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博闻双手紧紧攥着写满密密麻麻字体的A4纸,缓缓抬起头,眼前什么没有,空无一人,熟悉的家具、柜子、板凳还有陈列在柜子上的摆件和书籍,他视而不见,眼前只有白茫茫的真干净,“因为房间里的大象太大,反而不被人所看见”,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头困在房间里的大象,哪里也去不了,床沿下的垫被仿佛深深吸住了章博闻的屁股,让他半点动弹不得,五脏六腑像被一个抓手紧紧的揪住,如拧衣服里的水,扭到变形,疼痛从肉体的深处向外蔓延,咽喉被钳住,不得呼吸,胸腔一上一下剧烈的不由自由的起伏,差点憋出眼泪,他极力的忍住,想要抓住点什么,可是一无所获,太阳穴两边的大脑神经被剪断了,疼痛忽左忽右的拉锯,有一次,他和妻子李文茵爬山,那时他们刚恋爱,中途他从一座小山头上不慎摔下悬崖,幸好悬崖不高,加上中间树木缓冲,他并没有跌得浑身碎骨,但大脑受到了撞击,一时眼睛失明,手脚脊背屁股和大脑各处的疼痛将他包围,让他如坠漆黑的地狱之中,他顿时放声大哭,大喊救命,空谷的山腰里传来一阵阵回声,却没有人理会,他弯腰爬行,伸手向前抚摸、寻找,只有折断的树枝和嶙峋的尖石,大脑里剧烈的疼痛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亡躺在地狱里,而身体上的疼痛不过是他死亡前最后的回忆,最后是妻子李文茵救了他,将他背出跌落的山谷,现在,妻子不在了,李文茵也不在了,章博闻感觉自己跌落了比之前更深的渊薮,也不会有人背他出山了。母亲一连叫了好几声“吃饭”,章博闻仿佛根本没听到,母亲推门进入,见他手里攥着一打纸,坐在床沿上,怔怔的发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吃饭了,叫李文茵回来一起吃饭”,母亲不依不饶的追问,章博闻抬头瞥了一眼母亲,下意识的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错过了,错过了,一切都来不及了,眼前的母亲,披散的漆黑短发里夹杂着几缕扎眼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向下蔓延,串连起脸颊上浮现的一粒粒褐色老年斑,浑浊的眼神是暮年最后的余光,母亲老了,小时候放学路上被人欺负了,受到了伤害和委屈,回到家就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眼泪汪汪,晚了,晚了,现在他也老了,他不能站起来扎进母亲怀里了,但见到眼前的母亲,他还是有种冲动,站起来,抱住母亲,他强力忍住,撇过头,担心一不小心掉下的眼泪被年迈的母亲看见,母亲不依不饶的追问,他只好哽咽的嗯了几声,母亲回到大厅带女儿雯雯吃饭,他步履艰难的走到大厅,放学回来的雯雯双手握着鸡腿,一边来回啃,吃得津津有味,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里的动画片,她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失魂落魄的爸爸,也没注意到家里没了妈妈。章博闻将手里的信纸塞进口袋,穿上鞋,转身出了门,母亲在身后一直喊他,他也没理会,他驾驶汽车,不假思索的往汽车站开,全城有两个汽车站,一东一西,还有一个高铁站,他先去东汽车站,汽车站里稀稀拉拉人流,在百无聊赖的等车,章博闻像丢了魂一样,停好车,在汽车站附近走了一圈又一圈,哪里有妻子的身影,来不及失落,他开车去西汽车站,还是一样,找来找去,一无所获,他开车去高铁站,高铁站不给进,他站在广场,茫然四顾,什么也没发现,有路过的乘客,他发了神经一样抓住别人,有没有见到我老婆,一个个的问,别人都以为他疯了,过了会,连他自己也觉得无趣,他继续开车,在城市的马路上东突西进,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见人多的地方,他就在路边停下车,拨开人群,像导盲犬一样寻找失落的人,从天亮走到天黑,从熙熙攘攘的热闹街头走到冷冷清清的郊外,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累了,坐在马路牙子边上,嚎啕大哭,浑身颤抖不止。
