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按照老辈人的风俗,是出嫁的闺女回娘家的日子。父母过世后,兄弟家自然成了我们的娘家,于是二妹夫妇驱车带我去大哥在三亚市里的家。(大哥是我伯父的儿子,我的堂哥)兄妹在三亚相聚,自是欢喜不尽。哥嫂把我们迎进了门,嫂子就和二妹张罗饭去了。
网络时代,我们都使用着智能手机。打开手机,我们又看到家族群里的热闹场面:发红包的,抢红包的,拜年的,问候的,微信的,视频的,大家相互祝福。看到的,听到的是一阵阵欢声笑语,大家在新春佳节欢乐的气氛中。因为有两个家族群,镜头不断的切换。视频中,我看到了已过百岁大爷大娘身体尚好,安祥端坐在那里,我们给二老拜年了!祝二老幸福安康,新年吉祥!语音里,小孙子清脆嘹亮的一曲《新年好》给所有的亲人拜年了!此时,我感到无比幸福。
我和哥边看手机
边聊着,老年人容易怀旧,不知不觉话题又回到了一些往事上。我发现,哥虽然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除了耳朵有些背,记忆力非常之好!哥和我聊着老家的很多事情,有很多事我模糊不清了,有些还隐隐约约记的一点。说起东北的事,和那些陈年往事哥却记得一清二楚。
上世纪50年代末,国家遭遇了三年困难时期,我山东老家尤其严重。家族老小忍受饥饿的煎熬、受到死亡的威胁,于是在伯父的带领下,全家族于60年春闯关东了。(伯父是59年先来东北的)我们来到宝泉岭四队,哥当上一名了拖拉机手。可他只在东北呆了一年多,后因故跟爷爷奶奶一起又回到了山东老家。(哥从小失去母亲,由爷爷奶奶养大的)这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一直认为是爷爷的缘故才回老家的。
多年前,母亲在世时,曾不止一次的说起哥回老家缘故,不止一次的埋怨爷爷。母亲指着哥的小名和我说:“xing儿回老家都怨你爷爷,本来没有下放你哥,你爷爷想家,偏要回去”。是的,回老家后爷爷又来东北几次,奶奶则一次也没有来。那时三年困难时期虽已过,但生活依然很苦。母亲说:“xing儿要是不走,现在也是国家职工开工资,怎么着也比在老家强点。”我心里也多多少少埋怨过爷爷,尤其是我们到了晚年,都享有退休工资,唯独哥没有,我曾非常遗憾过。(2013年按照国家的失地农民政策哥现在也有养老金,晚年生活有了保障,生活非常幸福。)
我和哥继续聊着。我说哥,“你如果不回老家,在东北发展肯定比在家还好”。因为哥回到家后,就在公社拖拉机站工作。60年代初,拖拉机在农村算的上是最先进,最前沿农机具了。他凭着聪明的头脑,和吃苦精神,刻苦学习钻研农机技术,从拖拉机的使用,保养到修理,早已驾轻就熟。还为公社培养了一批批的农机人员。他的成,他的技术早已闻名乡里。但毕竟农村的土地面积小,相对使用农机具单一。东北农垦国营农场,有着广袤的土地,机械化程度肯定比农村高了很多。农场有着国产的、进口的、配套齐全的大型农机具,我记得有苏联的大尾巴收割机,东方红100号链轨拖拉机,有由特兹,还有德国的司克博斯胶轮收割机,还有翻地的大划犁,起垄机,中耕机,旋耕机,喷洒农药喷灌机等等,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农机具。我想,大哥要是在这样的农业机械化大平台上,凭着他的聪明(家族这辈人中大哥大弟老弟二妹超聪明)才智和那股刻苦钻研技术的劲头,发展的会更好!
