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朝阳寺禅修中心的时候，下了一夜的雪在山里还完全没化，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样子。走在禅修中心墙外的路上，树上的雪簌簌的往下落，像下起了另一场雪，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扑扑声。

第三天禅修结束，云过天青。一切清清朗起来。

如果禅修是一面镜子

这次它只照出我在世间真实的模样。

傲 慢

我不知道自己是这个样子的。但当闭眼全然在自己的世界中。我看见自己的傲慢渐渐浮出。

起始是因为自己始终不静：念头粗重纷飞，感知力变得钝慢。清楚的看见没有清澈的心作底，清明的觉知并不那么容易。

因为不静，同修们坐不住时的动腿、抻毯子的摩擦声，一切一切很容易侵扰入我的世界，便生起轻微的嗔心，和傲慢 - 为什么要和这些连端坐不动都达不到的人一起同修，太搅扰我的安宁了。

后来更加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傲慢：

第一天禅修结束后，有人有疑问，问着各种问题: 禅定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什么样的状态是禅修最好的状态。

我暗自好笑: 这都是些什么问题！我心中对他们的疑问有一千万种答案，很想急切的告诉他们，并打消他们再想这种愚蠢的问题的想法。

然而回到宿舍后，洗漱完毕，在躺下之间，忽然一想: 其实我在骄傲什么呢，我不过比他们多来一次禅修，很幸运当时在禅堂看到一些小书，讲解了禅修中正念状态的种种，又看到出家人的言行举止，层层浸染了我，我才得以对如何禅修有了经过自己体验的见解。又很幸运在很早的时候，就接触到正本清源讲佛法的书，因此不会被种种表象带跑，也不会纠结于什么叫证悟、我何时能证悟这样的问题。

如果你并没有接触到这些，你一样会疑问和迷惑。那么你有何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呢？

而事实是，他们那些我认为"愚蠢"的问题，带出了法师的知见解答。我坐在那听了一晚上，哪怕有一句话是我未曾思量过的，这一晚上就值了。

法师说: 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做着各种事情的时候，身在外忙碌，心是端坐在家中如如不动的，这样便是正道。

这不就是我一直在疑惑的"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保持出世和入世的平衡"的问题答案吗？

我得感谢那些愚蠢的问题：因为他们，带出了于我有益的话语。而我秉承着一颗傲慢而矜持的心，是断断不会问出这些让自己觉得愚蠢的问题的。

持着一颗傲慢心，受苦的其实是我:

- 不会问有损自己的自我评价的问题，因此得不到令自己受益的解答。

- 害怕问出的问题让别人觉得愚蠢，是自己的脆弱。

- 傲慢的成立是依赖于条件的：在此情此境下，自己能够觉得比别人懂得多些，便生出傲慢。假以换个情境，并没有具足自我感觉“懂得更多、更好”的条件，便在高下之心的比较下，自动把自己置于更低的地位，便生出自卑。

傲慢和自卑其实是一体两面：有傲慢便有自卑，在不同的条件下互相转换。而人本质上是平等的，只是境遇、长处、经历不同而已。若深深了知这种平等，便傲慢和自卑都不会生起了。

而此时我仍在傲慢与自卑的转化间受苦，也制服不了这些念头从此不再升起。所幸已经看见了。看见了，便是好的。

第二天晚上好学的人们又聚拢在法师身边讨论各种问题，这一次我又看见自己想要发表些什么的念头升起，但任由它漂浮而不为其所动。对所有人抛出的问题，静静听法师解答。而法师说出的话，带着温和的能量，说出了我深有所感的，也说出了我未曾体验到的。禅室里流动着平和而友善的讨论氛围，我只觉得心沉在汪洋大海中，无比沉静，感到欢喜。

这比匆匆的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好多了。

比 较

因为有了上次禅修的体验 -

清明定静，带着清晰的觉知和不执念的自由，让我在禅修过程中和结束后，如心明眼亮，开启了一个新世界。

这一次，便执念于此，产生了比较。不自觉的将体验与上次对标。

我因看见自己的钝重，更加收不住念头，便产生了评判。评判之下又努力让自己和上一次体验靠拢。

其实，又入了自己的圈套，执于过去的经验出不来。它和傲慢时，只在自己的世界里转一样，是另一种形式的拘囿。

第二天下午的一次打坐，法师在打坐开始时说了一段引导语，让我们专注于自己的呼吸 - “当心全然的在自己的呼吸上时，就像旋转的飞轮，当飞轮的转速超过光速，便隐形了。当你的意念足够专注，你便忘掉了自己的形相，进入无我。”

当前阶段的我固然还做不到进入无我境界。但她的导引让心更沉静下来，更加自觉的专注呼吸而不被纷纷扰扰的念头带走。我获得了新的体验:

我看见当足够专注呼吸而不起念头的时候，心是一元的状态，无左无右，无形无状。

而此时看得见念头起处。它是微妙的要努力守住的状态：稍不留神，念头便升起来，一元变成二元，专注的力量会马上失去。便只有好好的看住呼吸，看住念头起处，看见有许多的念头将生不生。

不生之时，努力保持专注于呼吸。若有足够的专注，可以在诸多念头起处守住它不生。

若不留神，专注的力量渐弱，便也只有顺着这个状态，觉察，而在下一次具足足够力量的时候，再次归于呼吸。

这是新的体验。所幸在比较心的执念中，自己一直在感受和觉察，才得以在法师导引的机缘下，跳出执念，获得新的体会。

该来的仍旧会来

带着对傲慢的觉知，我很快在回归的日常生活中陷入傲慢的另一面 - 当工作中在人前呈现自己的短处，我不受控的陷入沮丧。

禅修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在世间的模样，和当下要去修的课题。

过去几周的忙忙碌碌，让自己并无时间沉心反思。而此时沉下心来观察自己: 近期因一些机缘巧合，我给自己制造了一些"自己已经足够好"的假象。这并不让自己感觉很好，反而隐隐有一些躁动不安。

而禅修和生活这两面镜子，把我打回原形，当我面对自己的弱点和缺陷，老老实实的和自己对话，诚诚恳恳的去接受自己真实的样子，然后如实的对待它和想解决办法。心才踏踏实实沉入了自己的体内，安住在该在的地方。踏实起来。

修什么仙呢，做人就好了。