晚上回到母亲和孩子都熟睡了,期间母亲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支支吾吾说和妻子在外面有事,章博闻没有吃饭,回到家就躺在床上,虽然情绪冷静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如果明天早上孩子见不到她的妈妈,母亲见不到自己的妻子,问起来,该怎么回答,他还没有想好,现在大脑神经根本无法组织起来,停止,罢工,任由思绪胡乱飘散。夜深人静,章博闻想起这些年自己都经历了什么,脑子里浮现一个场景,有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夜幕降临,路上车水马龙,就像平常无数个下班的一天一样,路过一个学校门口,一对身穿校服的一男一女高中生站在围墙下面说着悄悄话,路上行人匆匆,他们相拥在一起热烈亲吻,旁若无人,他视线被他们所吸引,小心驻足偷看,这时正面一辆逆行的电瓶车哐当一下将他撞到在地,对方赶忙扶起他,所幸并无大碍,他起身继续走在路上,脑海里不断想起自己也曾像那两位高中生一样年纪,十六岁抑或是十七岁,但仿佛还没开始“年轻”,就已经三十五岁了,从十六岁到三十五岁,经历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脑子里空空如也,自从结婚有了孩子,生活就到了一个节点,就像盖房子,人生的每一步都在给这个房子添砖加瓦,从幼儿园开始就一个劲埋头读书,考试,升学,考证书,毕业,小学、中学、高中、大学,一步一个台阶,大学毕业,找工作,接着谈恋爱,失恋,再恋爱,结婚,生子,买房,买车,再往后,没有了,一连串的事情完成了,好像人生就是这样,不知道是完成了自己的目标或理想,还是完成了别人的期待或教训,活着活着就成了方便面一样的东西,机械的标准化生产,结婚生子是装袋密封最后一道程序,完成了该完成一切流程和程序,人生圆满,生活在此停滞,房子盖好,他站在房门口彷徨逡巡,接下来该干嘛,往后该怎么办,何去何从,目标理想也罢,期待教训也好,没有了,无事可做了,往前看,还没有走到路的尽头,却已看的清清楚楚,再往下就是住在房子里,忍受房间生活的鸡零狗碎、抚养孩子长大,等着衰老,死亡,他常常觉得自己的生活就要这样悲剧下去了,从婴儿呱呱坠地那一刻开始,就困在一个房子里团团打转,到头来发现一切就是一场骗局,为此抱怨丛生,各种不满,甚至想到过出逃,现在房子倒塌了,辛辛苦苦构建的房子一夜之间夷为平地,人也没了,花也没了,树也没了,鸡也没了,狗也没了,什么都没了,站在废墟面前,一切回到了原点,他不知是喜是愁,是幸运是灾祸,但他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如万箭穿心般千疮百孔,一路走来,正是房子给他指明了方向,给了他勇气和力量,为其遮挡风雨,房子是回归的期待、是幸福的园地、是温暖的故乡,一幕幕场景,挥之不去,久久在脑海里萦绕盘旋,他想走回去,走到那个再普通不过妻子邀他一起去产检的早晨,走到她一个人去产检路上风雨交加的医院门口,走到他宿醉的深夜她一个人睡觉的床头,走到她的身边,走进她的心里,走到故事的滥觞,他一定洗心革面,按照她的指示,谨慎的搜索路径,握稳方向盘,重新出发,把路上的一块块砖捡起来,重新搭建起房子,鸡喂饱,狗也安顿好,花草树木扎根房前泥土,开枝散叶,找到她,告诉她,不是的,不是的,幸福往往在悲剧里酝酿,自由在囚禁里出发,是我混淆了概念,把具体的生活颠倒成了抽象的文字游戏,错了,错了,完全错了,在走进电梯里的那一刻就错了,在酒醉的夜晚端起第一杯酒的那一谄笑时就错了,在怒气沉沉一言不发带上门的刹那间就错了,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婴儿已经流产,妊辰纹已经刻在肚皮上,往日的争吵和赌气已经在两人之间被犁铧成了东非大裂谷般的沟壑,纵然匍匐向前,也再难以跨越,蓦然回首,曾经沧海,经历过后才知身后是最好的风景。