉着不让走,你们啥事走得这么急?再急也得吃了饭再走。侄子已踩动了油门。出了巷子就是大街,两旁司空见惯的事物纷纷往后退,恍惚中绣花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你怎么晓得我要去省城?侄子含含糊糊答应一声,车跑着,他两手握在方向盘上,动作却像凝固了,僵硬着,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叫一声:大姑。绣花抬头看他,他又不说话了。是不是海杰直接给你电话了?侄子说嗯——不,是海杰他对象。绣花两手抚摸着大腿两边的坐垫,粗糙的亚麻硬硬地锉着她的手。窗户外面的树、人,都呼呼地往后闪。绣花把手放在膝头,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两只手不知怎么抖动着,在膝盖上放不住要滑下去似的轻微地抖动着。绣花想我的手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跑了多少路,跑了有多久,侄子手机说本次导航已结束,车停在一个新建小区的门口。他拨了个号码跟什么人通电话,一手牵着绣花的胳臂,慢慢往前走。进了小区门口,穿过一段小路,走到一个楼道里,进入一个电梯门。电梯合拢,他按了九楼的键。门再开的时候,门口已站一个人,原来是海杰对象。还没等绣花看到她的脸,她已经扑过来,两手圈住绣花好一会儿,绣花看不到她的脸,只感到自己肩膀上贴过来的她的头。松开后,儿媳转身抢一步进了屋。
这是海杰在省城新买的单元楼,绣花听海杰说过,向阳的那间给她睡。房屋很新,没有住开的迹象,屋里的所有家具家电也都崭新,没有用开的迹象。儿媳在洗手间稀里哗啦忙一通,再出来,绣花说,啥也甭说了,你直接带我去看看海杰吧。儿媳这才抬头看着绣花,她脸刚洗过,眼睛却仍红肿着。绣花说海杰是不是得了不好的病?儿媳妇用力摇摇头。绣花说我还记得,他爹当年就是忽然得了病——这句原本试探的话一出口,绣花浑身打了个哆嗦。姑娘叫了一声妈。绣花说在省城的大医院,感冒了怎么会不做皮试?不会的,不管海杰得了啥病,在省城里,一定都能治好的。赶紧带我去看看他吧。
省城的医院真大,侄子和儿媳妇一左一右走在绣花的两边,穿过一个拱门,进到一个大厦,又穿过很长的折折转转的玻璃长廊,进入一个电梯。出电梯的时候儿媳的弟弟又已等在门外了。人们都定好了暗号,一个一个提前站在不同的地方,排着队只等着迎接绣花的到来。
四个人下了一段步行梯,走到一个房间去签字。护士和医生都很有耐心,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绣花听着医生的介绍:发生了事故……护士把一支笔递到绣花的手里,要她签字。绣花说我想看看我儿子,否则这个字我不能签。三个年轻人走在她两边,再进到长廊顶头的电梯,儿媳妇的弟弟忽然按住一个键,说姐你先回去,你别跟着过来了,待会儿我们来找你。儿媳听从了兄弟的话,退出了电梯间。侄子按了控制板上的-2字样。这趟电梯下得快,没有上下的人,一路都不用停。
他们被领进一个大房间。这整个一层安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一个地道,亮着一排白兮兮的灯。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前边领路,走路的时候那个人脑袋往前一探一探的,像只鹅。
绣花抓紧了侄子的手,跟着他走进一间灰色墙壁的大房,靠着墙一左一右放两排铁床,上面都铺着白色的布。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露着的脚趾上悬挂着名牌。那个走路像鹅的人走到前边,掀起白色的布,下巴对着绣花的身后用力点一下,绣花两只手臂忽然被什么钳紧了,还没等她再看一眼床上的人,鹅已经将白布又盖上。接着绣花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被牢牢控制在左右的有力的手臂间,想再往前却已动弹不得,反而违背自己的意志转过身,往外走去——不是走,是飘,沿着原路……几乎脚不沾地的,绣花被架离了太平间。
到殡仪馆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下午,儿媳的娘爷也来了。大家排着队跟海杰告别。绣花仍有点恍惚,但她还是听到了儿媳妇撕心裂肺的恸哭,绣花觉得五脏六腑都给那个哭声扯碎了。几条力气很大的手臂一直劫持般控制着自己,还没等走到海杰的身边已被转移到另外的房间里一个很大的椅子上。绣花的腿脚不长在自己身上了,控制在周边亲人以及陌生人的手中。她明确晓得在某个范围之外还有更大的真相,但她只被允许一点点窥见缝隙里透进来的慢慢接近的事实。
