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八日,我盯着这串数字,据说,这是我生命开始的日子。我锁着眉,绞尽脑汁,苦苦回忆,试图找到生命降临时的画面。据说我生下来有七斤六两,据说父亲当时不敢从护士手里接过我,就去喊了姑妈,据说我降生在下着鹅毛大雪的冬夜……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二十一年前那个夜晚,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生命分明开始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和邻居家的小孩在水泥地上赛跑,有大人问我多少岁,我数着指头告诉他说三岁半。对的,那是我生命的开始,那时候我开始明白我是存在着的。这样,我就拥有了两个生日,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八日和一九九七年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腊月的寒风在枯凛凛的枝头扯着嗓子吼,诗人歪着脖子靠在床上,他的追随者们对着摆满祭品的香案痛哭。在这一天,诗人死了。这一天大概在我出生的几百年前,也或许是几千年前。他的学生痛不欲生,四处搜罗老师的诗作。五绝,七绝,五古,七古……都堆起来编成册。好在他的学生很多,把这些册子抄了一百份,一千份,一万份。但是,究竟人们不爱诗歌,好像是一百年吧,他存世的最后一本诗集被拿去厨房烧了火。可能是书太老了,受了潮,火不旺。做饭的婆娘骂了几句,又塞了些干树枝进去,火终于大起来,烧了一锅不错的烩菜。
诗人在死的时候,脸像极了那枯树枝。其实,年轻的时候,诗人很英俊,常常混迹在烟花柳巷。因为那时候才子佳人、文人歌女的故事很流行。诗人也思索着遇到一位流落风尘的才女,就算是才女看不上他这穷秀才,好歹以后在文人圈里周旋也算有了谈资。
当时名满天下艳绝秦淮的名妓叫苏柳儿,事不凑巧,诗人去的时候苏柳儿病得就剩半条命了,半只金莲已经踩在奈何桥上了。诗人想,就算佳人性命垂危,能瞧上一眼也不错,以后写小故事还能编一编他和苏柳儿的风流韵事,反正这女人也是死无对证。可歪在床上的天下第一名妓脸已经干得像枯树枝,对,就跟诗人死的时候一样,干枯瘦硬。诗人瞥了一眼,闻到了病人身上的臭味,皱了皱眉头,走了。
工人们挖去了一片无主的坟地,新的居民楼要开始建了。烂得就剩骨头渣的坟墓原住民被抛在一边等候处理。似乎诗人在里边,也许我也在里边。当然,这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但这不妨碍我在里边歇一歇。居民楼建起来了,新搬来的住家户对未来满怀憧憬,一对外国夫妇也在其中。金发碧眼的妇人怀胎已经快要足月,即将生产。出生的是我的妻,姓苏,名字我记不大清楚,当然,这可以原谅,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我刚刚意识到自己存在着了。
我从左手的第一根指头开始数,数了三根,怎么也不明白三岁半的那半岁该如何数。父亲笑了,把我抱起来。我看到远处的大树绿油油的遮挡住了温柔的阳光。我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父亲惊喜地看着我,对那个问我年龄的大人说:“这家伙说不准以后会是个诗人呢。”
(二)
我躺在床上望着黝黑的天花板,我的妻在熟睡中发出轻微的鼾声给安静密闭的卧室打着拍子,一下、两下、三下……似要让它随着节奏旋转。虽然四下里看不见事物,但我还是可以想象到我的妻沉睡时的美丽迷人的模样。巫山神女般的面容让一切柴米油盐的侵蚀失去了效力,既然是神女,便从来都没有牢骚和埋怨。可她心里的埋怨是不会少的,她想成为母亲,我却被诊断出丧失了生物应当具备的繁殖能力。终于,四下黑暗的卧室也为我的妻的美丽所倾倒,顺着她的鼾声开始旋转。