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幼稚和荒谬,生活不会为人所随心所欲,更不会为人犯错而随意折还。是啊,已经晚了,晚了,全部都晚了,他万念俱灰深深的叹口气,夕阳已经坠入地平线,漆黑的夜色爬上额头,死亡的阴影即将笼罩大地。
也许胡思乱想的太累了,后来章博闻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间又醒了好几次,夜里半睡半醒间,他回想起年初妻子李文茵告诉自己怀孕的一幕。
记得那是今年四月十六日,章博闻要去见一个多年未见的高中女同学,这是前几天就约定好的事情,她来章博闻所工作的城市出差,好几年没见了,给章博闻发了一条约见的信息,非见面不可,章博闻正好有空,情理上也推却不掉,章博闻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也想见一面,所以,当早上妻子李文茵子问今天是否要出差时,章博闻还未完全睡醒,醒眼朦胧之际差点脱口而出了今天的真实行程,待他在床沿边上稍坐片刻后,他佯装着若无其事的说——今天出差。
章博闻从洗手间洗漱完回到屋里,妻子已把他当天要穿的衣服和鞋子整齐的放在沙发上,妻子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通常,章博闻晚上下班后,妻子李文茵会提前烧好晚餐等他回家吃饭,有时见章博闻忙完一天疲惫不堪回到家,还会特意备好冰啤酒,晚上洗澡前,又给他准备好换洗衣服,妻子李文茵对章博闻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
“你今天出差?”,妻子李文茵今天有点奇怪
“去A市”,章博闻说的极为自然
“那有40多公里,现在要出发了”
“来得及”,章博闻发现妻子欲言又止,莫非她已知道我在撒谎?不可能,仔细思量后问“有事?”
“我想去医院看看”妻子说“肚子昨晚疼了一夜,不舒服”
“怎么了,昨晚没听你说嘛”
“看你睡得香,没叫醒你”妻子说“等会你能送我去医院嘛?”
“可是不顺路啊”章博闻心里盘算着,如果绕到医院,再去约会的地方正好,肯定要晚了“你自己打车去吧,也一样的”
“你就不能送我一下嘛?”妻子耷拉着声调,转身去了卧室,远远的听她说“雯雯,等会打车,妈妈带你去医院”
打车二字说的时候,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
章博闻换好鞋子,跟妻子说“我先送你们去医院吧”
“不用了,强扭的瓜不甜,耽误你上班,又不顺路”妻子阴阳怪气的说“而且你那车有股怪味,每次坐车我忍不住想吐,我还是打车吧,互不相干,两全其美”
“一点不勉强,就别磨叽了,赶紧换衣服吧,不然真来不及了”
妻子再三执拗后,最后还是顺从章博闻的意思,章博闻想着路上等会开快点,时间上也不会出入太多。
妻子坐上车子后没多久就开始吐了。
车子缓缓的行驶到了马路上,通勤高峰期,路上排起长龙,绿灯亮起时,只能向前一点点挪,章博闻看了一下车子显示屏的时间,虽然时间还早,但像这样堵车,送完妻子再过去,按照约会的时间,很难说不晚点,章博闻不想这样的约会迟到,心急如焚,却也毫无办法。前面绿灯亮了,车子起步,还没有加速起来,前方又亮了红灯,距离红灯中间还隔着好几辆车,章博闻被卡在中间,就像被串在了中间的冰糖葫芦,上下进退不得。
帮我开一下窗户,妻子说,有点恶心想吐,章博闻说外面风大,没有理会妻子的话,眼睛直瞪瞪的盯着红绿灯何时开始跳换,心念念何时到达约会地点,见面了如何说话,多年未见,对方长什么样,会不会尴尬,章博闻心里挂满了问号,他随时准备加油起速,红灯一直稳稳的悬挂在那里,遥不可及,岿然不动,就在这时,妻子突然呕吐了,章博闻从思绪的旋涡里回过神来,看来妻子早上说的不是无理取闹,手忙脚乱的打开车窗,妻子早有准备,用一个塑料袋子接住了呕吐物,章博闻转身想说点什么,一时被眼前的突发情况给怔住了,妻子呕吐出一坨坨浑浊的流食液体,不偏不倚的喷射到塑料袋里,一股食物腐败后发酸的刺鼻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氤氲在车里。