我们继续说那些陈年往事。大哥说,“当年从宝泉岭回老家的事不怪咱爷爷,全怪我自己”。什么?!我们都知道是爷爷闹着要回老家的?大哥说:“你们不知道”……
1961年麦收期间,父亲,三叔还有大哥去三分场支援麦收。高强度的劳动没有压垮他。可是饥饿折磨着还尚未成年的大哥,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劳动加上烈日暴晒,还有蚊子小咬的侵袭备受煎熬。这些还都不算啥,最最主要的是吃不饱饭,粮食供应标准太低了!食堂打饭是定量的。哥说,那三顿饭加起来也也不够我吃一顿饱饭。正值青春年少毛头小子,再加上高强度劳动,饭量自然很大。忍受饥饿折磨的大哥,终于挺不住了,他想到冒领食堂的饭。他用自己的智慧偷偷的模仿食堂管理员的章,自己刻了一枚,做了饭票,伙同另一个毛头小子,去食堂打饭。仅仅吃了两天饱饭,就东窗事发了,他的伙伴出卖了他,(他的伙伴叫李希波)他做为主谋被调查。大哥后来说,当时他想伙同我的父亲,他的二叔和三叔来做这件事,但又一想,两位叔父就是饿死也不能同意。事发后食堂管理员严茂林找哥谈话,咋冒领的饭?哪来的章?哥说捡到的。管理员说,“不可能,我的章在抽屉里锁的好好的,你怎么能拣到呢?(大哥是在饭票的印章上做的手脚)你要是如实招来,还能从轻发落,你若不说实话,这事上报政法委就严重了”。恐吓之下,大哥最终如实招了。
他承认了是自己偷刻的章,到食堂多打了饭。管理员当时把自己的章拿出来,和大哥刻的章在太阳底下照着比对,简直能乱真!他无比感叹的说,“小伙子,你有几分才气啊!但你遇到了我这个对手”。(严老在刻章绘画艺术方面十分了得)这事当时在三分场党委看来是重大事件。上级责成有关部门,要认真调查,严肃处理!在那个物资匮乏遍是饥饿的年代,一个馒头,已和经济扯上了关系,几乎上升到政治层面!毛头小子害怕了,17岁的大男孩觉得很受伤!他觉得很丢人,很没面子,不能在东北干了。于是,他不辞而别,伴着爷爷奶奶回老家去了。
2017年的大年初二,大哥向我披露了56年前,他那段不为人知,离开东北回老家的真相。我听了愕然!
手机再次响起了视频邀请的铃声。大哥打开视频,画面上出现了三叔家大弟在大连与妻儿、孙子团聚的场面,在视频上兄弟相互拜年,相互祝福。画面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大哥问是谁?我说是老严,三叔家大弟的连襟。哥问他是哪里人?我向哥简单的介绍了老严家的情况:他家当年在三分场住,食堂管理员严茂林是他父亲。哥说:“什么?严茂林”?世上的事太不可思议了!我当年的那件事就是严茂林处理的。可几十年后,
大弟竟娶了严茂林儿媳的妹妹,他的儿子和大弟成了连襟。这不是亲戚吗?大哥赶紧拜年问侯。并问表叔高寿?(严茂林)还壮实吧?老严答:他父亲早年调到建三江去了,已87岁,身子骨还可以,只是头脑不太清醒了。大哥请老严转达对老人家的问侯,并祝他老人家新春快乐,健康长寿!
岁月已逝去,世事在变迁,当年17岁的大男孩如今已是满头白发的古稀老人。在那个非常时期不知多少人迫于饥饿,为偷吃一口饭,一个馒头,为此不知上演了多少人间悲剧,不知多少人的历史被改写。哥当年也是因为那个馒头,改写了他的人生!他笑着讲这些故事时,好像在讲别人,在讲一段很平常的往事。他仍笑着说,“你看,世事难料,几十年后,咱又成了亲戚,不知道表叔(严茂林)还记得当年那件事吧?那事在当时那么严重,现在又当笑话讲了”。大哥说着笑着,讲的那么轻松,可我听了没笑起来,心里沉甸甸亦是酸酸的。
人生太多的不可思议,和不完美如同过眼烟云。儿时的记忆里生活是童话,望着天空多变的云彩,和夜空中闪烁的星星,看着穿行在云朵后面匆匆西去月亮,想入非非。青年时代的生活和那些豪言壮语,是我们这一代人神话。可到了老年,我突然觉得生活原来就是一场笑话!我们所经历一切的一切都已淹没在逝去的岁月里!
大哥心地善良,心态平和,当年的那件事,他早已释怀。他不怨恨社会,更没有怨恨任何人,他把那件事当成了一片乌云,当乌云被大风驱散后,呈现在大哥面前的,仍然是头顶那片瓦蓝的天空。
2017年2月15日写于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