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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一个人能够抗击强敌,一句话能够解决大难,这是普通人乐见,高人却忧虑的事情。楚国是南方的蛮夷,不断吞食华夏上国,摆开军队召开誓师大会,在周朝的近郊耀武扬威,问九鼎的轻重,周王室岌岌可危,就像泰山华山嵩山想倒下来的样子。王孙满一个人善于说话,用天呀神呀的说法,折服了楚国的狂妄僭越,令楚军灰溜溜地退了回去。周文王、周武王的宗庙没有变化,瀍水、洛都,周王室的城池没有改变。王孙满的再造周室之功,确实很大,这是大家共同喜欢的。那么,有什么忧愁呢?忧愁,不是在于这一时的功劳,而是在于将来的问题。天下的祸患没完没了,天下的幸运却不能再三再四。问鼎,是最大的变故了,国家几乎灭亡,祖庙几乎不保,王孙满用三寸不烂之舌战胜了对方,楚王幸好退让,这是侥幸啊!周国人就认为强楚这么凶狠,还怕我的文告,而不敢来犯,改日的话,再有跳梁小丑来犯,只需要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就足以击退他们。这样的话,贼寇不常有,而三寸不烂之舌是可靠的。
自从周平王东迁以来,周王室的君臣安心玩乐,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眼里没有东迁前的残酷斗争,嘴里不念社会动荡的诗歌,沉迷于安逸和舒适。君子在通常情况下,能居安思危,经常警戒起来改进做法。如今的楚国,面对三代以来传下来的江山社稷,却敢于藐视,甚至想用武力拿下周王室,已经有了改变天下的意图,灾祸哪里有比这个更大的?假设周天子和公卿大臣懂得警惕,心怀畏惧,害怕覆灭,有所振作,那么像老祖宗后稷、公刘那样的事业还是有希望的。恰好这个时候,王孙满的三寸之舌起了作用,周王室的君臣又觉得高枕无忧了。都认为:我们还有舌头在,楚国那样的贼寇都没咋的,其他的又有什么可怕?坚持自己的错误,凭借自己侥幸,开启这个先例的,不正是王孙满吗?从这个时候以后,更加沿袭成风。看看他们的治国之术,一定是来一段华而不实的说教,然后推行所谓德政。看看他们的国防方略,一定是先辩论一番再看军队。看看他们的用人,一定是先看长相仪表然后再看能不能办事。看看他们安抚诸侯,一定是先讲酬对再讲究有没有含义。从内部看,是太阳落山了;从外表看,越来越轻巧。典册华丽绚烂,像文武成康的盛世;周围环境,却像桀、纣的时期了。直到战国前被消灭之前,周王室仍然用王孙满的做法,夸张地说九鼎有九九八十一万斤的重量来欺骗齐国,左欺右骗,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有朝一日,秦兵出关征战天下,辩论不能让秦国屈服,说辞不能让秦国停止,再厚的脸皮再长的舌头,都没用处,只好低头认罪,成为俘虏。这个时候才懂得那些浮夸的语言华丽的言辞,最终还是没有用的。这也太晚了!所以,我曾经认为,王孙满凭三寸不烂之舌,劝退楚国的功劳,没法补偿他懈怠周王室的罪过。
《东莱博议·楚子问鼎》
一夫而抗强敌,一言而排大难,此众人之所喜,而识者之所忧也。楚为封豕长蛇,荐食上国,陈师鞠旅,观兵周郊,问九鼎之轻重,其势岌岌,若岱、华、嵩、岳将覆而未压。王孙满独善为说辞,引天援神,折其狂僭,使楚人卷甲韬戈,逡巡自却,文昭、武穆,钟簴不移,瀍水、洛都,城阙无改。其再造周室之功,实在社稷,是固众人之所同喜也,夫何忧?忧之云者,非忧其一时之功也,喜在今日而忧在他日也,天下之祸不可狃而幸不可恃。问鼎大变也,国几亡而祀几绝,王孙满持辩口以御之,所以楚子退听者亦幸焉耳。周人遂以为强楚之凶焰如是,尚畏吾之文告而不敢前,异日复有跳梁畿甸者,正烦一辩士足矣。