前面亮起了绿灯,汽车长龙缓缓蠕动,章博闻问妻子是否需要靠边停车,后面的汽车急不可耐的按起了催促的喇叭,妻子唏嘘的长叹一声,“哎呀,吐出来好多了”。章博闻关心的问她是否有事,一边加速汽车,妻子说不用停下来,他再次确认,她说早上小孩子豆浆喝不下,她怕浪费,所以吃多了。
章博闻通过后视镜发现妻子脸色有点发白,惊慌之下,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汽车的速度,以免车速太快,又引起了妻子的呕吐反应。章博闻问妻子是不是昨晚受凉了,她让他开车,车子行驶所带起的风声呼呼的灌进来,他们相互沉默,心照不宣似的,小孩子被刚才的一幕吓傻了,一言不发两眼发呆盯着手里的布娃娃。
前面又亮起了红灯,章博闻不时的盯着显示屏里的时间,无可奈何,过了好一会,妻子郑重其事的说,今天估计要耽误你上班了吧。章博闻说不会,她说,我看你一直在看时间,心事重重。章博闻踟蹰的双手来回抚摸着方向盘,讪讪的说,你不舒服,我们赶紧去医院,我现在好多了,她说,车窗不关就行。妻子把头半伸到车窗外。
到右手边有一个加油站,章博闻把车子拐进去,停车,扔掉装着呕吐物的塑料袋,加满油,又继续开车。不一会,就到了医院的马路对面,章博闻在一个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向右靠边停下车子,妻子和孩子迅速下车,说是迅速,不过是他的主观意识,妻子由于刚刚的呕吐和晕车,下车颇为困难,章博闻开起车双闪,窜到车外,扶妻子下车,先把小孩抱出车外,又手拉住妻子,协助她起身,等确认妻子和孩子安全出来后,他顺手关上车门,转身返回车里,启动汽车,随着发动机发出轰鸣的呼啸,只等着绿灯亮起,冲过马路,他只想快点出发。
马路对面就是医院,妻子和孩子不紧不慢的穿过马路,章博闻在后视镜里不由自主的凝望着他们行动的背影,刚刚竟然忘了问妻子是否需要陪她去医院,于是他电话拨过去,妻子淡淡的说没事,就挂了电话,章博闻心里到底还是有点空落落的,忽然觉得他那个高中同学来的不是时候,早上也不应该对妻子撒谎,不知道妻子会不会生气,章博闻心想。
等章博闻到的时候,高中女同学已经到了,他们约会的地点是一家奶茶店。
章博闻隔着玻璃橱窗就发现了她,十年未见,她还是印象中熟悉的样子,一副学生样的打扮,身穿洗的蓝中泛白的牛仔裤,上身套装一件纯乳白色的羊毛衫,扎着马尾辫,额前没有一丝碎发,两只可爱的白里透红的耳朵旁横斜着几缕细丝黑发,她低头啜奶茶,几缕青丝疏影轻拂,微微令人沉醉。
为缓解见面的尴尬,她早已给章博闻点了一杯奶茶,于是他们便从奶茶说起,奶茶的口味、奶茶的糖分,奶茶的冷热,奶茶的品牌,等等,不一而足。聊的正起劲后,又延伸说起了彼此的各种喜好,不可避免的谈起了高中时的种种场景和细节,接着又谈了工作中的遭遇和进展,他们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从一个领域翻到另一个领域,就像多年未见的同学相约去爬山,春天阳光明媚,两人边谈边沿着山坡往上攀登,从山麓脚下直奔山顶,就像很多景点的山顶,总有一个供人休憩的亭子,那便是登山的目的地,话题的最后终于落脚到彼此的个人感情生活上,那就是山顶的亭子。
“你结婚了吗?”,她说
“结了,孩子五岁”章博闻说“你呢”,
“离了”
章博闻沉默,闷着头吸吮奶茶,奶茶在塑料杯子里咕噜噜的响,响声在桌子上来回打转,奶茶冰块放太多,冰的嘴巴也结冰凝固了。
“都过去了”,她笑呵呵的说,她笑起来很甜,很用力,好像在极力的掩饰某种不可告人的哀伤。
章博闻想搜寻合适的话,安慰一下,奈何一时大脑的词库里空空如也。