不知过了有多久,绣花隔着人群看到侄子手里捧一个盒子走过来,绣花再没有犹豫,她努力地站起来,坚决推开了两边所有的人,快步走到侄子面前,坚决而有力地从他两臂间搬过来盒子,动作硬生生,就是抢夺。她两只手臂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当年刚刚生下娃娃时,将他包在襁褓中,将襁褓紧紧抱在怀里一样。绣花不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儿媳是啥时候了,她拼命想,也只想起那阵爆破般仓促的哭声。是在两个多月后,绣花才知道那天没走出殡仪馆儿媳就小产了,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直接被送去了医院。出院后,被弟弟和父母带回了老家。
十八
小林记得自己先被瘦高个指定的两个人看管着。他们将他塞进蒙着左右车窗的面包车,跑了不知多远,进到一个大院,被押着上了楼梯,穿过一段走廊的时候能听到空空荡荡的脚步回音。两边的房子都空着,应该是一个废弃的厂房。有两个人在外面盯着。随着门锁呱嗒一声响,小林扯下眼上的黑布,一个很小的杂物间,大堆废报纸,烂拖把,铁簸箕,还有两个老式的针式打印机……窗户很小,也很高,完全够不到。
小林觉得又被拘留了,他不敢睡觉,生怕一旦睡着瘦高个几个就来弄死他。弄死了,随便挖个坑埋了,从此人间蒸发,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关心。就像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我一样……就像我从来都没有出生过。小林不寒而栗,他第一次面对这样一种可能:没有人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来过这个世界,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关爱过我。二十岁了,却连亲爹亲妈是谁都不晓得,此时此刻他们在世界的哪里?他们有无一次想到过还有一个我?有无一次想到过,还生育了一个我在这个世界上?有无一次想来看一眼他们的这个孩子?他们是彻底忘记了,还是有难言之隐——小林不止一次想过,自己是个私生子,是他们不愿意面对的隐私乃至耻辱,或者被人贩子拐卖来,所以走在人群中,小林不止一次幻想对面走来的人中就有一个是他们,而他们从未放弃对自己的寻找,甚至哪一天说不定曾劈面相逢。也可能早已不在人世。小林什么都不晓得,也永远不会再得到真相。他唯一晓得的,是十多年的成长期,被养母千方百计地围追堵截,被从大千世界里切割出来,密封着,直到被密封进眼前的这间小黑屋,一个看上去像个废弃洗手间的地方。他终于靠在一堆烂报纸上睡着了。梦里在到处寻找潘海杰,精疲力尽却怎么都找不到,忽然急中生智,向一个陌生人借了块手机,再拨打潘海杰的手机号,竟然接通了,小林喜出望外地听到了潘海杰熟悉的声音。
“哥,我要回老家去做一点小买卖,你先把钱还我吧。”
“小林,你不要给哥添堵好不好?钱少不了你的——做什么买卖?你当买卖那么好做的?”
“我不想把钱存那儿了,我想都取出来。”
“我不跟你说了吗,现在银行利息低得很,金融危机,通货膨胀,你那钱放银行就等于贬值,三年贬一半,五年贬成十分之一——这话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哥,如果你真心为我好,就把钱还我吧,我不想赚那利息了,我贬值我自己愿意。”
“你信不着你哥。”潘海杰咯咯笑起来,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原形毕露。
“我是信不着你,你坑得我好不惨。”小林被潘海杰诡异的笑声吓醒了,是漆黑的夜,他摸了摸裤口袋,口袋里空着,又摸左边的,也空。这次忽然想起,手机早已被瘦高个他们收缴去。
小林半截身子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就像一只刚被踢打过的狗。他看着眼前的黑暗,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直到今天,世界一直都在原地踏着步,坐在挖掘机座驾上的力量感只是一种幻象,如果说上一次被拘留是跟着大头干非法的勾当,那么现在呢?为什么一个人勤勤恳恳地做事,脚踏实地地生活,最后还是无处可逃两手空空?