诗人最是经不住颠簸的,马车破旧得快要开裂的旧轮子呻吟不停,诗人坐在车里感到世界旋转起来了,哦,那破轮椅的吱呀声居然像极了我美丽的妻熟睡时的鼾声。也许诗人也知晓他的眩晕是美丽的女子带来的吧,他望着侍女妖娆的背影吞咽着口水,闭上眼睛,按压住身体的火,默念起子曰诗云。别人都叫他圣人,圣人怎么会有欲望嘛,可是那泛黄的纸页上明明白白写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哦,连老夫子都说食色性也。诗人的眼里又泛了光,挪了挪身子,想把侍女拉过来。“夫子,夫子。”诗人的学生喘着气跑了过来,诗人刚伸出去的手僵住了,摆了摆,“停车吧,歇一歇。”
诗人默念着存天理灭人欲的古训,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干枯的手揉捏着自己的身体。他幻想着曹子建的洛水女如白丝绸般的线条波动着荡漾着的小腿,在脚踝上隐约还能看到洁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用修长的乳白色的脚趾,轻轻触碰着诗人胸膛上的肌肉,女神用黑色的刀刃划开她洁白的小腹,青色的血液倾洒而下,把诗人吞没,他吮吸着女神化成的液体,拾起黑色的刀刃,开始在墙上刻诗,金属和青砖的撞击打出了火花,点燃了诗人的白袍,把诗人焚成了一撮灰,冷得刺骨的夜风卷着灰烬翩翩起舞,钻入起夜的侍女的鼻孔里,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划破了无声的夜晚。
侍女的喷嚏可能惊扰到了我,快要睡去的时候身体一抖,我便清醒了。白日里喧哗的压抑让夜晚来得弥足珍贵,还是多享受一会儿吧。黄脸阔口的邻居,对,几十个几百个邻居,念叨着我出轨的事儿,想高明的侦探,把线索串联,层层推理,终于从头到尾把故事说圆整,从头到尾把故事说丰满,生动且形象。对,她很迷人,身上的味道像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充满了阳光,踩着高跟鞋的双腿像白蛇一样把我死死缠住,脱不得身。她捏着黑绿色的酒瓶,把橙黄色的液体灌进我的喉咙,在她银铃般的笑声里,我的世界跳起舞来,她的笑声此起彼伏,我的世界和着她的节奏呦,心儿的花瓣随风卷起,在她的短裙上黏着不下来。
周围的闷热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拉开窗,小区里的路灯又被邻居打烂了,黑漆漆的夜不见得光亮,就像我来的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记忆还没有亮起来,总是听父辈说起那时候的我是如何如何哭闹,还问我是否记得,我拼命从脑袋里搜寻却分明找不到这样一个“我”的经历,只好懵懵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如今,那样的黑暗又再次袭来,想把我重新拉进去,又或者,总是有一天,那黑暗会把我拉进去的。我伴以冷笑,我像飞机空投的包裹毫无准备地被抛到大海上,被海水浸透,逐渐散开,迟早会散光包裹里的东西沉入海底。既然当初从黑暗中是被抛,那如今趁着黑暗还未把握拉回去,赶着时间,主动一次吧。
(三)
我躺在铁轨上,想起了妻子粉色的唇,还有她涂着深色口红的唇。身下有什么东西硌到我了,摸了摸,是几天前放到口袋里橘子,还包着纸。橘子离了枝,缺少水分,已经皱巴巴的了。揉了揉被橘子硌疼的屁股,展开了包橘子的旧纸,是《诗经》的一章,几年前为了应付任务曾买了一本,后来便散了页。我握着橘子,蜷缩在铁轨中间,和我在被抛到这个世界前是同样的姿势,手脚收缩,舒服而安详。或许这样火车便从我身上滑过,压不倒我呢?这显然不是个好的选择,我展开四肢,摆成个“大”字,就和篆书里的大字一模一样,头上脚下横着个铁轨也许更像“丕”?天空居然是晴朗的,深远而又举足可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