她像自言自语似的,说起自己的遭遇,有一次刮台风,我们那边每年都要来几次台风,他被公司安排去抗台,一连三天,吃住都在公司,第四天一早,我看台风已经过了,熬了一点八宝粥送过去,顺便带一点日常换洗衣服,到公司没发现人,打电话,关机,公司也没有其他人,估计还没有通知上班,我就在他工作的工位上坐着等他,心里还有点担心,我敲敲桌子上的台式电脑键盘,屏幕亮了,说明被人用过,人没走远,我试着输入家里笔记本电脑的密码,屏幕一闪一黑,竟然开了,弹出来一个微信对话窗口,聊天的其中一个微信头像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本人标示性的照片,那是我们有一年一起去海边玩的时候,我给他拍的,另一个头像却不认识,我用鼠标翻阅聊天记录,是他的一位高中女同学,聊了一年了,从叙旧到生活,从价值观到朋友亲戚,两人无所不谈,各种表情包,最近的聊天内容,打情骂俏,不忍直视,抗台风的夜里两点他们还在聊天,我边看手不自觉的颤抖,心也在抖,脑子嗡嗡响,也不知怎么了,下意识的手一挥,将桌子上热乎乎的八宝粥打翻在地,八宝粥从破损的缸子里泼洒出来,脏兮兮的,流的满地都是,当时眼泪就不争气的呼呼往外跑,我的心啊,我的五脏六腑像被破壁机搅拌成了稀巴烂,一种液体从身体往外涌,漫出嘴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早上吃到胃里的食物一股脑的吐了出来,脏兮兮的,和地上的八宝粥混在了一起,脏啊,禁不住的想吐。
她跟他说,我一直埋在鼓里,他的手机密码、电脑密码、qq密码、邮箱密码、知乎密码、微博密码和豆瓣密码、银行卡密码,没有我不知道的,乘他睡觉的时候他的手机也有看过,没有异常,干干净净,但我却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是可以删掉的,却可以很安全的藏在他办公的电脑里,她眼神空洞的望着外窗,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他渴了,我给他倒水,饿了,我给他烧饭,有时夜里下班,想喝酒,我还去给他买酒,早上起床,我给他拿好衣服,他一直在骗我,为什么还会这样,实在不明白,
章博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乱糟糟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跟他说这些。
后来,他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临分别她送给章博闻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和她站在山坡上的一棵桃树下,她站他的右手边靠后的位置,一只手搭在章博闻的肩膀上,巧笑嫣然,章博闻侧身站在靠前的位置,左手扶着含苞待放的桃花树枝上,面露青涩,眼神呆滞。照片上她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乳白色的羊毛衫,扎着马尾辫,青春的气息,呼之欲出,章博闻不自觉的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装束,可以说一模一样,心中一喜一悲,一惊一叹。时光荏苒,春风几度,桃花依旧,只是门前人来人往,全已物是人非。
回到家后,已是晚上七点多,妻子早已准备好了饭菜。吃完饭,妻子厨房里窸窸窣窣的刷碗,又是抹桌子、拖地,然后给孩子洗澡,吹头发,又把小孩子的衣服洗掉,最后自己才去洗澡,就像每天的程序一样,妻子一日重复一日,从未听她说过半句怨言,除非生病有恙,妻子也从未有一丝的懈怠,往日里,章博闻习以为常,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经历白天的种种,促使他思考是否要把白天所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告诉妻子
事情从何说起、因何而生,又令他犯难,不知所措。