如果潘海杰不是一个伪君子,诈骗犯,跑路之前也应该先通个气,让自己有个防备。假如反过来,处境对换,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告知他一声。潘海杰和自己之间从来都不是一种对等的关系。那么在他眼里,自己终究算什么呢?是不是就只是他无偿抵押给现在这帮已经疯了的破产无产者们的一个人质?他以为小林没有真正的参与就是安全的,那么他跑掉就是真的参与了?小林没有参与就安全的话,他没干过亏心事也该和自己一样,也是安全的,又何必跑掉?那么就是说,从一开始潘海杰就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辜。从一开始他就在装假,甚至载自己去看别墅也不过借由自己的嘴来打消那帮人的顾虑。我只是一个工具。潘海杰早就晓得,那个别墅已经进入死循环,还是引着大家一步步走进了预先设计的陷阱,电影上的黑道大哥都会为兄弟们着想,连大头都叮嘱过自己和小猛,不要陷太深,否则将来拔不出脚的——难道潘海杰连黑道大哥都不如?
再也睡不着了,小林挣扎着坐起来。他听了听门外,没有任何声响,也不知道几点了,不知道两个监守者是走开了还是睡着了。一天来小林只吃过一顿饭,眼前连陌生人剩的半盘花生米都没有,大脑却空前得亢奋。他在黑暗中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很高的窗口。他决定把所有能叠放的东西都摞起来,用大摞的报纸垫起断了一条腿的破桌子,再将两个旧打印机摞上去,最后将纸箱子也折叠了往上摞。他踩住这一层层的杂物爬到顶上,臂肘终于搭上了窗框。他扒开半米见方的窗扇,黑暗里起了一阵呛人的尘灰。小林捂住嘴硬压下喉咙底下的咳嗽。他往外看了看,远远的天色透着淡红的微光,还有一排远远的等距离排列的微弱的灯光。他手臂撑着窗台,努力向上牵引着身体,终于两膝跪到了窗框上。他先将一只脚小心翼翼地探出去,又将另一只也探出去。他坐在了窗台上,然后眼睛一闭,什么都不再想地往下纵身一跃。
借着楼顶和天空的分界,落地后看出来只是个三楼的高度,幸运的是底下长满了荒草,如一层深厚的草垫。只有轻微到可忽略不计的皮外伤。穿过茂密的野生的草丛,小林走上一条硬化过的面,他抬头看了看夜空,然后沿着一条小路向着有灯的方向跑起来。
当年泡网吧,最怕的不是警察进来查身份证,而是养母。每次逃课去网吧,她都像侦探一样到处追踪。那时候她会往死里打他,她憎恨他的成绩单,小林则憎恨她的憎恨。每次打完了她又开始忏悔,补偿,周而复始。小林坐在教室里,眼看着黑板,却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只担心着世界在下一刻又变得歇斯底里。
初二的某个下午,小林没有去网吧,他去了河边,沿着河岸一直往北,过了桥,穿过绿化带,经过一片田野,他希望能在那里再遇见继父。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城郊那个村庄赶去,绕过一条又一条小巷,他想找到那个私密的小型屠宰场,但是他在那个很大的村庄里迷路了,他觉得每个巷口都像他要找的屋子,但转来转去发现都不是。他想那根本就不是继父曾经带他去过的村落。当他回到和她的那个家,躺在床上,他什么都不再想,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也许并没有找错地方,而是那个屠宰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小林往有路灯的地方跑着,穿越眼前的黑夜,也穿越记忆里的那个村庄。他希望能在有路灯的地方拦住一辆路过的车。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往前跑着,两条腿已不听使唤,就像两条挂在腰下的木棍,自行上下机械地晃动和前挪,人飘起来。夜气很凉,背上的一层热汗很快也冰冰凉了。
四野无人,天地寂静,又好像四处隐隐约约传来嘁嘁喳喳的各种神秘的声响。
前边的路灯忽然都灭了。
十九
随着官司的进展,两年间几次往返省城,绣花渐渐地确认,海杰不仅是死了,还是被人杀死的。被人杀死的海杰已经火化成了骨灰,那么高大俊朗的儿子,怎么就变成这么小的一个盒子呢。郝绣花忽然间怀疑,一切都只是没有醒过来的一个梦,都不是真的。