是狃寇难为常,而真以三寸舌为可恃也。由东迁以来,周之君臣上恬下嬉,奄奄略无立志,身不见骊、彘之衅,口不诵板、荡之诗;玩于宴安,浸以媮惰。君子犹意傥遇祸变,庶几儆惧改前之为。今三代所传之大宝,乃敢睥睨荡揺,欲以腥羶汗漫之,侈然有改玉改步之意,祸变孰大于此? 使王公卿士怵惕只畏,怀覆亡之虞,则后稷公刘之业犹有望也,适王孙满之说偶行,其君臣相与高枕,遂谓:吾舌尚存,寇至何畏?狃其祸而恃其幸,开之者非满欤?自是之后,相袭成风:问其治国,则先文华而后德政;问其御寇,则先辩说而后甲兵;问其用人,则先威仪而后行实;问其抚邦,则先酬对而后信义。内观其实,日薄日颓;外观其辞,日新日巧。典册绚丽,尚如在文、武、成、康之世;而形势陵夷,固已若夏桀、商纣之朝矣。 下逮战国吞噬之际,犹用满之余策,虚张九九八十一万之数以谲齐,左欺右绐,自矜得计。一旦秦兵东出,辩不能屈,说不能下,缓颊长喙,噤无所施;稽首归罪,甘为俘虏。始知浮语虚辞,果有时而不可恃也,晚矣哉!故吾尝谓王孙满却楚之功,不足偿其怠周之罪。
【附评】
王圣俞曰:曲尽周家弱景,可发一概。邱琼山曰:初读疑迂疑刻,殊觉不近人情。然徐绎之,则真会面治国规模,已悠然言外矣。朱字绿曰:喜在今日,忧在异日;祸不可狃,幸不可恃。只此四语,盘旋到底,数百年大势,约之方幅间,瞭然如见。周以文治,亦以文弱,襄五之时,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其来已久。所谓朝觐、狱讼、命讨之具举不可恃,舍文告亦更无他法可以退楚。虽王灵不可复振,然犹恃此绵绵延延,历数百年而后亡,则勿谓文治不如武力也。《战国策》,秦兴师以求九鼎,周君患之,颜率以九鼎市于齐,齐师来救,秦师退,齐人求鼎,周君又患之,颜率赴齐言,九鼎輓者须九万人——九九八十一万人乃能致于齐,齐人乃止。吾友李子固曰:“颜率之说,正所谓较量轻重大小,其诈伪之术,得罪于王孙满矣。东莱乃相提并论,不亦诬乎?王孙满方幼而即能决秦师之败,其折楚子数言,煌煌大义,可与诰誓并传,故能折其强悍,而使之自退。若欲先甲兵而后辩说,则稽首归命不俟赦王,而早见于春秋之世矣。南宋之季,声容盛而武备衰,故东莱有激而为是言。然元始祖之初,实欲通好,此正先文告后甲兵之时也。乃聘问之礼不行,而徒拘留其使,卒致用为口实,兴伯颜之师,而宗社以亡矣。君子伤之,是故宋之于金,患其不能战,而于元又患其不能和。张明德曰:起语雄浑,如转石千仞之溪,万壑皆震。中间言周室东迁之后,国势既弱,又玩于宴安,为满者不能警惧覆亡,而侥幸于口实之间,以启他日无穷之祸,真不朽名论。观结处王孙满却楚之功,不足偿怠周之罪,屹如山岳,凛若风霜,即令起满于九泉,亦不得不为心折。
附:《楚子问鼎》
鲁宣公三年,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徳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徳也,逺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徳,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徳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囘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徳,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徳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