晚上回来之前,章博闻坐在汽车里,凝视着手里的老照片,那是一次班里自行组织的春游时拍的,具体的场景历历在目,照片本来他也有一张,毕业后因工作频繁调动,颠沛流离,在多次搬家中终于遗失了,换言之,眼前的照片成了孤本。现在拿在手里,却不知如何是好,放在汽车扶手的储物箱里,不安全,被妻子发现了,怎么解释?放在主驾驶的反光镜后面,不安全,前后左右,放在车子里都有被发现的危险,兴师动众开车送到公司的抽屉里藏起来,来不及,何况也非安全,也许可以像电影里那样放在保险箱里寄存在银行里,章博闻发现世界之大,竟无法安放一张照片。最后无法,章博闻把照片藏在汽车后备箱里的备胎下面。
藏在备胎里,章博闻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你天去A市出差嘛?”晚上临睡前妻子突然发问,简直是当头棒喝,莫非被发现了?抑或是什么可疑的细节暴露了,要不就是妻子发现了备胎里的照片?就像杀人凶手遭到侦探质询,仔细回想一遍,并未有什么遗漏之处。
“是啊,不去A市,还能去哪里”,章博闻强打起精神,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今天我们下车后,看你车子直接掉头,A市不是直行才对嘛,当时就疑惑来着,莫非你去别的地方,骗我”
“当时要去接一个同事,一起去”,章博闻说的很流畅,好像事情就是他说的样子,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正好向妻子坦白,可是基于一种莫名的恐惧,张口说出了一句天衣无缝的谎言,最终错过了机会。妻子轻轻的哦了一声,转过身,不在说话。
妻子李文茵背对着章博闻,她的背部似乎比以前更加宽大了,窗外远方的微弱的暗光投射到妻子的身体上,在他眼前投下浓重的阴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躲在阴影里,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的脑海里回想起今天妻子下车时艰难的画面,当时前面正好是红灯,章博闻车子开着双闪,虽然内心焦急,却也只能静静的等着,就在等的瞬间,他从后视镜里瞥见妻子拉着孩子正横穿过马路,妻子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长袖套装,松垮垮的套在身体里,显得有些落寞,也许是刚刚晕车,她有点恍惚,走的很慢,阳光炽烈,她没有打伞,赤裸裸的行走在烈日之下,感觉随时就要晕倒,路上的风吹鼓了她的套装,臃肿的看上去一个蹒跚的老人,小孩子拖着黑色的塑料卡通鞋,因为个子长得快,裤子有点显短,脚踝裸露在外,妻子趔趄的夸着大步,走的一步一个迟疑,不时的低头看看孩子,小孩子跟不上,手紧紧攥住妻子的手,低着头,一声不响的小跑跟在后面,章博闻盯着后视镜里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莫名的伤感。
“我想跟你说个事”章博闻突然鼓起勇气。
“我先跟你说个事”妻子突然又转过身,温柔的说“今天有件事骗了你”
“骗我?”
“是的,有个事情一直没跟你说,不知道怎么开口,哎,撒谎一旦开始,若不加以交代,就得一直掩饰下去”妻子说“我今天其实并没有去医院,不过鬼使神差想测试一下,看我和孩子遇到事情,你靠谱不靠谱,你这个工作狂,会不会不管我们,等你开车走了,我和孩子就去逛商城去了”
章博闻如释重负,“就这个事?”
“今天下车的时候,看你焦急的样子,那么耐心的扶我下车,倒是之前没有过的,心里觉得踏实了很多”
妻子说的章博闻一阵脸热耳红,惭愧的无地自容,幸好借着漆黑的夜色,妻子看不见。
“那都是小事嘛”,章博闻说。
“我想跟你说的事是另外一件事,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我一直考虑要不要,今天想了一下,还是要吧”妻子像是自言自语,然后提高了声调,郑重的说“我又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