家里墙上好多海杰的照片,他刚出生时,一张小脸白白嫩嫩,像个小姑娘。不到三个月就能翻身,一扑棱翻到了床地下。六个半月就满地爬,他爹说咱娃将来会是员武将。绣花坐在阳光下的院子里洗衣服,几岁大的海杰满院子跑来跑去,要妈妈陪着他玩,但干不完的庄户营生……他趴在她的后背上,整个身体都贴上去,温乎乎的小肚皮,随着她一前一后搓衣服的动作,他也跟着一前一后地颠荡。两只小手扣合了,挂在她的下巴底下,有点痒。她压低下巴夹住它,却更痒了。父亲去世后,八九岁的海杰,终于不再缠着妈,每天一大早起来,自己烧火做饭,背着书包出门,同大的孩子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就因为有这么个娃娃,在男人忽然走掉后,绣花仍一天一天满怀信念地活下来,一直到今天——今天,今天竟然只有一个骨灰盒了。
绣花两手搭在盒子上,仿佛海杰活着的时候,去抚摸他的肩膀。这盒子确定无疑,是自己两手从省城捧着,乘侄子的车一路捧到家门口,放在了这里。是自己签字同意火化的。绣花没事就坐在海杰的房间里,按照当地的风俗,人去了,骨灰盒要么下葬,要么放在村祠堂,但绣花一直不同意,她坚持把盒子放在海杰的房间里一张桌子上。按照当地的风俗,人去了,生前的衣服都要烧掉,但绣花没有,一件一件她都留在原来的地方。这样没事的时候,她坐在这个房间里,就觉得海杰还在,她摸不到他,看不见他,但他是在的。绣花翻找出那件银灰色大衣,平铺在床上,又拿起来抱在怀里。有一个瞬间她忽然发生怀疑,那个匆匆忙忙看了一眼就被白布盖住的真是海杰吗?如果是,他们干嘛着急忙慌?想起看过的有些电影,阴错阳差的事常有,那个太平间太怪异,那个走路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人也怪异,那个躺在殡仪馆鲜花床上的海杰,也许不知是谁家的死人,而真的海杰此刻正在世界的不知哪里好好活着呢。这么一想,绣花站起来,对啊,去医院生孩子都有抱错的,不是有人养了别人的儿子二十多年?海杰的事为什么就不会弄错呢?很可能他哪一刻就进了门,后面跟着媳妇,媳妇抱着孩,妈我回来了,海杰每次一进门都先喊这么一声。恍惚间绣花觉得儿子就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了,两腿长长地叉开,习惯性地弹动一个脚后跟。绣花老说他,不要哆嗦腿,老辈人说了,哆嗦腿不好。海杰笑一笑,不再抖了,然而过不了几分钟,又开始颤动。
绣花开始在海杰已经死去,和海杰某一时刻就出现在眼前,喊自己妈……之间交叉轮回。她想再到那个只停留了一会儿的省城的新房去看看,说不定海杰正在那里面,人家看到他,才会相信了自己,相信海杰好好地活着,那时候大家才明白,只有绣花是对的,那些悲伤忙碌都只是误会,很荒唐,但是个喜剧。但那间海杰永远都不再使用的婚房已经挂牌销售着了。
痛苦是循环着到来的,稍微松松绑,下一刻又一下子撅住你,用力地拧着五脏六腑——海杰临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有人用刀捅进他胸口……绣花反复想象和体验一把刀插进胸口是什么感受,它穿透衣服穿过皮肉扎进了心脏,薄薄的凉,蔓延的痛……绣花以让自己痛苦的方式来减轻对儿子的愧疚。我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是让他这么结束的吗?他才28岁!他临死前的痛苦都是我带给他的,如果我不生下他,他又怎么会遭受这些……绣花走进了一个心理的黑洞,只有在那深井一样的黑洞里,她才觉得离海杰是近的。当年海杰爹暴卒,没经过多大痛苦,他把痛苦都留给了绣花,那些年绣花受不了的时候就去抱一抱儿子,她抱抱儿子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现在呢,就抱抱这件大衣,这个骨灰盒吧。
每次想到那把刀,从海杰躯体里取出的那把刀,绣花心脏都再尖锐的痛一下。这种痛超出了她此前所有的经验,它灌溉全身,到每一条血液每一个细胞。绣花浑身不住地发着抖,觉得自己成了娘家河边捞上来的一条鱼。早年间村里没有这么多企业,一条小河穿村过,一直通向北边的海湾。夏秋河里水大,水里有各种鱼。专门捞鱼卖鱼的人就在河边剖鱼肚,刮鱼鳞。那鱼还活着呢,在卖鱼人的手中哧溜打滑。那人两个指头如钳子钳紧了鱼鳃,另一手握一把锉刀,猛地敲一下鱼头骨,再将那鳞从尾巴倒着向上锉。被锉刀锉着的鱼仍在扑棱,首尾弯过来又弯过去,鱼不会说话,那弯来弯去卷着身体的样子就像在说话,在说自己疼。那卖鱼人的手从鱼的肚子一下子豁开,手指抠着一堆肝脏肺腑往外拉,鱼的头尾又一下痉挛,还没有死透……绣花觉得自己就是老天手里的那条鱼。
我还活着做什么呢?绣花从床上坐起。是谁杀死了我儿子啊,是谁生生截断了一个姑娘即临的幸福?一颗枪子就结束了他,不是太轻易了吗?郝绣花在省城,听完律师的话,她站起来,一步步走下楼去。晴天,有风。街上的人和车来来往往,稠密拥挤,郝绣花却看不见,她只抬头看一眼天空。这是苍天,这苍天之上有没有神灵?一丝云都没有,这么蓝的天,蓝得发翠,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一伸手,这手指也都融化进那片湛蓝的天空中了。在那极高极蓝的苍穹之上,好像海杰在那里,正看着自己。绣花觉得肉身变得很轻,在天上飘,在云里飘,周围的人说些什么,她都听不到了,那郁结的,剧烈的,浓重的痛苦,也似乎化开了稍许。
二十
终于来到了这里,走到法庭也就走到了尽头,无路可走了,干嘛还要面对这些复杂的流程,这样清楚明白的事,有必要反复啰嗦个没完吗?
在看守所的日子,小林时常想起窜在荒野之间的那个夜晚,那时他并不清楚自己要干啥,他只怕瘦高个那帮人追上来,杀掉了自己。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也让他想起童年的那个夜晚,那扇关闭的门和忽然暗下去的窗。但是没有人追上来。不知道他们都没有发现,还是追错了方向。
两条腿惯性着前行,实在跑不动了,他拖着步子往前挪。渐渐的小林发现自己站在天地之间,那无比巨大的夜色里,他就是夜色的一部分。他觉得潘海杰也在某一个地方,在等着自己,他想问问他,你到底有无真的拿我当过自己的兄弟,就像我真当你是大哥一样?还是只把我当一个工具?这非常重要,比二十万存款还重要。
事情发生在几天后。小林去了潘海杰的新房小区。他曾帮忙清理装修后的房间,搬运新购买的家具和家电。预料之中的,敲门很久也没有人来开。他下了楼,出了小区,刚走到街上就看到了潘海杰的身影,还有他的未婚妻,那个自己称为嫂子的姑娘,她正跟潘海杰说着什么,两手比划着,潘海杰则不时左顾右看着,走着走着,他拉着未婚妻走进了街边的行政服务中心。大厅里人群熙熙攘攘,潘海杰回头看了看。小林急忙躲到旁边一个大木柱后面。二三十分钟后,潘海杰一个人出来,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小林记牢那辆车的号码,尽快叫了另一辆,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城,就像走进了一部电影。出城后就拉开了距离,这个距离由后边的车来控制。当时春末夏初,远山的树木葱茏,路边嫩翠的树影映着碧蓝的天空,清晰得悦目,如一床翠色的蓝印花被。季节变化了,但小林还是认出来那是通往岱岭翠湖别墅区的路。罪犯总要回到犯罪现场,哪部电影里的句子。潘海杰怎么放得下那片即将拆除的别墅呢?再去看一眼,在最后拆除前,再看一眼自己曾经拥有的梦,跟小林一样。
离着还有一段路,潘海杰下了车。小林犹豫着要不要也下车,他决定让司机继续往前开。车辆经过了潘海杰身边,小林回头看了他一眼,潘海杰也往这边看过来。小林让司机一直开到翠湖南边的那栋联排别墅边,将手里最后的一点钱取出付了车费。站在路中间,小林看着潘海杰慢慢走过来。
潘海杰站住了,似乎在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往前,或者转身跑掉。但他没有跑,他站在那里不再动。小林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小林说,海哥,又见面了。为什么此刻没有一个镜头来拍下这永恒的一幕。小林说此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先来这里等你,白白跑了那么多的路。潘海杰的衣服,发型,都没有多少变化,但小林还是觉得这个潘海杰,已经不再是翔龙钢材公司的老板潘海杰了,他惊慌,疲惫,痛苦,两眼血丝。
你报警吧,给老雷他们打电话,让他们都来这里捉我。那样你就解脱了,对不对?
老雷就是瘦高个。小林满腔恼怒忽然上来了。你当我追你这么久,就是为了这?
你恨我,我什么都没能给你。你从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得到,只除了那个健身卡。那么久,我就只给了你一个健身卡。
小林一下子扑了过去。就是在听到健身卡三个字的时候他扑了上去,同时拔出了腰后面的刀。他胸膛上的刀口一开始只是个缝隙,很快就有鲜血像小泉一样不断涌出,小林看他身体慢慢倒下去,不由想起某个童年的上午,在继父的屠宰场,血光晃动,天地震荡。小林打了个哆嗦,忽然反应过来,急忙用手用力捂上去,去堵住那个泉眼,另一只也捂上去,但是一点用都没有,血不断穿过小林的手指缝往外淌,他眼神里的精光也在慢慢地散开。
小林,我对不起你。潘海杰最后说。
小林拨打了120。在等待救护车的时候,又拨打了110。他平生第一次明白死亡原来就在手边和刀下,一个闪念之中。手起刀落也就几秒钟工夫,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当你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你才发现再也没有修改结果的可能。
再也没有修改的机会了。两年来,小林反复对自己重申这一点。刀在出鞘之前,刀子自己没有噬啮的欲望,刀子就是刀子,一枚金属的薄片,一种睡着的威胁,但是当它出鞘一切即陷入不可预料,刀子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前行的第一个瞬间心里何等痛爽,那淤积的愤懑如满满挤挤的硝石和硫磺,在充满了羞辱感的“健身卡”三个字里一下子爆炸,泄洪一样的蔓延,皮肤下的血液万马奔腾着冲向前去,人像被托在一股激流之上,顷刻间世界变得清空,继之迅速地消弭——
……是,消弭。潘海杰的生命在逐渐冷却的身体里消弭,也在小林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消弭了去,小林感到自己正在消弭掉,如水如血液如流沙迅速地消弭渗透在无限大的空间里,如被拉散的棉絮,稀薄而广大地消弭于苍茫的空间,四肢百骸中每一个细胞都零散了去,万马齐喑的委顿。
而如果刀子没有出鞘,一切还来得及。小林不断回想,潘海杰说健身卡三个字时并不是嘲讽和羞辱,而是愧疚,他是要解释些什么。小林是后来才听说,那次去行政服务中心,潘海杰犹豫着要不要卖掉新房来弥补技术培训学校抵押的欠款。他的车已经抵出去,那片地在接手时也已抵押过一次。如果时间能回溯,再有机会重返现场,如果小林问出憋在心里已久的话,潘海杰会怎么回答呢?也许他会真诚地说,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假如还有机会,潘海杰究竟想说些什么?他带着这个秘密永远地走了。而周围的这些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多的人在围观,在审判,在评论和报道,但跟通往死亡的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在小林被养母隔绝着养育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在他吃不上饭,吃陌生人剩菜的时候,这些人在哪里?在他改邪从正,勤恳工作追求一个踏实人生却突然被洗劫一空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在他被私人囚禁,随时面临人间蒸发时,他们都在哪里?现在,那坐在审判席上的,陪审席上的,左右两边的……他们维持社会秩序的方式就是此刻来围着自己,扮演一个正义——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只要少了我,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尾声
主席台上坐着三个人,中间是审判长,左右两边是审判员,无不衣容谨整。审判台下坐着书记员,手里握着一支笔在写着什么。左前方是检察官,右边是已见过多次的辩护律师,这些人无不衣容谨整。侧后方应是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一起出来打工的兄弟杀了自己的老乡,这样的新闻总能短时间振奋他们麻木的神经,对手上戴着镣铐,站在笼子一样的栅栏里的小林,他们分析,谈论,然后在自己的生活中很快无关痛痒地抛诸脑后。
从进监狱,小林即遵照要求和程序往前走,趴在墙上,被脱光衣裤仔细搜身,每天盘腿坐上数小时不许动,背诵几十条监规和行为规范,不能跟任何一个限制之外的人说话,“管教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靠拢政府,改恶从善......”出了监舍就戴上手铐。蹲在地上吃饭,只要见到管教要抱头蹲下。
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陌生的人,平时怎样的生活?这些安生活着的人是否需要这样的场所来喂养他们麻木的心,煞有介事地各司其职,然后在毫无意义的生活里毫不羞耻地活下去。而此刻自己带着镣铐,站在笼子一样的栅栏里,跟他们保持着距离。小林从来没想真做一个杀人犯,尤其还是对潘海杰这样一个好人。在意识到再也没有机会修改结果的时候,小林终于坚信潘海杰是一个好人,甚至他生活中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一个这么好的人。谁都比不上他。
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喊肃静。法官又开始新一轮问话。这些人待会出门去,四散到世界上,不知道去往哪里,但今天却在这里的,为着同一件事而来。这件事跟我有关。小林意识到这个隆重的场面里,自己是中心。那篇文书还没有读完,那些耳熟能诵的词语,已由警察,检察官,法官,辩护律师,记者,乃至心理医生,和必须由自己签字的文件上,一遍一遍地重复了很多次。小林又听到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被很多陌生人传说着,但这次,说出这个名字的不是审判官,而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熟悉是因为乡音,陌生是因为从来没有听到过。小林看一眼法官,法官的目光以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了小林的左后方。那里坐着一个农村女人,一张黑红的圆脸,衣着朴素。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听这样一个人说话呢?
是的,我原谅他了。我儿子已经走了,就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吧——他还这么年轻。
郝绣花看了看那个栅栏里的人,胡子还没有长出来,比海杰还小好几岁。海杰就是死在了这个胆怯又偏执的孩子手底下?两年了,那个念头始终如明灯般照着绣花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她终于还是等到了,云层之上,海杰在看着自己。这个孩子将被宣判死刑。此刻他站在那里,还活着,呼吸着,但已经在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我也在等待这个孩子的死亡吗?两年来我用尽自己并不具备的力量,就是让他变成乌有?到现在,他已经等于死过了对吧?……既然自己的儿子已不可重生,就让他再重生一次吧,让他以后的每一天都是重新获得的一般。
这个念头在郝绣花走进法院大门的时候还没有。它就是此刻突然出现的,郝绣花有点诧异。她是看到穿着罪犯坎肩的小林,才意识到这也是一个妈妈的孩子,那个年老的女人,第一次走到郝绣花面前就跪下去了。郝绣花低头,看到她稀疏的头发全白了的可怜的头顶。那个干瘦如枣核一样的小老太太,每次来都背着那一兜子现金,抖抖索索地向外掏着,说我挣了半辈子的钱都给你,你放过他吧。郝绣花是在想到那个头发稀疏且白了的可怜的头顶的时候,忽然生了此念。那个抖抖索索的可怜的头顶,还经得起自己经历的那些吗?
海杰在天上看着自己。绣花觉得终于可以伸开双臂去抱抱他了,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抱一抱。她在心里完成了这个仪式。她感到是陪着儿子走完了这漫长的一程,然后把一座山卸载在这里,她觉得轻松了一点。
小林一瞬间有点不明所以,继之忽然震动。这是潘海杰的妈妈,以前他嘴里阳光普照一样的那个妈妈。一直抵抗心理外围侵袭的小林忽然放弃了那种坚硬,他再也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深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到这个过程却没有阴暗的迂回,不断的陷阱,而是明亮的光,从什么地方铺散过来,忽然之间照亮了世间万物,一些看不见的什么物质从上方降落,弥弥撒撒笼罩了每一个人,每一粒尘埃。一切都被轻轻地涤荡,世界如此的清洁。是平生第一次,小林体验到这种奇怪的敞亮和充溢的骤暖。他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只觉得自己忽然间通体透明,死而甘心。面对着那个神一样的存在,小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瞬间他只想扑到她的怀里去大哭一场。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妈!
备注:本篇来自于一个真实事件,主人公原型来自多年前的一个社会新闻,真人叫梁建红。见链接。https://baike.sogou.com/v6332753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